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5.
“英美報上終于說了句人話，說太平洋陰雨密布，唯有長沙上空雲彩照耀。”黃少天趴在戰壕裏，舉着相機“噼裏啪啦”地拍了幾張照片，動作迅速靈巧，手穩當得吓人。
在這樣的時代，穩穩地舉起相機和穩穩地端着槍其實沒有任何不同。
換句話說，前線記者與抗戰将士們一樣榮光。
“不要想得太過樂觀，胡敦早前就說過，和中國軍隊協同作戰是英軍的恥辱，想想這句話你就知道，他們沒一個好東西。”
“事實會讓他們閉上嘴的。”
黃少天還想再說話，喻文州急忙打斷了他，按着他的腦袋往下躲了躲，小聲說道：“少天，現在你最好先閉上嘴。”
一排日軍就從他們的頭頂不遠處經過，好不容易聲音遠去，黃少天小心翼翼地爬起來，輕輕地“咔嚓”了十幾張照片。
“想想淞滬會戰的時候你中的那一槍行嗎，每次都不長記性。”喻文州嘆口氣，卻也并無訓斥的意思，只是擔心。
因為，前線記者如果沒有流過血，大概永遠也不會拍到珍貴的照片。
黃少天就跟沒聽見一樣，把自己想拍的拍完之後，才轉過頭去對喻文州說：“接下來就是采訪薛将軍了。”
“薛将軍剛剛獲得青天白日勳章，采訪的人據說從岳麓山排到了新牆河，我們能得到這個機會嗎？”
“我不是跟你講過嘛，我和他老人家是同村，論輩分他是我的叔公，好歹也會顧及一下這層親戚關系啦。”黃少天信誓旦旦，表示保證完成任務。
……
同村叔公對他們很客氣，只是很可惜，他臨時要去重慶開會，沒能有時間親自見他們一面，便在電話裏安排自己的參謀長來接受采訪。
吳參謀長領着一個年輕的軍官匆匆過來時，黃少天和喻文州已經在司令部會客室裏等候多時。吳參謀長一來就把年輕的軍官介紹給他們：“兩位大記者，實在萬分抱歉，委員長回函剛至，我要急去處理。這位是司令部機要秘書周澤楷，小周，接受兩位記者采訪的事就由你來負責了！”
吳參謀長匆匆離去，黃少天望着他的背影，那時他還不知道，這位本該憑一份關于加強亞洲地區作戰意見書一鳴驚人的戰略家，卻是因為自己的一個貿然舉動，自此黯然失色。
這位周長官年紀很輕，但已官至上校，長得簡直是一表人才，器宇軒昂。第一眼的時候黃少天和喻文州都有些愣住，不過回過神來之後，便趕忙與他打了招呼，準備采訪起來。
他們準備了很多問題，包括三次長沙會戰的經驗總結、天爐戰法、薛将軍推行的一系列湘政建設計劃以及獲得青天白日勳章後的感受，之前在電話裏也報備過，所以想着這個周長官應該是比較善談才對。
結果沒想到，點頭打過招呼之後，還沒等着黃少天開問，對方就遞上來一沓稿紙。黃少天一看，十分震驚，原來所有之前報備過的問題，這位周長官都已經把答案寫在了稿紙上。
字跡潇灑遒勁，邏輯清晰漂亮，黃少天大略翻看完一遍，擡起頭看到周長官羞赧的臉和不好意思地微笑，才明白其實這人根本就不善言辭。
“記者先生……答案……都寫在上面了……”他聽到那人認真地解釋道，“不好的話……我可以再補充。”
那天喻文州和黃少天熬夜改稿子的時候，聽到黃少天提“周澤楷”這個名字一共二十五遍。
并不是确數，之前還提過大約十幾次，但喻文州沒往心裏去。等到往心裏去的時候才開始計數，到稿子報回報館去的時候，一共是二十五次。
“少天……”
“怎麽了？”
“還有個問題需要去完善一下，你明天自己再去采訪一下周長官吧？”
黃少天納悶：“還有什麽問題？稿子不是已經發走了嗎，明天還來得及？”
“是呀！”喻文州笑意盈盈，“可明天晚上我們就要回廣州了啊，再見不知何時了。”
黃少天愣了許久，回過神來，一下子憋紅了臉。
……
“黃先生，稿子……沒問題了嗎？”
“是的是的，都已經發回報館了！特別好特別棒！我今天是特意來感謝您配合我們的工作的！”
“應該的……”依舊是那好看得不行的笑容。
黃少天第一次不知道接下來應該說什麽話題，而周澤楷竟然也呆呆地看着他，眼神裏有些留戀。
“周長官……我……我今晚就要回廣州了。”
終于還是說了道別，黃少天心中失落極了，恨自己為什麽就不能再想個別的話題，估計對方只會說一句“路上保重”吧……
可他沒想到，周澤楷卻從軍裝口袋裏掏出了一張紙條和一個小布口袋遞給了他。
“黃先生，就算您今天不來，我也想去找您的……”
黃少天打開紙條，看到那上面寫着周澤楷的聯絡方式以及備用聯絡地址，又打開布口袋，發現裏面是一顆子彈，還有一枚戒指。
“子彈是從我身上取出來的，凇滬會戰的時候……”他聽到周澤楷向他解釋，“戒指是從軍前媽媽傳給我的。”
那一瞬間黃少天幾乎要流淚了，他緊緊地攥着周澤楷給他的東西，沒有問為什麽，只是取下了那個從出生時就戴在自己身上的護身符，給周澤楷戴在了脖子上。
“周澤楷，等抗戰勝利之後，我們一定要再見。”
“嗯！”
……
“周澤楷，我做的這個夢，好清晰……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你，我和夢裏的你連一次書信往來都沒有，我寄給你的無數封信都石沉大海。後來我費盡周折重回第九戰區采訪，他們告訴我，你被派去參加了衡陽保衛戰，苦守四十七天，然後……”
黃少天的眼淚越流越厲害，周澤楷只好把他抱在懷裏，溫柔地把所有的眼淚都吻幹。
“只是夢，少天，那只是夢……”
“不是夢，一定不是夢，那麽清晰，我的心髒要痛死了，我就好像真的是在那個時代一樣……”
一直到許久過後黃少天才終于平靜下來，周澤楷将他摟得更緊。
“就把那當作是一場夢吧，”周澤楷一刻也沒有停止吻他，“這一生……我絕不會離開你。”
他說：“我發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