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到底是李增從太原将思夏接過來的。思夏心中再有刺,然而得長公主呵護,又得張思遠照拂多年,良心上得念他們的好,更得記着李增大老遠接她過來的恩。
當年來長安的路上,思夏就知道哭,李增給她講故事才穩住了她。以為到了公主府,亭臺樓閣和美味佳肴能吸引她,誰成想她就只是哭,唯一能哄她的,就是在路上熟悉了大半個月的李增。
那時候她小,被李增牽着手,但凡她掉眼淚,李增胡扯幾句話,她就饒有興致地聽着,淚水也就慢慢止住了。為此,純安長公主特意讓人買來些話本小說之類的東西讓李增讀,現學現賣哄娃娃。
公主府的人待她好,她的戒備心就放下了。
李增一直服侍純安長公主,在宮裏時就是個體面人,又是年長之人,連張驸馬都賣給他面子,張思遠也喊他一聲李翁。前頭有他接思夏來長安,如今思夏又跟着他學管家,怎麽能擔得起他這一跪?
張思遠不聲不響地叫他辦事,又大張旗鼓地讓李增用這法子來堵她的嘴,真有他的。
思夏起身,甩開氈簾就出去了。燭火搖曳下,老人家跪在地上,格外滄桑。
“李翁快起來。”思夏上前扶他,他不動,她便示意寶繪來幫忙。
李增卻道:“今日出了這種事,是奴的不是,請娘子恕罪!”
“快起來。”思夏沒耐心聽他扯大道理,這麽大歲數了,在冰天雪地裏跪着,存心叫她不安。
李增話未說完,不肯起身,反而是故意裝傻:“奴聽說娘子不想在這待了,可是想要去別業住?辋川別業雖是避暑聖地,可冬日去的話,多籠幾個火盆也是行的。正好阿郎說要去終南山看雪,終南山陰嶺之雪乃佳景,娘子還未曾去看過,明日奴先帶人過去收拾,後日娘子可同阿郎一起去。”
思夏氣惱地松手:“我沒說去那裏!我說我要……”
“那就是想到別的地方轉轉了?”李增打斷她,飛快地道,“娘子上學本就無暇顧他,還要操心管家之事,必然是累了,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奴這就去回阿郎,說娘子想出去轉轉。”
思夏被噎得嘴角抽動。
寶繪立馬說:“娘子确有此意,勞煩李翁去說。不過阿郎的想法甚好,左右娘子沒去看過終南山的雪景,此次便去吧。”
思夏兇巴巴地瞪了她一眼,寶繪卻一個勁兒給她使眼色,提醒她收收小脾氣。
思夏極為無奈,怎麽弄來弄去,像是她故意搗亂了!
她咬牙道:“不必麻煩。”
李增乘勝追擊:“那便是娘子還在這裏住着了。”
思夏氣惱地看着檐下飄蕩的燈火,沒說話。
李增就當她答應了,忙不疊地“哎哎”兩聲,扶膝起身,又慢悠悠道:“娘子是知道的,阿郎有時會怵湯藥,今日又不肯吃了,還請娘子移玉,過去勸勸。”
思夏冷笑:“張鄖公不想吃藥和我不想去學堂是一樣的,何必互相為難!反正他近來也見好了,不吃就不吃!”
李增:“……”
思夏懶得搭理他,扭身往屋走。李增殺雞抹脖子似的朝寶繪遞眼色,寶繪反應過來,拉住思夏,好言勸道:“前頭有娘子交不上課業的時候,阿郎捉刀為娘子解圍,此時就請娘子去勸勸吧!”
思夏:“……”
是他前段時間帶着她去擊鞠,浪費了她許多時間,待回來後主動捉刀的,她可沒求着他幫她寫!再說了,這事都過去了,還提這事做什麽,怪不好意思的!
這句話一出,這二人左一句右一句,如同左右開弓的巴掌,“咣咣”直抽思夏耳光。
李增也是厚臉皮,知道思夏能給他幾分面子,于是便倚老賣老來了,來了就是一跪,。
绀青在一旁躲着,若思夏不出來,她好将李增攙起來,別真跪壞了他。見思夏終于被寶繪扯動了,她趕緊連颠帶跑回去給張思遠報信。
趕上路滑,她摔了一跤,依舊不敢耽擱,爬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冰碴子,一瘸一拐地進了靜風軒,欣喜若狂地道:“阿郎,娘子過來了,就快到了。”
張思遠正在書房內背身調香,他心煩意亂得很,要靜靜心。
才剛将博山爐給打開,就被绀青給奪了過去,“啪嗒”蓋上蓋子,急急禀道:“李翁勸好了娘子,還說阿郎要去終南山看雪。”
張思遠納悶地看了她一眼。
绀青赧然笑道:“是李翁随口說的。”
思夏別扭,根本不想來,幾乎是被寶繪生拉硬拽過來的,進了靜風軒的院子就不走了。她死要面子活受罪,從晴芳院出來的時候沒打算在外頭待這麽久,身上也沒披鬥篷,這會有些發抖,卻死賴着不進屋。
這時绀青挑簾出來,恭敬地說:“娘子來了,快請進吧。”
思夏喪着臉被寶繪拽進去了,依舊不拿正眼看張思遠,立在架子前磨蹭。這屋子裏根本藥味,說來說去,那幾個人就是套她來此的。只是她來都來了,總不能沒頭沒腦地在這杵着,張了幾次嘴,終于嘟囔出來了:“阿兄吃藥了嗎?”
張思遠撩起眼皮,看她悶頭耷拉腦的樣子,心下就舒暢了幾分。也不理她那句話,直道:“我人在這,你沖着書架子喊兄長?”
思夏:“……”
能聽見聲音不就得了!
“诶,昨日那卷……”張思遠打了個頓,疑道,“绀青,昨日那卷軸子上寫的什麽來着?”
不待绀青應話,思夏已經好奇地轉過頭去,卻看那書案前的人正展顏看着她,書房裏哪還有什麽绀青亦或是寶繪?
思夏氣憤地轉身,拔腿就走,身後卻傳來二字:“過來。”
她裝聾。
“過來!”
她還在裝聾。
扒拉門之前,她手腕一緊,被他拽住了。張思遠按着她兩肩讓她坐下,還叫人端了膳食進來。
光聞着味道就足夠思夏流口水了,尤其看着那一碟炙羊肉、一碟冬苋菜、一碗蓮子紅棗粥并一碟五色餅時,她……狠狠攥了攥手,争取不讓自己表現得太沒骨氣。
“吃吧。”
思夏故意找轍:“是阿兄嘴饞吧,平日吃甜咳嗽,李翁不讓吃,阿兄把人打發出去,把我叫來,借我的由頭吃點心嗎?”
“反正我晚飯也沒吃好,你不吃我就吃了。”于是就真的捏起筷子夾起了冬苋菜,看她面上閃過驚疑,他抿嘴一笑,卻送到了她跟前。
思夏矯情地垂了眼,他夾菜的手往她跟前湊了湊:“張嘴。”
思夏就真張嘴了,之後手上多了一雙筷子,再之後,她就開吃了。炙羊肉鹹淡适中,沒有半分腥膻之氣,吃完菜再舀起粥,最後吃上一塊五色餅,松軟酥脆占全了,咬上一口唇齒生香。
待她吃飽喝足,看張思遠臉上挂着笑,她就不好意思了,悶頭想了想,斟詞酌句地問:“阿兄是要娶妻了嗎?”
張思遠斂盡笑容,随口道:“當然得娶了。”
“是誰家的娘子?婚期定在何時?”思夏追問。
“你怎麽比我還着急?”他不由笑了起來,“你這麽操心這事,是想着待我娶了妻,你嫁人就指日可待了吧。”
“才不是!”
她是真不想嫁人。
如果不是讓她上學堂、學管家,她還沒意識到她已經快要及笄了。以前是張思遠随口教她幾句古文經典,也不會給她留課業,日子很是輕松。
自打上了學堂、學着管家後,她知道了什麽叫做疲憊,若是嫁了人,要孝順公婆,相夫教子,更要應付家長裏短的雜事……種種事情壓在她身上,想想就恐懼!
如果能順當地嫁了人也行。可是她剛到人間就失去了母親,五歲又喪父,即便是給她相看郎君,免不得會被人說成是災星。
思夏的父親曾經是京兆少尹,卻因觸怒了聖人而被貶去了太原任五品縣令,這種人的女兒,嫁個官宦人家的郎君恐怕會遭人嫌棄,給人做妾應該都不樂意收,能配的怕也就是販夫走卒。
張思遠不拿嫁人的事逗她了,而是話鋒一轉:“娘臨終前交代我一定顧好了你,你搬到外頭去,我怎麽能放心?”
說來也是奇怪,思夏并不知道為何純安長公主會待她這樣好。父親被貶後,旁人唯恐與他親近而受連累,偏是受聖人寵信的純安長公主把她視為己出。
等思夏漸漸長大,拼湊起從旁人嘴裏聽來的話,也只是得出了一個“她以為”。
當今聖上并非先帝嫡子,先帝的太子薨後,論序齒長幼也輪不到行三的他登上太子之位,他成為新的儲君,全賴先帝胞妹慧娴長公主的鼎力支持,後來先帝駕崩,太子即皇帝位,卻……成了慧娴大長公主的木偶。
今上登基後,忍了九年才翦除了慧娴的羽翼,今上能親政,臣子中出力最多的當屬純安長公主的驸馬。念及慧娴有從龍之功,今上并未廢其封號,只是将其禁在府中。可是天勝三年時,慧娴大長公主策劃了一場幾乎禍亂長安的反抗。
彼時,思夏的父親任京兆少尹,因當時的京兆尹回鄉丁憂而暫領了京兆尹一職,長安城出了這樣的亂子,他自當全力解決。
按理說,慧娴大長公主謀反,聖人不該再饒恕她,可這事平定之後,聖人依然保留了她的封號,且怪罪谌少尹沒有及時發覺京中異動,引了禍亂,斥責其失職,還将他貶去了太原任小小縣令。
思夏認為,純安長公主接她過來,是因當年張驸馬曾經參與到逼慧娴還政今上的事件中,她不想讓慧娴有翻身機會再反過來報複張家,自然認為谌少尹粉碎了慧娴的陰謀不該被貶,又覺着他的孤女可憐,這才接過來,接過來也不對外說起,是擔心被人說成她不滿聖人對谌少尹的處置方法。
思夏想到這些時就擔心。雖說她平平無奇,可萬一哪日被有心人知道了,給長公主惹了什麽非議引了聖怒,她的罪過就大了。誰還能把長公主怎麽着了,受罪的一定是她。
所以,她就越發想搬出去了。
張思遠看她垂着眼,耐心說:“令尊也是官兒,又只有你一個孩兒,必是從不會短過你一頓飯、一匹錦帛吧?那種升鬥小民不配受富貴的話就別說了,可行?”
這話當真厲害,提到父親就燒得思夏心疼。
“若是你搬出去,不小心磕了碰了,令尊在地下定是會心疼的。”張思遠繼續說,“你若是不想在這裏住着,長安城裏還有一處別業,或者我們搬去辋川的別業也行。總之,你沒嫁人前,我得看好了你。”
言下之意,就死了一個人搬出去住的心思!
思夏悶了很久才退步:“若是……若是阿兄娶了妻,而我還沒嫁人,就讓我搬出去吧。”
這樣既能避免她擔心的事發生,還免得以後遭人嫌棄再被人趕走,面子上過不去!
“不行!”張思遠斬釘截鐵地說,“若是我娶的妻待我妹妹不好,便算不得一位賢妻。你不必多想,也不必擔心。”
思夏就止了聲。
他不娶妻,心思就會放在管教她身上,搬出去自然受阻。該是讓他娶了妻才好,有了照看他的人,外頭那些匿名送禮的人也就會收斂些,而她也不必再管家受累,待他有了妻,沒準會忘了今日的話,那麽她就能盡快搬出去了。
沒聽她親口說不搬出的話,張思遠心裏沒底:“你既學着管家,怎麽懶得連句話也不肯說?”
若日後她去了婆家,就她如今這做派,惹了奴婢看笑話不說,日後還得欺她軟骨頭,更是會讓她夫婿怪她沒本事。
思夏的兩肩松垮下來,整個人像抽了傘骨的油紙傘面沒精打采。他說得輕松,是因他沒住過別人家,不知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的滋味有多別扭。
他當然明白思夏的性子,小小年紀住到陌生地方,饒是绫羅錦緞加身,玉食瓊漿入口,她依舊不敢放開膽子,倒是養成一副小心眼的性子。
“別怕。”他說。
思夏一怔。
她想起李增去太原接她到長安,被叮囑了一路,被告知了鋪天的規矩,她也記得好好的,可一見到純安長公主就緊張,一緊張就想父親,一想父親就猛哭。
彼時,張思遠站在長公主身旁,看到小女娃哭得厲害便笑了,跑過去對她說的兩個字便是“別怕”。
她小小年紀失去了兩親,被陌生人帶到了陌生的環境,怎能不怕?
人的意識從來不以年齡大小為評判标準,她提早察覺到她的不同,提早做好被人嫌棄的準備。這麽多年,但凡有好東西專門給她捧到手邊,她漸漸放下了戒備心,然而她本就是有戒心之人,即便放下,那顆深埋心底的戒心種子說長大就能長大。
“這裏就是你的家,你在家裏想做什麽便做什麽,不必拘着。”
說到這裏,思夏就赧然了。張思遠都說樣哄她了,她再沒個回應就真是不懂事了,遂道:“我聽阿兄的就是了。”
先應了他,至于搬出去這事再慢慢議吧。
張思遠認真端詳着她每一寸的表情,見她情緒穩定了,便往她手裏塞了個手爐,讓她回去。
外頭的冷風叫着響,直往窗縫和門縫裏鑽,書案上的燭火也随之搖擺起來。
張思遠擡手護住那一捧光亮,忽然就不悅起來。自從父親忽然離世後,這個家就風雨飄搖,沒幾年,母親也在擔憂中離去了,如今只剩這個白得的妹妹,他怎麽可能讓她搬走!
以前他先後給兩親守孝,又病得厲害,無暇顧及這個家為何變成了這樣。現如今……現如今也得養病,還是慢慢着手父親為何會忽然離世這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