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回府(下)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馬車就進了京都城。

智雪在一旁掀起簾子看,極是驚喜,于他而言,這些都是從未見過的,他都不知道,原來京都的街道如此之大,原來京都如此的繁華熱鬧,大街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就好像鄉下逢年過節一樣。更何況,京都的百姓們穿着打扮都比鄉下要好,琳琅滿目的商品,更是在鄉下見也未曾見過的。

智雪看得目不暇接,一邊還叫玉黎去看,但玉黎在此生活了五年,怎麽會不知道?因此也興致缺缺,便一邊應答,一邊将入了玉府之後需注意的事交代給智雪。智雪雖然單純,但為人聰慧,一點就通,将這一切都默默記在了心中。

過了約莫小半個時辰,馬車終于在一恢宏大氣的府邸前停了下來。

玉黎坐在車中,也不着急下車,等着馮安和小厮來請他。

“三少爺,到了,請下來吧。”馮安親自掀開簾子,請他下來,眼見他安穩不動,面上帶着微笑,心中不免有幾分驚訝……若是換了其他十三歲的少年,一路這樣進來,要麽是興奮得按捺不住,要麽是緊張怯怕地不敢下來,但這位三少爺竟這樣鎮定自若,到底是裝的,還是果真如此?

智雪先下車,然後在外面服侍他:“少爺,請下車吧。”

玉黎這才緩緩下了馬車。他擡頭看了看那熟悉的“玉府”牌匾,眼中閃過一抹恨意,随即低下了頭,跟着馮管家目不斜視地進了玉府。

玉府頗大,院落有五進,第二進方為正廳,進去時可見兩旁樟樹與桂樹參天而起,極是古樸。走了一箭地,這才真正到達正廳,正廳方正,長寬各十步許,家具一應俱全。

玉黎對玉府已是十分熟悉,故而不曾四處看,智雪被玉黎點撥過,因此亦乖巧地低首跟在他身後。

周圍的下人見二人雖穿着寒酸,但走路行為卻是十分穩重,不像是鄉下來的,因此本來存着看笑話的心思也斂了。再加上玉黎自帶一股主子的貴氣,這些人倒也不敢明目張膽地打量他。

“三少爺,老爺此時上朝還未回來,老奴帶您先去東院見過老太太和夫人。”馮安道。

“煩請馮管家帶路。”玉黎點點頭,跟着馮安一起往東院走。

老夫人李氏住在東南院,夫人秦氏和玉章辭便住在正房,幾個姨娘和小姐便在東北院,二房住在西北邊,長子玉玄和庶出的雙生子玉赤玉炎則住在西南院,南北之間皆隔了游廊,東西之間則隔了正廳和後花園,如此安排,也是為了要避嫌的緣故。

幾人到了東院,一進院子,便見一個老嬷嬷站在門口,玉黎認識她,她是玉老夫人娘家帶來的陪房丫頭,喚作杜若,在玉老夫人跟前伺候了一輩子,因此在玉府很是得臉,連玉章辭和秦氏都要給她三分臉面的,玉章辭和秦氏叫她“若姑”,小一輩的則要喚她若嬷嬷了。

她見馮安帶着兩個少年進來,不由得打量起走在前頭的玉黎來,見他長相有六分像母親柳氏,四分像玉章辭,甚是俊俏漂亮,但是他目不斜視,走路端正安步,沒有半分跳踯搖晃,連衣、裳的下擺都未曾有大幅度的飄動。

她心中不免有幾分歡喜,心想道,這位小少爺雖然從小送去鄉下,但人品相貌卻是不錯。

“這位便是三少爺。”馮安朝杜若道,“三少爺,這是杜若嬷嬷。”

玉黎忙朝她笑了笑,恭敬道:“嬷嬷安好。”

若嬷嬷亦忙道:“三少爺可算來了,老夫人一個早上就念着盼着,總算是把三少爺盼來了。”說着,掀起簾子讓玉黎進去,“三少爺快進來吧,老夫人和夫人都等着你呢。”

玉黎點點頭,回頭示意智雪在外頭等着,自己忙進去了。

一進去,便見玉老夫人穿着紫色萬壽紋的秋衣,頭戴紫繡抹額,歪在榻上,她今年五十六的高壽,不過保養得宜,平常又養尊處優,因此倒看不出真實年齡。坐在她一側的乃是玉章辭的原配夫人秦氏,秦氏乃秦國公秦桓的長女,不算多花容月貌,但虎将之女,因此有幾分男子的英氣,只是嫡母正室做得時間久了,未免有些尖刻戾氣,因此面上顯得有幾分刻薄之相。

坐在兩人下首的是二房裘氏和兩位姨娘張氏和趙氏,這幾人在玉府地位不高,尤其是兩位姨娘,算不得什麽正經主子,因此方才若嬷嬷連提都不曾提到。

玉黎一進去,見到祖母李氏,免不得紅了眼睛,面上像是甚是委屈、哀傷似的,随即立刻拜倒在李氏跟前:“孫兒拜見祖母,給祖母請安了!”

李氏見玉黎一副可憐見的模樣,語氣又甚是懇切,便是別的孩子也觸動恻隐之情,更不用提是自個兒的孫兒了,因此忙起身去扶他,将他抱在懷裏:“我的好孫兒,你總算回來了!”

玉黎心中半分感動也無,只是面上仍是哀傷的模樣:“孫兒不孝,連累家門,又不能在祖母和爹爹膝下盡孝……”

“可別說這些了,如今回來就好。”李氏拿帕子給玉黎拭了淚水,道,“我苦命的兒,你生身的娘去得早,又自小被送走……”

說着,向玉黎介紹道:“好孫兒,這是你母親。”

玉黎轉過身子,朝秦氏看了一眼,但很快行禮道:“見過母親。”

秦氏笑着應了,道:“好孩子,對母親你還行這麽正式的禮做什麽?娘兒倆不許這麽見外。”

玉黎面上做出腼腆的笑容,但心中唯冷笑不已。

“這是你三嬸,那邊是趙姨娘、張姨娘。”

三嬸便是二房玉章曲的妻子裘氏,因為玉章辭的叔父玉之嵩還有一個獨子玉章書在朝中擔任大理寺少卿,不與玉府一族住在一道,他排行第二,因此裘氏是三嬸,玉章書夫妻才是二叔二嬸。

兩位姨娘都不是正經主子,論起來還是玉黎地位高一些,因此他只向兩人點了點頭,然後轉過去朝裘氏行禮:“侄兒見過三嬸。”

“喲,這麽俊俏的侄兒!”三嬸裘氏口直心快,性情爽朗,因此快人快語,又朝玉黎手中塞了一個紅包,道,“這麽俊俏的侄兒,配這一身衣裳可不行,三嬸錢不多,侄兒去置辦身新衣裳吧!”

“多謝三嬸。”玉黎面露感激之笑,其實心中已是覺得好笑……二房裘氏也挺能幹,但是玉章曲是個扶不起的阿鬥,沒什麽出息,全靠哥哥過活,因此在府中地位也不是很高,裘氏一直對秦氏不服氣,故而最喜歡擠兌她,叫她不痛快,如今提到玉黎這一身寒酸的衣裳,明擺着是在說秦氏照顧不周了。

果然,玉老夫人聽了之後,也注意到了玉黎這一身實在是過于寒酸的衣物,面露不悅,對秦氏道:“月梅,怎麽黎兒穿得如此破舊?你不是每個月都有銀兩送去寺中?怎麽黎兒連身像樣的衣裳也沒有?”

秦氏都七年未曾送銀兩過去了,但她面上十分鎮定,笑着帶疑惑地問玉黎道:“黎兒,母親不是有送去麽?怎麽銀子都去哪兒了?”

玉黎露出無辜而又天真的模樣來,道:“什麽銀子?兒子不曾收到銀子啊?”

秦氏一聽,面上露出怒容:“定是那該死的奴才欺上瞞下,自己吞了那銀子!”又向玉老夫人賠罪道,“都是媳婦的錯,是媳婦糊塗,竟被那奴才欺瞞了這麽久!回去定揭了那奴才的皮!”

“好了,黎兒一回來,你就整治這個整治那個,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黎兒是回來興師問罪的呢,你敲打敲打就行了。”玉老夫人對秦氏的說法也是将信将疑,不過此時也不是揪秦氏錯的時候,更何況之前玉黎還是一個“災星”,也怪不得秦氏,因此玉老夫人只是語氣冷了一些。

不過秦氏并未就此罷休,對着玉黎道:“不過黎兒,我特地囑咐人制了三套衣裳,讓馮安去的時候帶了去,怎麽也不見你換上?來見老太太,怎麽能穿着這麽一身衣裳呢?還是黎兒你不喜歡母親送的衣裳?”

這話就是暗示玉黎在玉老夫人面前失禮,又挑三揀四不知好歹了。

趙姨娘向來唯秦氏馬首是瞻,因此亦跟着道:“三少爺難不成是故意穿着這一身衣裳?好讓別人知道咱們玉府的人苛待于你,以此來訴你的委屈?”

這話是連玉老夫人和玉章辭都說進去了,玉老夫人聞言,面色亦稍稍變了變,畢竟,他們玉府确實将玉黎放在鄉下八年都不管不問,不過此事傳出去有損玉府的名聲,玉黎若真是有意讓別人知道玉府苛待他,那也是太不懂事、不識擡舉了。

若是前世那個玉黎,此刻怕是早已方寸大亂,不知該如何回對了,不過如今的玉黎是經歷過侯府勾心鬥角的人,怎麽可能因為這三言兩語就被人吓着了?他忙做出一副疑惑而又無辜的模樣,道:“趙姨娘怎麽這麽說?玉黎不懂,為何要讓別人知道玉府苛待我?若是傳了出去,于玉府名聲無益,玉黎也是玉府的人,為何要做這種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事?更何況,玉府何曾苛待玉黎?趙姨娘的想法,黎兒是真的不懂了。”

這便是說趙姨娘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趙姨娘見玉老夫人看着她蹙眉,臉上紅了紅,略有些忍不住了,只是勉強笑着道:“我也不過是說說,再說了,那三少爺為何要穿着這一身要飯的衣裳?”

玉黎聞言,眼一紅,委屈地看向了玉老夫人,略微帶着哭腔道:“祖母容禀,母親送來的衣裳确實很好,孫兒也想穿,但是那衣裳尺寸與孫兒的不符,孫兒穿起來不倫不類,寺裏的師父說這樣的衣服穿着在祖母面前更失禮,不若揀一件幹淨合身的衣裳,更顯得人精神,祖母見了也會喜歡……母親送的衣裳黎兒很是喜歡,好好兒地折起來放好了,等身上這件穿得不能再穿了,再換不遲……”

又看了一眼趙姨娘,哭訴道:“趙姨娘是不是不喜歡黎兒,為什麽說黎兒是要飯的?黎兒若是要飯的,那父親母親、祖母又是什麽呢?”

趙姨娘說話不經腦子,玉黎是李氏的親孫,他是乞丐,李氏還不得是老乞婆?趙姨娘聽到這裏,立刻明白過來,整個臉都白了。

玉黎面上哭着,拿眼角撇趙姨娘的臉色,心中想道,幸好自己才十三歲,年紀還小,這樣哭起來也不算丢臉,演戲也能演得得心應手,否則可能還要演不下去呢!

“趙姨娘你可真長本事了,拿咱們金貴的三少爺比要飯的乞丐,你的玉赤玉炎和黎兒是親兄弟,他們也是乞丐麽?”二房裘氏笑着諷刺她道。

一旁的玉老夫人聽了,面色立刻變得十分不悅,先是向趙姨娘發難道:“口無遮攔的東西,你來了玉府也有十幾年了,怎麽如此沒有規矩?三少爺也是你能說嘴的?回去去抄十遍《女誡》,期間不許踏出房門一步!”

趙姨娘立刻噤若寒蟬,大氣也不敢出。

一旁的秦氏也有些惱她,正要打圓場,就見老太太朝自己道:

“你也是的,做幾件衣裳都做的不像樣,這偌大的玉府還叫我怎麽放心交給你管?”

一聽到管理玉府的事,秦氏立刻變得十分恭敬,連連笑着賠罪道:“是媳婦的錯,媳婦也是忙昏了頭,害得黎兒受委屈,媳婦這就叫人重新做幾套更好的來,到時候一定合黎兒的身!”

玉黎見到達目的,便見好就收,對玉老夫人道:“祖母,您也別生氣了,黎兒回來是來孝敬您的,不是來惹您生氣的,您若是氣壞了身子,可叫黎兒怎麽自處?”

玉老夫人露出笑容來:“乖孩子,不怪你,都怪那些話說不好、事做不好的。好了,你大約也累了,先下去休息吧,讓馮安帶你去安頓下來,等下午膳了,過來和祖母一道用膳。”

“是,祖母。”玉黎朝玉老夫人躬身行了一禮,又朝秦氏和裘氏道,“母親,三嬸,黎兒告退了。”

說着,倒退幾步,然後轉身出去。

他一邊出去,面上一邊露出笑容……第一次在秦氏眼中看見懊惱和氣急敗壞啊,不過這些都是她應得的,而且,這才是開始呢。

日後,且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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