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學會的第一個成語是寄人籬下。

雖然繼父對他不錯,但他抵觸新家,寧可參加補習班也不願回到裝飾奢侈卻陌生的別墅,有種說法是小孩子很有靈氣,能準确感知別人的真實情緒,于繼父而言他終究算賓客,即使笑臉相迎也能察覺到無法消弭的生疏。

繼父久經社會歷練尚且不能完美隐藏感情,更別提只比他年長兩歲的哥哥,周弈禮貌虛僞,像精心雕琢的玉器只可遠觀不可靠近,盡管偶爾會躺在一張床上,然而他們默契隔開的距離仿佛是永遠難以逾越的鴻溝。

因此他被迫懂事開朗熱情陽光,幾年後連母親都忘了他其實是內向膽怯天生不愛笑的性格。

青春期他主動提要求住校,繼父對他向來有求必應于是立刻給校長打電話拜托多多關照,這時候周弈湊巧下樓倒水,聽到談話內容不禁皺起眉,住校還需要麻煩熟人照顧嗎高中生早該獨立了。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他擡頭和哥哥四目相對,黑漆漆的眼睛裏來不及蕩漾讨好便映出周弈十年如一日的冷淡背影,從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什麽叫恨。

恨從來不是臨時起意,恨比愛更天長地久。

一高是當地最好的學校他中考幾乎差了二十分,所以在老師眼裏可以把他直接定義為托關系進校的壞學生,他倒覺得無所謂,沒人管剛好自由,但沒過多久他徹底改變了這個想法。

團體排斥無處不在,班長嫉妒心強原本就看他不慣,某次整理資料又恰巧發現他進校方式不公正,于是帶頭孤立以至于他經常在寝室遭冷眼,高中生感情幼稚不成熟,自欺欺人維護着自以為是的公平,他起初覺得搞笑,但逐漸也會感到窒息般的孤獨。

他沒有傾訴對象只能依靠抽煙排解抑郁,學校體育館和鐘樓間隐藏着一處狹小廢棄的閣樓,那裏是他的秘密基地,從前牆面被學生塗寫過很多名字和表白,他靠在樓梯拐角邊抽煙邊猜名字縮寫,猜了很久才猜到其中一個是年級第一,他對年級第一沒好感原因僅僅是那個人和周弈同樣姓周。

抽完半包煙他掏出随身攜帶的筆在空白處寫道:去死吧。

實際上他只是亂寫發洩,就算真的允許他殺人不坐牢他也不會殺的,而且這裏筆跡那麽多寫一句惡毒的話不會被發現,他心滿意足回去上課,兩天後再去閣樓,他意料之外地發現他寫下的話竟然有了回複。

——同學,悄悄告訴你一個方法,學校操場西南邊有一個樹洞,你對着它講煩心事,煩心事很快就會煙消雲散。

——另外,希望你能更快樂。

對樹洞講話真的好傻但他還是鬼使神差照做了,說完果然心情輕松不少,隔天課間他來到閣樓留下感謝,以及一顆大白兔奶糖。

任何故事都不會沒頭沒尾,如果要他定開篇他必定會将奶糖和樹洞作為開始,空白處寫完就留紙條,他們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年級、性別,只是隔三差五在紙條中寫零碎的小事,大多都很有趣,他的生活終于不再痛苦。

人的本能是追随光亮,高一期末他提出見面,對方答應了,他早早來到閣樓等待,約定時間一到他聽到樓梯處起哄聲此起彼伏。

“哇哦,邱稚你去幹嘛!”

“啊啊啊?你要見誰?”

“一個朋友而已。”

緊接着穿高三校服的邱稚走上樓梯,他只是看到側臉就慌亂地低下頭,邱稚輕聲問他是不是那個位留紙條的同學,他心跳漏拍,很沒勇氣地否認了。

喜歡的第一反應是自卑。

他落荒而逃,狼狽不堪地回到教室,後排女生正在嘆惋高三帥哥都離開了,他這才想起今天是高三離校準備高考的日期,不顧預備鈴他沖出教室跑向閣樓,邱稚不在那裏,熟悉的位置擺放着一張紙條,字跡潦草,明顯是在趕時間。

——同學,我的名字是邱稚,以後我就不在這裏啦。

——祝你萬事順遂。

他抽了很多包煙,然後渾渾噩噩度過考試和暑假,八月七號高二提前開學,日歷顯示今日立秋,但天氣依然很熱,他換到了靠窗的位置,向外看是高三原來的教學樓。

語文老師讓課代表收假期感想,他拿出作文紙放到桌面,繼續望向窗外。

痛苦總會被另一件痛苦代替,他的痛苦不再是寄人籬下。

陸成暄八月七日的随筆:

這座城市最衰敗的季節終究會過去。

濕黏的青苔、纏滿外牆的爬山虎和豔麗的毒蘑菇,會随時融化的玻璃、被螞蟻占領的糖果以及鑽入毛孔的水汽,它們都随着标注八月七號鳳梨罐頭的過期逐漸死亡。

店員處理掉罐頭後經常随手買一份主廚沙拉,服務生偶爾推薦炸魚薯條,盡管餐館旁邊沒有368號複機,也沒有金城武說愛你一萬年。

他曾經對夏天有無數種幻想:熱帶雨林裏的美人魚、伊甸園中腐爛的蘋果、追趕白天鵝的獵人、成群結隊的金魚還有接近屠殺的酷刑。

所有人跪在荒原邊,白天鵝從他們身邊跑過,美人魚偷走蘋果潛匿得無影無蹤,獵人舉槍掃射,成千上萬的頭顱将荒原鋪滿,鮮血流成了護城河。

而他在河裏撈到最後一條金魚,金魚需要鮮血來喂養,于是他隔斷動脈,三天後化成薄薄的人皮。

當然店員依舊在現實生活中生存得很好,他心跳正常,負責結賬和處理過期罐頭,還有下班記得買一份主廚沙拉。

只是他覺得這個世界好無聊好無聊,無聊到要數指頭熬過一天。

每到這時候他會就無聊地想:夏天真的已經過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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