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愛兵如子?
鄭青陸什麽人呢,麻雀子過路都能分出公母的厲害角色,雖然只活了約莫十五年,可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
那時候,才落到馮麻子手裏頭,一窩子女娃娃哭天喊地的,青陸就不哭,竈底爐灰抹了一臉,躺地上直吐白沫,醒了就流着口水傻笑,馮麻子哪裏能想到才七八歲的孩子就有這樣的心機?見青陸瘋的厲害,用鞭子抽了好幾回,才拉到人市上插根草賣。
不裝羊癫瘋怎麽活呢?不裝的話,就被馮麻子給一起賣到窯子去了。
青陸扛着刀就往将軍大帳前面跪去了,既然要跪,那就要跪的轟轟烈烈,總得要将軍看見她的誠心才是。
可是她也不是個誠心的人,把大刀往懷裏一踹,原地跪着就打起盹兒——她耳朵豎得高,一有衛兵走動的聲響,立刻就把鈍刀托起,便是将軍出來了,她也能迅速地反應過來。
盹兒打着打着就打出了小呼嚕,夢裏頭她正吃窩絲糖,糖絲絲就往下掉,穿素衫子的清俊少年蹙着眉拿手來接,那只手纖白修長,手心裏窩了糖絲絲,顏色搭配的像一幅畫兒。
少年總出現在她的夢裏,有時候帶她去看花燈,有時候帶她游船,回回見了,都要給青陸一盒子糖,她不知道他是誰,可是她喜歡他,所以她愛做夢,盼着做夢。
子時才過半,夜月微現,彎成了一道銀鈎子,過不得一時,雲層就遮了過來,天一霎兒黑了半邊,像是要下雨的樣子。
年輕的将軍自帳裏出來,夜風細細,吹的他衣袂翩翩,才邁了幾步,下一步就再也邁不出去了。
辛長星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眼跟前是個什麽東西?穿戎裝的小子把自己蜷成了一個蝦子,懷裏抱着柄鈍刀,正好眠呢!
地上鋪着黃沙,夜蟲繞着帳篷角的地燈亂飛,說不得還有野蚊子,可她倒好,睡的香甜,鼻息咻咻的,像一頭小獸。
辛長星在原地站成了樁子。
這小子怎麽就這麽耐摔打呢?不光耐跎,他臉皮還厚,再兇險的境況他都敢胡說八道。
他往這小兵身前走近了些,燈色在風裏閃爍,照的青陸臉上一片晃動的柔軟。
睡着了,就不似醒着那麽讨人嫌,仔細看去,這小兵還生了一張好看的臉,這種好看,是介乎于孩子和成人之間的好看,烏濃的眼睫垂下,在他的面上留下一片扇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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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是野蚊子叮咬的大片紅腫還在,遮蓋了幾分他的顏色。
辛長星心裏一撞,才反應過來自己已然盯着看了許久。
他提腳,在她膝蓋上輕輕一踢,還沒将腳拿走,這小兵已然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兩只手就抱住了他的腳踝,又将自己的腦袋靠近了他的腳邊,唔哝了些什麽,又睡過去了。
……
又想搞他的鞋?
這是第幾雙了?
辛長星嫌棄地動了動腳,可那小兵卻巋然不動,到底是軍營中人,力氣還是有幾分。
莫非又要留下一雙鞋?
他不挑衣着,對于足上的一雙鞋,卻要求極高。
要合腳,要熨帖,要模樣标志,還得耐磨。
若不是随行超标,他簡直想将府裏專做鞋子的龐嫂子給帶過來——畢竟他旁的不費,就費鞋。
本來打量着下軍營至多兩月,十二雙鞋也夠穿了,可才來四日,已然被人順走兩雙,今日這一雙,怕也要不保。
辛長星想搶救一下,使勁兒把腳往回抽了一抽,這回才将腳搶救了回來,可倏忽之間,天上就砸下來大顆大顆的雨點子。
他身形敏捷,一霎功夫就回了帳裏,用手把帳篷撥開一道縫,就看見茫茫的雨幕下,那小兵起先還呼呼大睡,沒一時就被雨點子砸醒了,懵然地坐起身,最後把鈍刀慢慢地托到頭頂去躲雨。
傻子。
辛長星唇畔漾起了笑意,好整以暇地将外衫除去,換上了一件素色中衣,往案前一坐,去翻手邊上的一本名冊。
這雨悶了一天了,下的轟轟烈烈,悶雷挾帶着閃電,一聲接着一聲,像是要把天給炸漏了。
外面除了雷聲轟轟,什麽聲響都沒有。
辛長星垂目看名冊,看的不甚專心。
聽說雷雨天站在外頭,很容易被雷給劈死。
死了應該也有個聲響吧。
八萬人的軍營,死個把小兵,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
可他辛長星是這樣冷血的人麽?
他垂目,名冊上的字閃耀不定的,使人看不清楚。
好歹是自己的兵,總不至于還沒上戰場,就被雷劈死。
他抛下那名冊,站起身走到帳門前,挑開一角。
“進來。”
外頭風大雨急的,淹沒了他的聲音。
倒是一旁站崗的衛兵意會了,跑過來,将濕漉漉的青陸一把提起來,往将軍的帳裏一送。
劈頭蓋臉的雨登時就消失了,青陸抱着鈍刀瑟瑟發抖。
才剛正好眠,夢裏頭她喜歡的少年,借給她肩膀,讓她睡的心滿意足,冷不丁地就被大雨澆醒了。
她此時的樣子比落湯雞還要落魄,頭發一縷一縷地黏在了臉上,衣衫褲子全是水,将地上站成了一個小水坑。
那是多好的地毯呀,就這樣被她糟蹋了。
青陸一邊發着抖,一邊想着對策。
将軍坐在案桌前,烏濃的眼睫垂下,并不給她一絲兒眼神。
“叫你進來,不過是怕你被雷劈死。”辛長星的聲線寒涼,有些冷漠的意味,“将衣服換了。”
青陸諾諾應了一聲,抱着鈍刀點頭哈腰。
“将軍菩薩心腸,标下能在您的麾下簡直三生有幸。”溜須拍馬的話張口就來,一個頓都不打,“要不人都說大将軍您是位仁将呢?最是愛兵如子,您對标下的拳拳愛心,令人動容,标下銘感五內,熱淚盈眶……”
愛兵如子?拳拳愛心?
辛長星有點後悔讓這小兵進來了。
青陸滔滔不絕,心裏頭卻有些膽戰心驚。
大将軍陰晴不定的,這會兒讓她進來避雨,還叫她換衣服……
等等,換衣服?
青陸一個急剎車,住了嘴,四下看了一眼,才瞧見地上有一件素色的寬大道袍。
青陸立時又驚又喜。
天爺,她這是要擁有一件細葛布的衣裳了嗎?
這是什麽天大的好事,她簡直要熱淚盈眶了。
她悄悄地擡頭,看了将軍一眼。
将軍垂目看着手中的名冊,眉目清俊,好看的不成樣子。
在将軍帳裏怎麽換衣服?萬一被看出了端倪,豈不是要掉腦袋的節奏?
青陸打定主意不換,可是依舊悄悄地在帳門邊上坐下來,把将軍的衣裳披在了自己身上。
她依舊抱着鈍刀,汕汕一笑。
“多謝将軍體恤,換就不必了,标下披一披……”
愛潔如将軍,旁人披過的衣裳,他一定不會再要了。
她在心裏頭盤算着,回去怎麽改這件道袍,冷不丁一擡頭,就對上了一雙星芒微動的眼睛。
辛長星覺得有點頭痛。
“你那刀,可以放下了。”他微微擡了擡下巴,示意她放下。
青陸正義凜然地抱緊了鈍刀,眼睛一霎兒瞪大。
“刀在人在,刀亡人亡!”她像個慷慨就義的勇士,大言不慚,“将軍您讓标下頂刀,标下一點都沒有松懈,雙手就這麽扛着刀,一直到您叫标下進來,這才放下。”
辛長星扶額。
不過是竈間鎮臺子的一柄鈍刀,被這小兵說的像方天畫戟一般。
“你冷靜點,把刀放下。”他拆穿她的花架子,不願意聽她胡說八道,“你是工兵營的工兵,理應抱鏟子。”
牛皮大帳光線晦暗,只有将軍案桌上的一星兒柔光,小小的士兵藏在那一星兒光線裏,像一只淋濕的貓兒,她聽他的話,慢慢兒地把鈍刀擱在地毯上,放刀的那只手,袖子濕答答地黏在了手肘上,露出來的那一段手臂,白的像玉。
辛長星心中一撞,移開了視線。
那小兵卻把他的衣裳裹緊了,有些瑟瑟發抖的樣子。
即便是這樣,那小兵依舊侃侃而談。
“标下鏟子使的極好,您別不信,待哪一日上戰場,标下一定讓您瞧瞧這鏟子的威風。”打量将軍這會兒心情還不錯,她開始大吹法螺,“工兵營雖好,但就是吃不飽,一頓飯就倆饅頭,标下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吃不飽怎麽能為您效力呢?”
辛長星擱下了手中的名冊,擡眼看她。
“哪裏好?”
“騎兵營呢,聽說一頓有二兩肉吃。”她小心翼翼地看了将軍一眼,“标下就是問問,沒別的想法。”
辛長星看了一眼她瘦削的身體,決定不再搭理她。
“閉嘴。”他言簡意赅,繼續看手中的名冊。
青陸伸長了脖子偷看了一眼,繼續窩在牆角,肚子卻适時叫了一聲。
咕嚕,咕嚕。
好餓。
青陸摸了摸肚子,決定忍着。
可真的很餓……
她小心翼翼地問出聲來,在雨聲中有些飄渺。
“将軍,标下聽人說,達官貴人們夜裏都要加一餐……”她壯着膽子問他,見将軍似乎并沒有要發作的跡象,繼續說,“标下要是能在您的身邊當差,一定不會讓您半夜餓着肚子看書,您看您臉都餓白了,多可憐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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