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強迫症
一只小驢子,頂着一張被咬成豬頭的臉,在夥房忙活完,才一路小跑往工兵營丙部的校場而去。
校場今兒不操練,上頭說來人巡查,訓完話就能散了——今日可是休沐呀。
青陸晨起就喝了碗小米菜粥,十四五歲,正長身體的時候,彭炊子怕她餓,往她懷裏揣了一把西瓜子:“……地頭上的‘打瓜’熟透了,瓜子仁香的緊,閑時嗑嗑,頂個餓。”
青陸依稀記得,自己幼時是吃過瓜子的,玫瑰味的,松子味的,桂花味的……個個飽滿,唇齒生香,眼下師父給了她這一把西瓜子,她摸着兜,心裏揣着興高采烈,一門心思想着這瓜子。
校場就在昨夜她挖的那深坑處,工兵營丙部滿打滿算四十個小兵,今兒都在這集合,同整個工兵營一同聆聽上憲的教誨。
同她一同征過來的工兵畢宿五,抱着膀子伸腳攔住她。
“娘娘腔,昨晚黑吓尿了吧。”畢宿好的不學學壞的,同那些膀大腰圓的兵油子一起,見天兒的喊青陸娘娘腔。
青陸眼皮不擡,揣着自己的一兜瓜子,繞過他的腿。
“明早的甜菜根、榆錢窩窩沒了。”她找了個淺坑,盤腿一坐。
畢宿五登時換了副嘴臉,往青陸身邊一坐,腆着臉問她:“……甜菜根甜不拉幾的,我不愛吃,榆錢窩窩頭你給我帶一個,蘸着辣椒油吃,啧啧啧啧。”
青陸掏出一把瓜子,一手托着,另一手拿起來嗑。
畢宿五看她臉腫的跟豬頭似的,可嗑瓜子仁的一口小銀牙卻細碎白淨,偶爾露出來的一顆小虎牙也尤其可愛,讪讪道:“……我也就當着你的面說你娘娘腔,旁人說你的時候我都不吱聲。”
青陸頂着日頭嗑瓜子嗑的風生水起。
“窩窩頭我都吃不上,還有你的份兒?”她鄙夷地看了畢宿五一眼,“你怎麽能不吭聲呢?你怕是不知道我有多雄壯!那時候新兵營帳裏進狼,你們這些人個個吓的嗷嗷叫,是誰把狼趕出去的?”
提到這一茬,畢宿五蔫了。
“成,往後旁人再說你,我就跟他們說你很雄壯,行吧。”他嘟哝了一句,伸手問青陸要瓜子,“給我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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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陸不情不願地給他兩顆,“這是我師父給我頂餓的。”
畢宿五白了她一眼,一把把瓜子搶過去:“幾顆瓜子仁頂什麽餓,趕明兒有錢了,我帶你吃大腰子!”
身旁陸陸續續坐滿了新丁,全是工兵營丙部的工兵。
青陸縮了縮腦袋,護好了自己腳下的這一畝三分地——拿土掩了掩地上的瓜子殼。
日頭熱辣辣地挂在天上,天色靜藍,風不吹雲不動的,校場光禿禿的被太陽曬着,黃沙地的盡頭,鮮衣怒馬的一支隊伍呼嘯而行,倏忽之間便馳騁至校場前。
衆人勒缰下馬,立在各自的馬前,靜候着為首那人。
一絲兒雜色沒有的雪白駿馬上,載着威赫赫一人,披風的帽子将他的面貌遮住,看不清其人的長相。
營将杜彪、郭守領着一幫旗總、旗佐、行長等人,侯在校場的旗幟之下,躬身行禮。
“末将右玉營工兵部營将杜彪、率部拜見上柱國大将軍。”
辛長星的臉隐在風帽下,曬不到一星兒的日光,暗影裏的一雙沉沉眼眸,望着校場門前插着的那根旗幟,并不作聲。
許是遲遲沒等來将軍的回音,杜彪一顆心提上了嗓子眼。
關于上柱國大将軍辛長星的傳言,滿世界飛。
秉性古怪,喜怒無常,動不動砍人腦袋——想到這裏,杜彪不動聲色地縮了縮腦袋,有些忐忑。
“這旗有什麽毛病。”
金玉一般的嗓音,自風帽下傳出,馬上人坐的如山般深穩,問出來的話卻讓營将杜彪一腦袋問號。
此旗玄色為底,其上舞着一條青龍,威風赫赫。
一根旗子,能有什麽問題?
辛長星的長行陳誠卻是機敏,一搭眼就瞧見那校場門前,只在右側插了一根旗幟,另外一邊光禿禿的,什麽都沒有。
他心道糟了。
未待辛長星再發話,他已然奔向門前,将那根旗幟拔了下來,丢在了營将杜彪的手裏,這才在将軍馬下回話。
“将軍,這下對稱了。”
辛長星輕舒了一口氣,翻身下馬,大踏步往那校場而去。
營将杜彪同郭守等人面面相觑。
将軍這是什麽毛病?
将這些疑惑裝進肚子裏,營将杜彪領着部下急吼吼地跟了上去。
校場簡陋,只一張雜木而制的桌案橫在列陣之前,桌案下放着一張灰撲撲的蒲墊,陳誠見自家将軍眉頭一皺,已然知曉他的好惡,即刻便命人搬來一張官帽椅,請将軍坐下。
杜彪忐忑地看了一下,自己營下的二百零一個士兵,眼見着他們按隊列而站,個個擡頭挺胸,端的是是精神小夥兒。
他暗忖:“……将軍這回應當是看不出什麽毛病了吧。”
夏風如茗,日光清明,将軍長而密的烏濃眼睫微微眯起,長行陳誠立時上前,為他撐起了一把十六骨的獸皮大傘。
……
這又是什麽毛病。
杜彪心裏頭直打鼓,忐忑上前。
“報!右玉營工兵部二百零一名工兵皆列陣而待,請您……”
他的話還沒說完,卻被一聲“嗯?”截住了話頭子。
那官帽椅上的年輕将軍,慢慢兒地擡起了頭。
“二百零一人?”獸皮大傘遮住了日光,辛長星在傘下的陰影裏坐的閑适,可語調卻透着些奇異,“成雙成對不香麽?杜營将偏要弄出來個零一?今次的兵是誰招的?”
營将杜彪想捅自己一刀,死在他跟前兒。
這上柱國大将軍是有什麽毛病?
聽說他如今二十一歲,那他咋不把自己這多出來的一歲給弄走?
成雙成對?大将軍您自己個兒,也沒娶妻生子不是?
吐槽歸吐槽,到底不敢在臉上顯出來,杜彪默默地拱手。
“……今次征兵,百姓踴躍報名,争相要保家衛國,以至于比往年多征了六十餘人,末将想着多比少強,便都留下了。”
辛長星漫不經心地聽完了杜彪的彙報,因着隊伍排列整齊,并沒有看到那多出來的一人,心裏倒也不是那麽難受。
杜彪說完,也不知大将軍心裏舒服點沒有,便繼續奏報,末了,便叫出來兩隊十五人的工兵隊,操練給大将軍看。
前頭操練,後頭站的筆直的大部隊便被安排着原地坐下。
青陸窩在兵群裏,肚子餓的直咕咕。
她才十五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曉起的那一小碗小米菜粥壓根吃不飽,這會子餓勁兒上來了,眼睛直冒金星。
看看左邊,畢宿五打起了盹兒,右邊正歪着腦袋啃餅子,青陸實在忍不了了,從兜裏掏出來一捧瓜子,專心致志地嗑起了瓜子。
日頭移上了頭頂,曬的人昏昏欲睡,前頭呼呼喝喝的正操練,青陸嗑瓜子磕的快要睡着了,忽聽得身旁一聲克制的訓斥:“大家都在認真觀看操練,就你嗑瓜子!你的臉呢?”
青陸吓的一個激靈,昂着頭一看,營佐郭守背着日頭,急赤白臉地指着她。
因着大将軍在上頭看操練,營佐郭守不敢大聲,恐怕驚動了那位毛病多多的大将軍。
青陸聽了營佐郭守的這聲訓斥,羞愧難當,忙從兜裏把瓜子全掏了出來,給兩旁的士兵一人分了一小把,又雙手捧了一把給郭守。
“營佐,這是孝敬給您的。”
郭守眼睜睜地看着這小兵分發瓜子,氣的手腳冰涼。
這小兵是有什麽毛病?打量今天大将軍來,他這小暴脾氣不敢收拾她?
郭守一把打翻了青陸的手,控制不住怒氣。
“我看你是頭腦子稀昏了!行軍打仗你竟還有閑心吃瓜子?蠻狗砍你的頭,你是不是還要請他吃瓜子?”
“我記得你,昨兒挖了個狗洞,今兒又在這吃瓜子,大将軍說二百零一不成雙,我看你就是多出來的那一個!”
多出來就多出來呗,青陸悶頭悶腦地想着,那就把她趕出右玉營罷,她愣頭青一個,又是個娘娘腔,留在營裏能做什麽?沒得給北胡人送腦袋。
行伍之人嗓門兒極大,這裏的騷動到底引來了上頭那人的注意。
“那邊一圈人圍着個豬頭做什麽?”
圍着個豬頭做什麽……
做什麽……
夏風熱辣,日頭滾燙,上頭那人聲音清冽,金石一般的質感,可說出來的話卻難聽至極。
青陸本就被野蚊子咬的一臉紅腫,再加上今日的日頭毒辣,更将她曬的紅通通,遠遠一看,大約真同個豬頭差不多吧。
士兵們紛紛回頭,都憋着笑瞧着青陸。
青陸撓了撓後腦袋,遠遠地去看那前頭的大将軍。
校場的泥地曬的松軟,辛長星步履深穩,一點兒泥星兒不沾,在獸骨傘的籠罩下緩緩行來。
熱浪滾滾,傘下卻發着絲絲涼意——蓋因那傘角吊了小小的冰鑒,長行陳誠支撐着傘,頗有些吃力的樣子。
大傘移到哪兒,涼意跟到哪兒,青陸看着地上那一團涼影兒越來越近,腦門上泠泠地起了一層薄汗——這人,好生熟悉……
待那人在一團暗影裏裏擡起頭,眼神冷冽,涼的像掠過雪山的風。
青陸被這股子涼氣煞到,直沖顱頂,一陣目眩神迷——這是什麽背時運,昨夜那被她強拔靴子的事主,竟是她頂頂頂頂頂頂頭的上憲。
她有種五雷轟頂的感覺,真駭人,她還以為那人是個過路的小将軍,末流小兵如她,往後等閑也碰不上這等人物,未曾想,這第二面來的這樣快。
她素來有急智,想着自己如今這幅豬頭樣,興許大将軍認不出來,便賭了一把,仰頭去看大将軍,露出了谄媚的笑,一側的小虎牙支棱而出。
“标下拜見大将軍。”
辛長星腳下踩着一團暗影,長眉蹙起一道深谷。
這右玉營可真是奇事兒多多。
先是有小兵挖戰壕挖成狗洞,再來竟然有小兵當衆嗑瓜子。
軍綱軍紀如此,如何行軍作戰,如何抗擊北胡?
他上一世慘死牙狼關,援兵不至固然是主因,朔方軍作戰不利也是其因。
辛長星陰沉着臉,唇畔牽了一絲兒幾不可見的冷笑。
“嗑瓜子?”他站在傘下,周身籠着一團陰沉沉的氣,“挖狗洞,搶靴子,我竟不知本将的麾下還有這等人才。”
這話落在青陸的耳朵裏,争如五雷轟頂。
他認出她了!認出來了!
他知道是她搶的他的靴子。
那麽,自己搶來的這雙靴子,必須得改的再面目全非一些,才好叫他認不出來。
她心裏惶恐,面上卻不顯,紅腫的臉上還挂着笑,一側雪白尖利的小虎牙愈發的醒目。
辛長星被她那顆小虎牙弄的抓心撓肝。
怎麽會有人的牙齒上多長一顆小牙?太不對稱了!
“閉嘴。”他言簡意赅地下達了命令,眼見着小兵将嘴巴飛快地閉了起來,他心裏的那份焦躁稍微平複了一些。“這虎牙長的不對稱,看的難受。”
青陸搞不清楚将軍的腦回路,不敢吭聲。軍營裏不作興磕頭,青陸讪讪地垂下了頭,挖空心思想着如何為自己脫罪
“報大将軍……”她呵腰,把手拱到了頭頂,“狗洞标下認了,可靴子,是您送給标下的呀。”
的呀……
的呀……
嗐,這小娘娘腔,地獄無門你偏要闖進來呀。
營将杜彪默默地看了一眼将軍放在腰間的刀鞘,生怕他突然把刀□□,将自家這個小兵的頭給砍了。
傘下涼意氲氟,辛長星心中卻怒火升騰。
“巧言令色。”他甚至被她氣笑了,“本将麾下好男兒不知凡幾,哪一個不比你骁勇敢戰?本将不送靴子給他們,反送給你這樣一介貪生怕死之徒,本将是眼瞎還是腦子壞了?”
眼前小兵的腰越來越彎,快要彎到地底下了。
辛長星在傘下謀影沉沉,陰沉冷笑道:“嗑瓜子?挖狗洞?本将倒要看看你是怎麽嗑的。來啊,賞她二十斤瓜子,滾到狗洞裏嗑去。”
青陸蔫蔫地把腰又彎了又彎,眼前黑了又黑。
“磕一嗑數一顆,數不明白不準出來!”十六骨的獸皮傘轉動,涼意旋開,大将軍的背影籠在傘下,快快地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輕松沙雕文,無邏輯,勿較真~
比心
小親夏,生日快樂喲感謝在2020-05-20 15:39:13~2020-05-21 15:27:3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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