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點卯

來人背着日光,将青陸的嫂娘魯賽鳳丢在身後,轉而俯身看向跌坐在地的青陸。

青陸一手揪着衣襟,一手撐在身後的地面,只覺得驚魂未定。

她眼前的天旋了起來,來人的面目卻清晰。

那是一張溫潤的面龐,眉眼疏俊,鼻梁秀挺,他不笑,卻使人如春風拂面,十分的适意。

那旋着的天,不過是來人将身上的外衫除下,蓋在了她的身上。

周遭的兵士駐足不走,議論紛紛地,來人身旁的長随立時便上前驅趕,轉瞬就将看熱鬧的人群驅散。

青陸定下心神,偏過頭去看他身後的魯賽風。

嫂娘被重重地甩在了地上,有些茫然的樣子,到底是平頭百姓,見着佩劍的将官還是有些懼怕,驚惶惶地不敢上前。

身上這件外衫質地輕薄,顏色暈染的細致,一看便是好料子。

青陸猶豫了一下。

手揪緊了衣襟,倒也不會露出馬腳,若是真拿了他這外衫遮掩,反倒落了痕跡。

思及此,青陸立時起身,一手揪緊衣襟,一手拿了外衫,呵腰向着來人致謝。

“标下多謝将軍相助。”雖不知此人的身份,但見他玉帶束腰,身着武将常服,渾身氣度不凡,叫聲将軍總是沒有錯的,“那一位是标下的嫂娘,因了家裏的一些瑣事同标下起了沖突,累的将軍出手,标下感激不盡。”

來人蹙了眉。

他的确是一位将軍,名字喚作左相玉,正是新來這右玉營走馬上任的正三品參将,他本是京裏的勳貴,十六從軍,如今已是第六年,今次第一日入營,便瞧見這西營門前,竟有一兵一民在争鬥,而那兵士顯而易見地落了下風,倒是讓他極為好奇。

那百姓不過是一位女子,雖說粗壯了些,但到底不敵男子力氣大,如何這兵卒竟會不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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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那兵卒的樣子,才明白過來。

此人肩脊瘦弱,形容尚小,因一手揪緊了前胸衣襟,才會施展不開,被那女子狠狠厮打。

再一轉念,那小兵衣襟中露出的一塊雪白的绫布,一霎兒閃進了左相玉的腦中。

眼前小兵神情略有些緊張,卻依然不掩眉眼中的靈動,左相玉本就是溫潤公子,心中雖狐疑,卻仍不動聲色。

“想來今日是休沐,才有探營的親眷進出,若果真是家事,那本将倒是多事了。”他并不接過青陸手中的外衫,反而以手做擋,推拒了一下,“本将乃是右玉的主将,倘或真有苦衷,不必遮掩。”

他下巴微揚,示意青陸将外衫披上。

青陸一向識時務,聞聽此人是右玉營的主将,立時敬畏起來,将他的外衫披在身上,呵腰致謝。

“将軍仁義,标下感念在心。”

有細風吹過,吹動了這小兵耳畔的一縷淩亂的發絲,落在側臉,竟有些玲珑的意味。

左相玉有些失望。

依照方才的情形,那女子着實潑辣,出手直奔下三路,明顯不是個善茬,而這小兵此時竟然還在為她遮掩,實在是令人失望。

他嗯了一聲,道:“言盡于此,早日歸營。”

青陸怔忡一下,還未及拱手相送,眼光便落在了西營門前,那煌煌烈陽之下,有一人在數名将官的簇擁下,站成了一派芝蘭玉樹的澹寧氣象。

是大将軍。

青陸忽地有些心慌,眼看着左相玉疾走兩步,以軍禮向辛長星報到,青陸悄悄地往自家嫂子跌坐的樹下退了幾步,才停住了。

大将軍幾時到的?青陸只顧着向左參将道謝,竟然沒有注意到大将軍的到來。

是了,聽這左參将的話音兒,倒像是頭一次來右玉,大将軍莫不是來迎接他的?

不應當呀,上柱國大将軍這樣的勳爵,怎麽會來迎接一位參将呢?

青陸想不明白,下意識地往那西營門前看了一眼。

這惶惑的一眼正對上一抹涼薄的視線,日光灑下金芒,凝在他的眼眸中,使人看不清晰他的情緒。

青陸縮了縮腦袋,收回了自己不怕死的眼神,卻不知那兩道冷洌的眼光,落在了她肩頭那件披着的外衫。

聽着飒飒的腳步聲離開了西營門,青陸這才舒了一口氣

同是将軍,這位參将大人說話行事,就讓人如沐春風,心生好感。

而大将軍就只會說,滾、出去、閉嘴。

她還在愣神,那跌坐在地的魯賽鳳已然站起了身,将竹籃子一提,挎在自己的臂彎,走了過來。

“天爺,那是什麽仙人呢,怎麽恁會長,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魯賽鳳一雙眼睛裏黏在了那大将軍的後影上,惶惶回不了神,“我告訴你過幾天我還來,若不交上二兩銀子,我就将你那淨瓶子、垂柳枝給你全砸喽!”

青陸的心登時便揪了起來。

她當年被略賣,脖子上挂了一個手指甲大小的玉淨瓶,其間插了兩枝垂柳,柳葉尖懸了一滴甘露。

雕工細致,巧奪天工。

她養娘雖然嘴狠,倒不是個壞心眼的人,從來沒打過她這玉淨瓶的主意,可這嫂娘一進門,便盯上了,前歲趁她熟睡,用剪刀剪斷了繩子,搶了去。

青陸找家的倚仗,全在這玉淨瓶上,被魯賽風這麽一搶一藏,登時被她鉗制住了。

眼下替養兄從軍,除了是想還養娘的養恩,還有玉淨瓶這一層幹系。

她心中一片悲哀,也不知道魯賽風将她的淨瓶藏在什麽地方了,長舒了一口氣,拿出了那一小塊碎銀子,遞給了她。

“嫂娘,我這裏也只有這些,你且拿去度日。”青陸見嫂娘欣喜若狂地奪過了銀子,又冷冷道,“以女兒身充軍,是重罪,我丢了性命不打緊,嫂娘和哥哥也會連坐。嫂娘往後做事還望三思,萬莫連累了自家吃牢飯。”

魯賽鳳總算摳出來幾分銀子,自己的首飾零嘴也有了着落,登時嘴巴咧到了耳朵根,裝樣道:“這個我省的,才将不過是氣極了……小姑且把心放進肚子裏,那玉淨瓶嫂子給你保管着,等你嫁人一準給你。”

她還記挂着方才那個神仙一般的人物,搗了搗青陸的手肘,“……後來來的那個爺們,是誰?你能說上話不?”

青陸還記挂着自己的玉淨瓶,她知道魯賽鳳說話是絕不能信的,心裏一片冰涼,她揪着衣襟,涼涼地看了嫂子一眼,轉身回去了。

魯賽鳳被青陸這一眼看的心虛,讪讪一笑。

見青陸走遠了,才突然想到,應該将那件外衫要過來,盡管她悔的要死,可眼下這幾分銀子安慰了她,也不管那外衫了——只要在小姑手上,早晚都是她的。

她轉念又想到那個玉淨瓶,雖然雕工細致,但比不得金銀,她拿去彙典行死當,也只換了二兩銀子,橫豎是要不回來了,她是個滾刀肉,自是不怕青陸找她算賬。

她呵呵一笑,家去了。

青陸泱泱地回了夥房,便見畢宿五正坐着同彭炊子說話。

“……只是在各營抽了五名高矮胖瘦不同的五人量體,并不是人人都量,大致差不多就成了。”畢宿五說着裁縫量體做軍服的事兒,“我估摸着青陸這尺寸,發下來也大的離譜。”

青陸有些無精打采,找了個小杌子,坐在上頭托着腮耷拉着腦袋。

畢宿五就踢了她一腳,嘟哝道:“到底啥時候請吃酒,橫財要當緊花掉才安穩。”

青陸恹恹地擡頭,琢磨了一時,問他:“這會不過午時,往鎮子裏走一趟,可還來得及?”

畢宿五不知她的用意,既然問了,便點頭道:“坐個驢車來回不過半個時辰,要去早去。”

青陸即可便打定了主意,趁着休沐,往家裏走一趟,嫂娘這程子絕不會沾家門,她趕着這個空檔回去翻找一番,說不得能将自己的玉淨瓶找回來。

說走就走,同畢宿五一起乘了驢車回去,青陸那養娘鄭馮氏這會子也不在,她在養兄的屋子裏使勁兒翻找,到底是沒找到。

青陸沒了希望,心氣兒就全沒了,想着畢宿五陪着她出來一遭,便把二百兩銀票兌了十兩出來,其餘的仍存了票號裏,又拿了幾分碎銀子,請畢宿五在鎮上喝了兩盅酒。

回來時已經是滿天星鬥,左不過戌時三刻,她盤算着趕得及晚上那樁點卯,便也不慌不忙。

扶着有些小醉的畢宿五,剛進了丙部的營門,青陸便覺得有些不對勁。

往常這個時候,營地上一定是嘈雜萬分,打水的、打鬧的、比拳頭的,可今日卻肅穆的一點人聲兒都沒有。

青陸心道糟了,怕是誤了點卯,即刻拍醒了畢宿五,撒開丫子往裏頭奔。

将将邁進營門,便見那丙部的操練場上,四橫排兵士站的筆挺,那正前頭,大将軍在椅上坐的一派閑适,身後跟了一排的各部将官。

行軍燈的燈影兒微顫,大将軍在熠熠的光下,眼睫也微顫,那樣好看的眼波一漾,已然望住了遲到的她。

青陸硬着頭皮說了一聲報。

一霎兒的寂靜過後,雷霆萬鈞的怒意藏在平靜的話語中,向她砸來。

“呼名不應,點卯不到。”辛長星那兩道星芒一般的視線,慢慢地移過來,冷漠而又清洌,“鄭青鹿,你好大的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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