第3章 接近
門口的攝像頭一直閃着紅光。
沈倪埋頭苦苦趕稿,挨了一會兒沒忍住。
她按着脖子張望一圈,目光落在屋子某處略作停頓。而後刷一下起身,對着攝像頭雙手合十拜了拜,飛快溜進洗手間。
等從洗手間出來,她才有時間再次打量這個家。
說是家好像不夠貼切。
灰白調的家具,死氣沉沉的布置,沒有一絲贅餘的裝飾,在熱鬧夏夜也顯得冷冷清清。
唯一能為整個屋子添一抹顏色的,就大橘了。
大橘揣手窩在另一側,眼皮都懶得擡一下。
這個人也太沒有生活情調了吧。
沈倪胡亂想了一會兒回到沙發,繼續懸梁刺股。
6*24的分鏡畫得很糙,到早晨收筆的那一頁,已經極簡成了簡筆畫。
不過她相信流月看得懂。
最初《gogo》簽她的時候是因為她在網絡平臺上發布的作品反響不錯。至于搬運到紙媒連載後,原先有些出格的劇情都得調整。
而流月要審核的就是删改後的內容。
沈倪放下筆,困得要死。尤其是收工瞬間,疲憊感猛地上湧。恨不得眼皮一阖倒地就能睡着。
迷迷糊糊間手心被什麽毛茸茸的東西拱了一下。
Advertisement
“喵——”大橘一臉求摸看着她。
她突然清醒。
貓?
什麽時候養的貓?
空白幾分鐘後,沈倪慢慢回憶起目前處境。
……昨晚上樓借地方充電,然後在別人家畫了一夜。
這屋子的主人、那個叫江以明的男人,好像中途出了門,然後一夜未歸。
明知屋裏沒有人,沈倪還是輕手輕腳起身,伺候好貓,再把沙發恢複成原樣才走。
從402到302完全就是兩種境遇。
她看着一屋待整理的樣子,絕望地嘆了口氣。
昨晚走之前掉在地上的那個塑料袋還在原地。沈倪過去撿起來,随手翻開。
裏邊除了一堆蠟燭,還有未開封的抹布、清潔劑、橡膠手套、口罩。
好像是猜到她會需要,随意丢進去似的。
沈倪突然感到一絲慰藉,在來到這個地方之後。
她翻出塑料袋裏的清潔工具簡單收拾了下客廳,剛想和衣躺下睡一會兒,就被窗口散進來的煙火氣給吸引了。
之前學校周邊老有賣豆腐腦兒、麻球的,她每次扒着私家車車窗路過,只能聞聞味兒。
現在離開京城,她就着骨子裏那股不服,做什麽都反着來。
清晨的裏春巷比昨晚來的時候熱鬧許多。
沈倪買了兩份早飯。
樓上402的主人還沒回來,她就把多的那份挂在了門把手上。
這麽一折騰反而沒了睡意。
沈倪索性起來繼續收拾屋子,踩着別人上班的點問路去交了水電費。
手上那張水費單的戶主果然是沈應銘。
她覺得特嘲諷,看完随手撕了扔進垃圾箱。
早晨的太陽還不至于毒辣。一眼望去,小鎮主幹道上植滿了香樟,陽光就從枝葉間穿透撲成一地碎金。
屋群低矮,小河穿鎮而過。
沒有紙醉金迷,沒有燈紅酒綠,這裏的時間如緩緩流淌的河水般,似乎比大城市慢了一拍。
這就是她媽媽生活過的地方吧。
沈倪一路走一路看,臨拐進昨晚出租車停靠的小巷前,發現對面有家灰撲撲的小超市。
想起樓上鄰居給的那袋東西,她轉身拐了進去。
抹布、清潔劑……
就是沒找到同樣的手套和口罩。
沈倪在低矮貨架裏巡視幾圈,最終挑了副看起來最貴的充數。
提着這袋東西爬上四樓的時候,402的門把上還挂着早上那個袋子。
她花了片刻思考對方是沒回家、還是單純不想收這份早餐。幾秒後,懶得再想,直接把手裏的袋子挂了上去。
塑料袋發出窸窣響聲。
她想了想,又用提手打了個蝴蝶結,确保不會滑落才罷休。
等一轉身,驀然發現樓梯拐角口多了個人。
和昨天第一次見面一樣,他不帶任何情緒望了過來。
江以明是長得沒有攻擊性的那種好看。但他的眸色很深,沉默不言的時候,會讓人覺得心思難猜。
沈倪吓了一跳,而後被尴尬淹沒。
“那個……我來還東西。”
“好。”
他低聲應下,沒問還什麽,也沒問關于昨晚的任何其他。
沈倪看着他站直身體,一步步拾階而上。
擦身而過的瞬間,她看到對方眼下不甚明顯的青灰。路過的風帶起一陣清冽香氣,摻雜很淡的消毒水味。
他頭也不回地從身邊掠過。
沈倪忍不住追上兩步,仰頭跟他說話:“昨天謝謝你的充電器,還有你家的電,我都畫完了。”
“嗯。”
“哦,還有謝謝你給我的那袋東西。手套和口罩我沒找到一樣的,其他都買到了。”她移動目光往門把處示意:“喏。”
男人還是用了單音節回複,簡短得讓人在意。
沈倪不禁懷疑,她是不是惹了對方不滿。
可再細看,從他臉上看到的依然只有平淡和疏離。
這是她第一次出門在外擁有真正意義上的左鄰右舍。
還想多說點什麽,他已經利落開好了門。手搭在門把上,目光終于落在她身上。
一言未發,但沈倪看懂了他的意思:還有事嗎?
她搖頭:我說完了。
砰——
沈倪緩緩吐了口氣,這次關門聽起來還是挺兇。
***
江以明關上門,掃了一眼客廳。
陳設和他離開前一模一樣。
昨天夜裏他臨時被叫回醫院。
小鎮醫院和京城無法相比,醫生少,病人也少。
然而昨夜是特別的,兒科擠擠攘攘如同白晝。
從傍晚起,陸陸續續有家長帶孩子來就診。
拉肚子的、嘔吐的、脫水的、伴随發燒的,從走廊到診室,小孩又叫又哭。
江以明被電話喚回醫院時,其他醫生都到了。
整個醫院兒科,加上今晚的值班醫生,總共就三人。
“醫生,醫生你幫忙先看看我家孩子吧,求你了!他都吐了一晚上了,還發燒。先看看我家孩子吧!”
他從走廊穿過時,不可避免被攔住去路。
人手有限,診室裏接待的小孩症狀更為嚴重。江以明擡手探了下孩子體溫,檢查完呼吸才冷靜告知:“麻煩讓讓,我不能為你開這個先例。”
醫院對優先就診範圍有明确規定,可往往得不到所有人理解。
江以明回到診室,迅速往後叫號。
他眉眼冷寂,看診時戴的那副細邊眼鏡很大程度讓他看起來柔和許多。且每次和小朋友說話時都極盡溫和,手法輕緩,從未蹙眉不耐。
來南山鎮有段日子了,常出入兒科的家長都認得江醫生。
起初只是覺得這位醫生年輕又俊逸。越往後加分點越多。
譬如脾氣好,人溫柔,耐心佳,當然最重要的還是醫術高。
擁在前面的家長放下心來。
這會兒看診的小胖子顯然是醫院常客,一看到醫生就忍不住哭嚎,邊揮舞肉手,邊對着醫生發脾氣:“嗚——我墜墜讨厭你。”
大人捂住小孩的嘴,還好沒見江醫生不快。
片刻後,江以明開好單子,低聲和小胖子說:“讨厭我,那就争取以後不來。”
小胖子瞪着他不說話,哼哼兩下很快被後一位取代。
“醫生,我家孩子一晚上吐了三回,你看這臉都吐黃了。”
江以明測上體溫,問:“晚上吃了什麽。”
“就吃了家裏的飯菜。青菜、肉丸、魚、米飯,沒什麽別的,再之前是在學校吃了下午點心。”
話音剛落,後面有幾個大人附和:“我們家孩子也在學校吃了點心。”
“不會是學校的點心有問題吧?我們在家沒吃什麽其他的啊。”
“對對,我們也是。”
經過簡單詢問,腹瀉嘔吐的都來自同一所幼兒園。
江以明目光掠過後面烏泱泱一走廊的病人,沉吟:“做樣本化驗,通知疾控中心檢查。”
晚上到白天,片刻都沒歇息。
其他兩位醫生都累得眼下黑沉,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了。
“我為什麽要想不開來兒科……”其中一位仰頭閉眼。
另一位有氣無力地答:“還不是因為愛,你忘了你剛來兒科的時候說什麽了,你說小朋友是全天下最可愛的生物。你要為下一代奉獻青春。”
“哎對了,江醫生什麽會選兒科?”
江以明洗完手從隔間出來,短暫頓了幾秒。
為什麽?
他沒有什麽奉獻的理想,他為什麽會來。
或許只是因為受了他同父異母的哥哥江一汀的影響。
江一汀是個從小就習慣在醫院渡過的人。
可他總是滿懷期待地說:我想當醫生啊,當然最好是兒科醫生。要是能為那些生病的孩子做更多自己能做的事情,看到他們病愈,一定超有成就感、超幸福吧。
反正一片迷茫,不知歸處。
那就來吧。試試我會不會幸福。
江以明自嘲地垂下眼。
出醫院的時候已經過了中午,日光明媚。
他回到裏春巷時,聽到樓下大媽在讨論302的姑娘是從京城來的。
巧的是,那位京城新鄰居正對着402的門鬼鬼祟祟,連一個醜蝴蝶結都打了數十秒。
她扭頭,發現了自己的存在。表情看起來比昨天剛來的時候好多了。
沒再滿臉寫着煩。
京城那邊竟然會讓這麽一個什麽都寫在臉上的人來試探他。
不可思議。
不過她很聰明,會借着還東西的名義來接近他。
江以明慢慢沒了耐心,也疲倦得不想應對。他隔着門無聲望她,想看她什麽時候才能發現自己耐心告罄。
不出片刻,她讀懂默語。
江以明從她表情裏得到答案,砰一聲關上了門。
進門不過幾分鐘,電話突然響起。
他掏出手機,看到京城來的電話。在示意他離開京城後,還借着關心的幌子一而再再而三試探他會不會回,什麽時候回。
電話持續作響。
他垂下眸,藏在漆黑雙眸裏的情緒慢慢散開。
毀滅吧,好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