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十二
那是凡人姜煥的一滴淚。
他說完直挺挺跪下去,被宣昶扶住。宣昶也不剩多少力氣,差點被他帶垮。
他看着這個姜煥,一千多年來,沒見過他的淚水。他願意為自己去死,自己雖然提出過你不必回歸原身,我不介意和你這樣過下去,但姜煥和自己都知道,自己還是希望那個過去的姜煥回來。
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無解。
宣昶站了一會兒,恢複過來,示意謝靈映與程斯思不必幫忙,往姜煥身上套個輕身訣,扶他回去。
姜煥只有喝醉了才一個勁往他身上貼占便宜,狀況越是不好,越不往宣昶身上靠。一路上偶爾蹭到,姜煥毛刺刺的短發間全是汗,顯然在忍痛。只是不知道是天雷打傷的痛,還是魂魄融合後會持續一段時間的痛。
姜煥倒上床,宣昶輕呼一口氣,撐起身體去浴室開溫水,浸濕白毛巾,略微擰幹,折成一折,替姜煥擦臉上的污血。
毛巾才挨上姜煥的臉,他就握住宣昶的手臂,把宣昶拉到床上陪他。
宣昶支撐身體,以免壓到他,“別搗亂。”給他擦了兩把,白毛巾就變得紅中帶黑。
姜煥臉頰上有一道傷痕,嘴唇也裂了,本來就五官深刻,現在更兇悍野性。他半睜眼看宣昶表情,聲音沙啞,“怎麽,毀容了?”牽動嘴上裂傷,龇牙咧嘴。
宣昶笑笑,“沒事,還是這麽英俊,養一養就好了。”
被天雷或者特定法寶法術所傷,只能自然愈合,施法沒用。
宣昶要看他身上,給他反按住手,“我剛回來就脫我衣服,我很傳統的。”
宣昶根本不理他,姜煥和他對峙一陣,見宣昶臉色不變,這才懶懶松手,讓宣昶看過背上又看胸前。
他身上傷痕累累,正反面都皮開肉綻,傷口翻卷開來,好在凝了血痂。
不想讓宣昶看,就是不想他擔心。姜煥用他剛說過的話,“養一養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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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昶眉頭微皺,轉身下床,卻被姜煥猛然拉住,“你去哪!”那張臉牙關緊咬,眼中沖出火光,就象猛獸被動了珍寶。
他分心忍痛,這才控制不住自己,被宣昶的轉身觸發這麽大的反應。姜煥意識到過激立即松手,但拉得太用力,肩上的傷口裂開,重新滲出血。
宣昶說,“我去拿藥,你至少要上藥。”
姜煥咬肌抽動,低沉說,“我不要上藥,至少現在不要。留下來陪我。”
在這個時候,宣昶順着他,“好。”就在床邊坐下。
姜煥不一定要抱着他,只要知道宣昶在身邊,心口就能放松,再多痛苦也是能承受的。
他睡下轉向床裏,背對宣昶。明知是掩耳盜鈴,宣昶早就知道他痛,還是不想讓宣昶看見他五官扭曲面目猙獰,雙手緊緊握拳,就連呼吸都控制到平穩。
宣昶不去揭穿他,就随手拿一本雜志看。姜煥聽着隔幾分鐘翻頁的聲響,逐漸習慣痛苦。
身上傷口火辣辣的痛還好,他被揍過太多次。無父無母的小妖怪好欺負,他最早能掌握的那些能力,都是從他一次又一次被別的妖怪揍裏學到的。
他不記得有多少次被打得象條死狗,逃命最熟練。後來逃命的次數變少,直到再也不必逃命,自己占了一片地盤。現在的痛只是舊夢重溫。
真正受不了的是頭痛,太多記憶沖進腦海,之前當妖怪的一千多年,輪回的十幾世……無數的回憶象帶倒刺的鐵針刺進他的頭腦,每一瞬間都象在同時經歷十幾世。
做凡人的姜煥以為回歸原身,這一世三十多年的記憶會被抹除。
這些記憶淡化,但還存在。只是因為記起比這些記憶長幾十倍的歲月,三十年裏所有的感覺和情緒都被稀釋沖淡了。
他的汗水一層層滲出,發間額上都汗津津的。但幾十分锺後也摸清了頭痛的槼律,能在一次頭痛和另一次頭痛之間睡上幾分鐘。
半睡半醒中,感覺到宣昶一次又一次用毛巾替他擦掉臉上的汗水。
到晚上,程斯思輕手輕腳敲門。
那門自動開啓一點,程斯思知道是師叔祖,就閃身進去。
他手上端着個托盤,有碗有藥,手指還勾着白色小噴壺。
程斯思把托盤遞給宣昶,做了個口型,又站到窗前給蔥蔥郁郁的文竹噴了點水,這才輕松撤退。
宣昶揭開蓋碗,裏面是鵝黃色的蛋羹。人類修道的都經過辟谷這一階段,後期再吃,不是方便融入人群,就是口腹之欲。
姜煥這樣的妖怪辟谷不食的比例低,真有那麽一個兩個,都是能拿來說一說的逸事了。
蛇自然是吃蛋的,山上沒多少肉,謝靈映和程斯思也嫌做肉麻煩,就蒸碗蛋羹表現一下師姐弟情和師徒情。
姜煥聞到味道醒來,宣昶遞湯匙給他。他的原身雖然不必進食,但在那銅鈴化成的塔裏餓了四百年,那還禁得住食物香氣誘惑。
這節骨眼上也不嫌不是雞鴨魚肉了,大口大口吃,吃完還刮碗底朝嘴裏倒。
宣昶也不勸他小心燙,把藥盒打開,看向白色的藥膏。
姜煥放碗,“我看見有烤肉的東西,你該問謝師姐要個刷子。”
用烤肉刷上藥未免太兒戲,但傷處太多,面積太大,确實方便。
宣昶用手沾了藥,“好,明天就跟她說,要她把烤肉刷的錢記在房費裏。”
姜煥趴着先讓他塗後背,雪白的藥膏觸到傷口就變成半透明,才一塗上,一陣清涼就從背後漫上。姜煥道,“憑什麽,又不是我用完就不能用了。說是傷口,好幾個地方都烤熟了。”
他想想又嗤笑,“烤得還挺香,我都聽到程斯思吸鼻子,指不定在饞椒鹽烤蛇。”
他心心念念都是肉,不滿只有蛋羹,宣昶承諾,“回北京我陪你烤肉。”
“你說的。”姜煥翻身過來讓他塗胸腹之間。
宣昶說,“身上哪裏最痛?”
姜煥攤開手腳,“尾巴。”
最後那道天雷一劈,蛇尾上的肉沒了好大一塊,深可見骨。但他變回人形,哪來的尾巴。
宣昶從他腿向下找,終于在小腿肚上找到那道缺了一塊肉的傷,把剩下的藥都敷上,又用繃帶包紮。
姜煥這晚還在頭痛,只是痛的間隔一次比一次長。
這一夜宣昶陪他睡,抱住他不讓他亂動,總算讓他睡了幾小時。到天蒙蒙亮時,宣昶被姜煥的掙動弄醒。
意識到他醒來,姜煥不再動,“你接着睡。”
宣昶反而揮手點燈,還是那盞從電燈變成蠟燭的小燈。
他依舊膚色白淅,平靜從容,姜煥卻看到他眼下這幾天拂不去的倦色。
姜煥抱住他,遮住透入他眼裏的光,“你睡。”
宣昶被他捂着眼睛,不去抓他的手,只問,“還痛?”
姜煥咬着牙忍,“說點別的……”
他背上沒一塊好肉,宣昶沒辦法撫他的背,就輕輕按他後頸,“你先來。”
姜煥說,“我有兩根。不是我現在有兩根,是我想要變兩根的時候就能變兩根。”
他痛得厲害,要嘴上舒坦,宣昶說,“是,你可以。”
姜煥繼續說,所有的話都直白不過腦子,“我要、你陪我試……找一次,讓我同時進去……”
宣昶看着他答應,“好。讓你試。”
姜煥反而一陣子不說話,宣昶以為他痛得受不了,伸手摸他額頭,只摸到一手的汗。
“我沒事……”姜煥的眉毛被汗水打濕,眼裏有鋒利的東西,“你幹嘛什麽都答應。你到底看上誰了,是我好還是這一世的凡人好……”
宣昶吻上他幹裂的嘴唇,“我說過,你一直是你。”
姜煥這才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