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顏辛最後一次産檢是在五月中旬,預産期就在六月末,明達二公子怕臨盆來不及照應,提前一個月就住在了隔壁房間。
人算如天算,顏辛預産期提前了十多天,帶她去醫院的人抱起她的時候羊水已經流了一地。她疼痛難忍,叫聲驚動了隔壁,正值深夜,窗外只有路燈,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借着光趕緊把人往醫院送。奧迪車在夜色裏馳如疾風,顏辛揪着肚子上的衣服,一面聚精會神想着沈嵁,一面感受着那種令人絕望的痛。全身是汗,粘在臉上,脖子上,額頭上整顆整顆都是豆大的液珠。
她的小腹快要被撕裂了,被放在推床上的一瞬又是一陣皺縮的疼,忽而膨脹得快要炸裂,忽而緊縮得像被擰了一把,她在這種痛苦中求死不能,忍不住凄凄哀哀的尖叫出來,風在耳邊滑過,她什麽也聽不到,朦朦胧胧腦子裏只有一個人的身影。
産房是溫馨的粉紅色,挂了很多卡通圖案,顏辛連看一眼的力氣都沒有,只求肚子裏的小生命快點來到這個世界。
醫生看她疼的不行,強烈建議水下生産,浴缸裏都開始注水了,顏辛卻寧死不願意。她不要下水。不肯打麻醉又要求順産,醫生勸不過她,把工作交給了助産師。助産師是個雷厲風行的女王,分開她的腿霸氣側漏地命令,“不要喊,下巴往裏縮!身體貼着床借力,聽我的口令,吸氣,屏住,一二三,使勁!再用力!”
所有程序颠來倒去地重複,顏辛在痛苦和混亂中掙紮。肯把人送到這家昂貴設施齊全的婦産醫院的丈夫,必然都心疼妻子,護士很少看到這種沒有丈夫陪同還這麽堅強努力聽話、不亂喊去浪費力氣的女人,都投以鼓勵的目光,眼見着孩子的頭出來,第一時間就告訴了她。
顏辛心裏默默想着沈嵁和寶寶在一張一弛交替中使出了渾身力氣,她又疼又累,連窒息的痛苦都比不過她此時殚盡力氣忍痛堅持,人影重重疊疊,又人幫她擦汗,可衣服都緊貼在身上,難受得要命,終于一挺腰,藏在肚子裏的小生命完完全全接觸到這個世界。
顏辛在女兒響亮的開場白中松了口氣,她昏昏沉沉的竟然還有力氣,親自抱過布包着的、七斤重的小家夥,有氣無力地問,“是男孩還是女孩?”
把孩子遞給她的醫生笑着說,“恭喜您,是個女孩。”
***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奇妙的感應,無論身處窘境難過不安,還是千水萬山互通有無已成難題,真正心有靈犀的人總會噩夢擾擾。不但出現在奇幻莫測的故事裏,還會出現在真實的生活。
沈太太生産時千裏之外的沈嵁當真從夢中驚醒了。他被關在封閉的訓練營裏已有幾周,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已經為他誕下了一個健康的女兒。明明白天已經精疲力竭,每日五小時睡眠且不遑起居枕戈待旦的狀況下他醒的離奇,手摸到槍提着走出帳篷,守在門口不進去了。也就是這晚,主考官派教員進行抗襲擾練習的計劃徹底打破。
像沈嵁這樣的人仿佛天生就應該呆在軍營裏,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兵不血刃的一連斃掉了審核考官兩個臨時想定,無論是指揮部署還是單兵作戰,游擊戰遭遇戰,各種抗性訓練,又或者高科技智能戰,全線飄紅,贏得長官一致好評。
因為一連串出色表現,他在考核第二天就主考官盯上了。主考官是年近半百的少将,休息時在一旁的山坳找到了年輕有為的中校先生。
這位所向披靡的優秀戰士蹲在土坑邊上一籌莫展,抿着唇皺起眉像在想什麽問題,他走過去好奇地問,“你一路領先到這一步晉級資格已經十拿九穩,為什麽還唉聲嘆氣?你看起來不是很高興。”
沈嵁一看見長官馬上起身敬禮,面露難色卻依舊誠實,“我妻子懷了我的孩子,這幾天估計就要生了,可我不在她身邊。”這可能是所有戰士擁有的共同遺憾。他認真坦然地說,“也許對于您來說我是個優秀的戰士。但對于我的家庭,我不是好丈夫,也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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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是他工作生活的主戰場,半生戎馬血汗揮灑如雨,他把他的青春精力都貢獻給了國家人民,他無疑是愛崗敬業的好戰士,也是當之無愧的英雄,但是他對自己愛的人沒有盡到責任,這将是他一生的愧疚。
主考官只能嘆惋卻不能無理由準他的假,拍着他的肩為他加油,再不說其他話。
***
辛琴搬到D市照顧顏辛坐月子,之後就和江志銘定居在D市養老。
孩子一天天長大。第一個月會蹬腿握拳揮動手臂,第二個月已經會笑了,第三個月可以自己撐起身體,第四個月會翻身,能“啊啊”的叫,照着鏡子大笑。第五個月會喃喃自語,第六個月到處打滾,第七個月能自己坐起來,第八個月手四處亂抓,第九個月可以扶着東西站起來,第十個月終于會叫“媽媽”了。
學會叫“媽媽”之後,顏辛就總扶着床沿耐心地教她喊“爸爸”,聰明的小寶貝一學就會,就是看到什麽東西都喊“爸爸”。
這樣算下來,顏辛已經一年多沒見過沈嵁了,每次孩子對着空氣喊爸爸都惹得她傷心。牛郎織女一年都能相會一次,他們卻一年都難得見一面。
他是讓她日夜難安的春閨夢裏人,再普通不過的日月年都被她劃分為了歡欣不已的節日:如果沈嵁說要回來,就是元宵節,如果他休假就是重陽節,如果有假但暫時回不來就是端午節。這些中華傳統節日都在美好期待下整齊劃一的變成了西洋的愚人節。
這樣日思夜想太難受。
顏辛實在不習慣過清閑的生活,就在D市找了份工作,忙的時候就把孩子給辛琴帶。她有經驗有閱歷,辭職前還那麽出名,沒到一年就晉升為主任,帶着一幫二十多歲的小丫頭傳授經驗,不用向以前那樣來回跑,卻依舊忙忙碌碌,緊張卻充實。
她話不多說,無論做什麽卻可靠效率又高,年紀相仿的同事都很願意和她相處,了解下來發現她沒有想象中的沉悶,馬上就建立了良好的關系,說笑間聊一番都知道她丈夫是當兵,有時候看她心情好就笑着打趣,“你家那位關多久了,怎麽還不放出來?”
那些實習或新加入的年輕女孩都是真心實意尊重敬佩她,有一次一個小姑娘路過,聽到了以為她丈夫現在蹲在監獄裏吃牢飯,跑過來安慰她,“顏主任你這麽好的人遇見這種人太可惜了,不要太傷心。”
顏辛哭笑不得又尴尬,解釋着說,“我先生是為國家犧牲不是自己犯錯,我沒有什麽值得可惜的。”
徐幹《室思》中描寫的心境跟顏辛的幾乎相同,她多是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想他,卻沒有詩中女子那麽寝食難安,她只是夜深難寐——她好不容易思念沒有那麽濃烈,孩子又半夜啼哭,她必須要起來喂奶或者換尿布,有時候一夜要起來好幾趟,又有時候一趟就得坐在那近一小時,她要上班,平均下來一天也就只有五小時睡眠。
這樣的生活她已經很滿足,只要沈嵁能回來她就會一直等。她的青春年華早就不在了,無所謂再多等幾年。
小姑娘沒明白她的意思,聞言大跌眼鏡,頓時覺得顏醫生更可憐了,國家的替罪羊也不是那麽好當的,簡直太偉大了。她一心一意以為顏醫生的老公是給國家背黑鍋,腦洞大開聯想到情報工作者,沈嵁就這樣被誤會成了間諜。小姑娘對神秘神聖的工作癡迷不已,顏辛看着她的目光就知道被誤會了,只好不那麽含蓄地告訴她,“他是名普通軍人。”
正值青春的女孩子難免有英雄主義情結,露出崇拜的星星眼,“主任你是軍嫂啊!”
顏辛微笑着點點頭,女孩頓時覺得心酸,剛才自己問那些話太冒昧,抱歉的走開了。
***
就是這天夜裏顏辛接到了沈嵁的電話,驚喜的讓她幾乎以為是幻覺,直到低沉和緩的嗓音聲聲入耳,她才相信真的是他。顏辛按捺着心緒和奪眶欲出的眼淚,輕聲喊他的名字。
沈嵁一聲又一聲答應,溫柔地說,“我到家了。”
顏辛擦了眼淚,捧着手機問,“你在哪裏?”
“就在樓下。”
他話音剛落顏辛就不管一切飛奔下樓,到了他面前卻不敢靠近了。她害怕是幻覺,一觸碰就會消失。
沈嵁站在樹下,點點陰影打在他身上,就在她猶豫時微笑着說,“過來,讓我抱抱。”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