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宴席(上)

王八不王八的不重要, 對于辛長星來說,怎麽合理地、長久地看到青陸,這才是頂頂重要的事。

至于那個被壓垮的書案, 辛長星痛痛快快地承擔了,“……一切都是晚輩的不是。此番出府,定擇最好的工匠來為府上另造書案。”

定國公府哪裏能看得上這個,南夫人對于自家女兒偷偷來瞧他的行徑心知肚明,她此時也弄不清楚女兒的心思, 斜睨了一眼辛長星, 神色冷淡。

“但凡是雪團兒的要求,我是無有不應的。這些時日你應當也看的清晰,但凡雪團兒說過一句與你兩情相悅, 哪怕你有那樣的娘親,我咬着後槽牙也應允了。可惜啊,”

她眼神淡淡掃過辛長星的面容,覺察到他有一瞬間的恍神。

“……這裏不同右玉的軍營,你再是橫掃千軍的大将軍,這裏也容不得你随意翻牆, 今次我饒過你,他日若再犯, 絕不輕饒。”

辛長星垂眼,“夫人教訓的是。”他斟酌着用詞,擡起眼睫,眼神誠摯, “珠玉蒙塵,不掩其光,可見人的品性由天定由父母定, 晚輩的脾性天定有缺,有幸遇見青陸,令晚輩孤境遇光,不至抱恨終天。晚輩此生認定了她,愛煞了她,即便她一生無有回應,晚輩也絕不轉移。”

心弦忽然被撥動,南夫人凝眸深望。

青年清颀的身形軒昂,像是山間最正直的松柏,她忽被觸動了,這樣的剖白都沒把女兒打動,可見女兒不是遲鈍聽不懂便是真的瞧不上他,可自己生的女兒,怎麽可能遲鈍聽不懂?

南夫人默默地下了個結論:任憑你家世再顯貴,戰績再傲人,長相再俊美,瞧不上就是瞧不上。

“木錘敲金鐘——不相配便是不相配,如今夜色至深,将軍回去洗洗睡吧。”

她颔首,在仆婦的簇擁下,款款而去。

夜風清洌,挾帶着清桂的香,将他送出定國公府,時辰已近亥初,珍珠巷空無一人,巨大的頹然和失落如山,壓在了辛長星的心上。

小窦方兒靠在樹下打盹,睡的昏天暗地,被自家将軍踢了一腳,慌地跳起來,“呀,這麽久不出來,我還以為您住下了呢?”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将軍的臉色,請他上車。

“……快三更了,您怎麽出來了?莫非是您認床,國公府的床鋪不合心意?”小窦方兒搓着手,猜測着,這可真是棘手了,下軍營自帶床榻倒沒什麽,可國公府卻不好自帶。

辛長星斜乜一眼小窦方兒,覺得他實在聒噪,“國公府若是能讓我上門,即便睡柴房也甘之如饴,你怕是低估了本将軍的适應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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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方兒愕然。

大将軍什麽時候變得平易近人?若是早這樣的話,他哥窦雲和陳誠也不至于到哪兒都要當個搬運工,為他搭帳篷搬床鋪。

馬車嘚嘚,行的平穩,外頭響起了三更的更鼓,打更人聲音清亮悠遠,伴着更鼓,尤其讓人安心。

輕掀開帳簾一角,一對打更人也往馬車上看來,打更不僅提醒時間,也負責着夜間的安全。

這黑榆木馬車深穩無聲,一看便知是帝京權貴所用,再看車上青年那一雙星眸,一對打更人無端地打了個冷顫。

視像相撞,辛長星令馬車停下,“……将車上的零嘴糖果卸下來,送給這二位更夫。”

小窦方兒聽令,把車上原本是給青陸買的零嘴一包一包的抱下來。

那兩位更夫受寵若驚,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道謝,“這些花費不菲,小的哪裏敢收。”

辛長星唇畔有淺笑,有些回憶往昔的美好,“我的姑娘,從前也打過更,很是可愛。”

小窦方兒在一旁滴汗,忍不住小聲嘀咕,“……哪裏可愛了,您從前還說像驢叫來着。”

看着自家将軍少女懷春一般地回憶往昔,小窦方兒還小,不懂什麽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只得默默地将零嘴遞給這兩位更夫。

一夜寂然,第二日日頭爬上了中天,國公府裏為晚宴做着準備,自打雪團兒丢了,府裏頭七八年沒設宴待客,門庭冷落,到底是積年的勳貴之家,先頭有些生疏,到後頭便有條不紊了。

酒席的時辰定在了戌初,傍晚時分便陸續有客至。

青陸的房中擺了一面清晰锃亮的銅陵,映出了一個可愛的面容,舒蟾手極巧,為姑娘細細梳發,兩側各自梳了兩朵高鬟,期間以珠玉點綴。

“姑娘大了,總是綁個團子太過潦草,”舒蟾望着鏡中嬌美無俦的容顏,由衷地贊嘆道,“那時候瞧您做男裝,說不出的靈動可愛,誰能想就是自家的姑娘呢?”

青陸搖搖腦袋,覺得這兩個高鬟實在令她惶恐,“……還是團子頭比較适合我,兩個空心環豎着,大将軍若是一伸手,我的頭就完了。”

小人兒苦惱着蹙着眉,舒蟾笑着同一旁正挑選衣衫的南夫人遞了個眼神,“這大将軍可真欺負人,女孩子家的頭發哪裏能随便摸得?”

她躬了一躬,“外頭宴客的菜單奴婢還要去瞧,先退下了。”

南夫人嗯了一聲,拿了一件藤蘿紫的裙衫,為女兒比量了一下,坐在女兒身側的軟凳上笑着同她說話。

“今晚來吃酒的,都是同咱們家交情極好的親戚朋友、同僚舊友,武定侯府想來?吃屁去吧。”她爽利地拍拍女兒的手,叫她放寬心,“今晚女孩子多,你同她們玩玩兒,說說話,說不得就能交上幾個閨友……我記得,從前你同陽信公主年紀相仿,還在明苑裏一同捉過蝴蝶。”

青陸自八歲以來的記憶裏,只有上頓不接下頓的窘迫,寄人籬下的小心,哪裏有朋友呢?此番回來家,雖然記憶丢失,可家裏的一切都叫她熟悉,有種回歸母體的自然愉悅。

她把腦袋往母親的懷裏一歪,瞧着鏡子裏母親漂亮的面容,有點兒不好意思,“若是人家不愛搭理我,我就回來找您玩兒。”

南夫人微微張嘴,有點心疼地揉了揉女兒的腦袋。

“我的乖,你生的這麽可愛,誰不愛搭理你?”她捧起女兒的臉,笑的寵溺,“交朋友亦要随緣,萬沒有不投緣硬要湊做一堆的道理,若是你不喜歡,便來找娘親,娘親陪你翻花繩玩兒!”

青陸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在娘親的懷裏蹭了一蹭,“您不用擔心我,我本事大着呢。”

女兒眉眼帶笑,至純至真的模樣,沒來由地讓南夫人一陣心酸——女兒的這些大本事,還不是這些年流落在外歷練出來的啊。

她拍拍女兒的手,将她摟在了懷裏,好一陣兒心疼。

酉時一刻,賓客們已然光臨,男女分廳而坐,到得宴席開始一時,便有通傳太子殿下駕臨,衆人皆拜倒相見。

東宮年約三十,乃是皇後嫡出,皇帝第七子,名喚陳邛,他攜最小的幼妹陽信公主陳邠而來。

太子是個沉穩的性子,相貌英武,膝下已然有三兒四女,他被迎上了上首,笑向甘老将軍,“聽聞大姑娘從滇南回京,孤不知該送什麽好,恰巧皇父去歲賜孤一座園子,送給大姑娘玩兒吧。”

甘瓊不動聲色地老了父親一眼,心下駭然。

天子昏庸,下頭幾個皇子不服東宮,眼看着一場腥風血雨便要掀起,定國公府地位尊崇,父親在民間又有武神之美名,聲望浩蕩,太子此番這麽大手筆,這是要将定國公府置于火烤。

七年前雪團兒被吳王的人略走之事還未曾清算,如今的定國公府怎能再被扯入其中?

甘老将軍神色波瀾不驚,叩謝太子恩賞。

戌時一刻,賓主盡歡,女孩子們便同各自的母親一起,在花園子裏對着月色閑談,女孩子們各個都是高門氣韻,因有長輩在側,便都不敢多言,其中以信陽公主最為尊貴,她坐在那一叢花下,同開陽侯家的大姑娘林胧說着話。

“……七年前倒是同她玩過幾回,我記得她白胖白胖的,像個桂花糕餅,生的有個小名兒叫做雪團兒吧?”信陽公主陳邠神情倨傲,有着公主獨有的驕矜。

林胧笑的矜持,湊着趣兒,“那時候見過,眼睛大大的,是個小美人兒,性子也好,到哪裏都笑眯眯。”

信陽公主心下不屑,面上卻挂着恬淡的笑,“女大十八變,誰知道長成什麽樣兒呢?”

一旁便有楊少傅家的孫女楊荟蔚歪着腦袋問,“也不知道她同武定侯府的親事還做不做數?”

一石驚起千層浪,一時間許多女孩兒都圍了過來,有人便小聲說道:“……說是從滇南回來的,誰知是不是呢?大将軍那樣的人才,怕是聽到了什麽傳聞,退親了吧。”

這話說的在場的女孩子們都有些欣喜。

上柱國大将軍辛長星,去歲營州大捷回京,高頭駿馬之上,載了一個列松如玉的軒昂青年,身後是聲勢浩大的護衛軍,帝京人人競相相看,多少懷春的姑娘,将他記在了心裏。

聽說定國公府和武定侯府的親事,說不得已經作了罷,這些姑娘家定了親的便暗暗嘆息,沒定親的,便有幾分蠢蠢欲動了。

信陽公主陳邠不過十五歲,淑妃為着她的親事操碎了心,也曾考慮過辛長星,此番得了這樣一個消息,她心裏的歡喜,登時便抑制不住了。

到底還是小閨女,歡喜藏不住,托腮道,“辛家表哥的親事,自有長公主姑母來操心,你們吶,少操些心吧。”

她這一句表哥姑母叫的,聽的諸位姑娘家都有些不悅,無奈人家是公主,哪裏敢露出半分?

女孩子們湊做一堆,正說着閑話,便聽有一聲柔婉的聲音響起:“各位夫人姑娘,我家大姑娘過來同大家見禮。”

在場諸位的眼光都聚在了舒蟾身後。

粉牆黛瓦下,一叢木香垂曳而下,淡色的花影下,忽而顯出一個女孩兒來。

園子裏四處都點了地燈,光色溶溶,映下一張嬌美無俦的面容,可可愛愛的小美人兒,下巴尖尖,一雙烏亮大眼裏盛了星夜的幽深,又似有星的碎芒在其中閃爍。

在場無論夫人小姐,乃至仆婦丫鬟,各個都沒了言語,一時間靜寂如井。

青陸悄悄地牽上了舒蟾的手,有些無措的美好。

“她們怎麽都不說話了?”

舒蟾将衆人的神色盡收眼底,輕言,“不必多心。”

良久才有開陽侯夫人才打破了寂靜,同幾位夫人一起上前,簇了過去。

“天爺,七年不見,大姑娘出落成絕世的美人了。”

“都知道南夫人生的美,未曾想大姑娘竟更是美麗。”

婦人們問東問西,不一時又叫自家女兒們上前相見,互相稱了姐姐妹妹的,再寒暄一時,南夫人便招呼着婦人們去前廳推麻将去了。

花園子裏只剩下女孩子,登時便有些自如了。

青陸是個不怯場的,見姑娘們各個美麗大方,心裏也喜歡,同林胧坐在了一處,女孩子們各懷心思,面上倒也和諧。

“妹妹這些年在滇南過的可好?”最先開口的便是信陽公主,不待青陸回話,便又問道,“都說滇南男兒英武不凡,也不知道滇王爺有沒有為你尋一門好親事。”

未出閣的姑娘家,說起這些總是要不好意思的,可惜這是信陽公主,誰也不敢置喙。

青陸不以為意,笑了一笑,“親事自有父母尊長定奪,咱們不問這個。”

信陽公主冷哼了一聲,面上帶了嘲諷的笑,半開玩笑,“誰跟你咱們咱們的呀?罷了,你從滇南來,不懂這些禮節也是無礙。”

青陸被一句話噎了回來,她不常同女孩子打交道,倒也不以為意,掖了掖鬓角,剛要說話,便聽林胧在一旁解圍,“……大人們去打麻将,咱們玩些什麽好?”

青陸最愛玩兒,第一個提議,“花園地大,不若一同玩兒蕩秋千吧。”

攏共不過七個女孩子,便一同簇到了牆邊的秋千架,比誰蕩的高。

公主最為尊貴,第一個坐上去蕩,女孩子們正要推她,卻聽牆外頭響起了一聲更鼓,接着有一聲清遠的聲音響起。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青陸聽這聲兒極為熟悉,一時卻不敢肯定。

女孩子們都豎起了耳朵,不知是誰噓了一聲,立時便安靜下來,側耳傾聽。

又是一聲叫更聲響起,那聲音同往常的叫更聲截然不同,猶如雨打青葉,清泉擊石,清洌動聽。

信陽公主忙喚丫鬟們拿椅子來,這些姑娘家一點兒也不含糊,踩了椅子便扶着牆,往牆外看去。

只是一眼,衆人都看癡了。

那幽深靜谧的長巷裏,由遠至近地,遙遙地走過來一人。

身前的一盞燈,溶溶的燈色照在他的腳下,似踩着雲霧一般,自這雲霧向上,是玉帶束出來的好身腰。

待來人漸漸走近,牆頭上的女孩子們齊齊驚呼了出來。

“是武定侯府的辛長星!”

月華如練,照下了他如玉一般的肌骨,星輝如芒,落入來人的眼眸,使他清洌冷峻。

他拿着更鼓佯佯而行,像是閑庭信步,快要走近了,似乎被牆頭上的女孩子們驚了一驚,旋即卻又定下了神,在那些灼灼的眼神裏,尋找青陸。

那雙眼眸靈動,一霎也不霎的盯着他,有些緊張有些訝然。

新上任的更夫年輕而俊美,擡起眼眸,自袖兜裏拿出一包糖,向上遞在了青陸的眼前,唇畔笑渦清淺。

“天幹物燥,适宜吃糖,記得擦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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