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起事(下)

辛長星兵臨城下時, 琴臺街的長公主府熄滅了所有的燈。

無邊無際的黑暗籠罩在穹頂,院落裏芭蕉錯落,在黑夜裏愈發的蔥郁, 崇陽長公主身着華服,在窗下伫立。

與兒子的最後一次見面,是在十日前。

那一日,兒子過府,進門的第一件事, 就一腳踹翻了她身邊的大丫頭問弦。

她怒不可遏, 質問他為何如此膽大妄為,罔顧親倫。

兒子那時以手撐着桌案,似乎胸口之傷還未曾好透, 雙眸有壓抑着的怒火。

“母親究竟愛我不愛?”他将這句話艱難地問出口,在看到母親眼中一閃而過的猶疑之後,他像是喪失了心氣,語音平靜而涼薄。

“母親若愛我,即便不能做到愛屋及烏,也應該給予兒子所愛, 最起碼的尊重。您的身邊人,先是妄圖打殺青陸, 這些時日,又縱着這丫頭在外大肆宣揚,青陸以女兒身從軍一事,各種污穢之言加之。”

“母親, 兒子現在看不清楚,究竟您是自視過高,還是妄圖控制兒子。”

長公主心裏痛的厲害。

自己十月懷胎生出來的兒子, 為何要與她針鋒相對,就是不聽她的呢?

上一回,兒子将她與吳王的交易全盤揭露,她心驚肉跳了許多天,其後便着手慢慢地遠離吳王,她已經盡力地在改了,為何兒子還要為這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賤人,與她做對?

還未待她出言,辛長星已然出言,問向她。

“您最在意的是什麽?”

長公主默然開口,有種不确定的猶疑,“我最在意的是你!我唯一的兒子!母親盼着你能榮耀一生,站在權利的頂峰。”

說完這些,長公主茫然地望住了兒子,果見他的眼眸裏有譏嘲和不屑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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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不過弱冠,已然位極人臣,官封一品,還要站到哪裏去?母親想要的,不過是要将兒子牢牢地控制在掌心,成為你弄權的籌碼。”

“您最在意的,不是我,而是你大庸長公主的身份,高高在上,不可一世。您的眼睛生在頭頂,從未将萬萬黎民放在眼裏,你視他們為牲畜,是随意可欺辱的賤民。”

“兒子慶幸是在祖母的膝下長大,沒有承繼您的思想和意志,即便如此,兒子身上仍有您目中無人、不可一世的秉性。”

“兒子以為,前次與您的訣別可以使您有所觸動,萬沒想到,您仍然變本加厲。”

“從今日起,您最在意的身份地位、刻在骨子裏的傲慢和偏見,我将一一奪去,希望屆時的您,可以青燈古佛、潛心修行,明心明德。”

她那一日,并不明白兒子所說之意,如何奪去她的身份地位?她有着與生俱來的愚笨和沖動,仍沉浸在兒子背叛的怒氣之中,無暇分心去想旁的。

可當她才将從睡夢中驚醒時,聽到了辛長星兵臨城下的消息,她恍然大悟。

她的兒子要造反,要站在權利的頂峰。

若果真如此,她便成為這新皇朝的皇太後……

可她的大庸怎麽辦?她的母後又該當如何自處?大庸是她的娘家啊,兒子造反,她該如何自處?

她有些慌亂,有些不安,直到府門大開,上百的禁軍蜂擁而入,領頭的将尉命人擒住了她,她雙手交疊,保持着公主的驕傲,淡然而問:“是陛下叫你們來拿我?”

那将尉年歲輕輕,面無表情,“不,是親衛軍步軍司指揮使,甘霖。”

長公主的面色大變,唇色倏忽蒼白,顫抖着問他,“為何是他?”

将尉命人将長公主帶下,冷然道:“陛下殡天,步帥接管禁中。您放心,步帥同大将軍乃是發小,不會苛待您。”

陛下殡天?

長公主的身子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她扶住了身邊人的手臂,不敢相信方才自己聽到的話,她喃喃地問,“東宮呢?吳王呢,總要有個人來主持政事才是……”

那将尉冷眼看了這位長公主一眼。

身為大庸的公主,此時的她實在身份尴尬,不過兒子在外頭攻城造反,她還在想着誰來主持朝政。

“殿下應當是盼着吳王攝政吧?”将尉似笑非笑,語帶譏嘲,旋即再也不看這位長公主的面色,手一揮,命人将她押出長公主府邸。

亥時二刻,快子時了。

國公府正廳中燈火通明,世子甘霖身邊的長随安順跑的飛快,一溜煙滾進了前廳,跪在了老公爺的身前,平穩了氣息道:“世子爺有口信來。”

旋即附在老公爺的耳畔,将口信轉述。

甘老公爺對外面的局勢了然于心,到底是久經沙場的老将,他神色安穩,頂着一家人的眼神,聽完了口信,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甘霖這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老公爺這話一出,衆人哪裏還能不明白,定國公甘瓊看了南夫人一眼,見她神色自若,似乎沒有一點兒震驚。

“這小子瞞天過海的,做了辛長星的內應。”甘瓊眉頭緊蹙,肚腸裏頭打了一千個結,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還有岳丈大人,竟然一個月前,從滇南繞道阿壩、武威、榆林等地,在延慶同辛長星會合……這小子早有預謀啊,只不過是怎麽同岳丈搭上了線呢?岳丈平時都不怎麽搭理我,年年送過去的節禮,岳丈都嫌東嫌西,怎麽就偏偏和這小子密謀起事,也不帶上我……”

說到後來,甘瓊已然是有些吃味,南夫人聽着丈夫在一旁喃喃,心裏卻很閑适,甚至研究起了昨兒才染的指甲。

“我父王原是一方雄霸,離朝廷十萬八千裏,偏偏苛捐雜稅一股腦往我們那兒扔,那哪兒受得了?索性反了!好在我兒在禁中做了內應,要不然那狗玩意兒一定會法辦了我!”

甘老公爺一拍桌案,吹胡子瞪眼,“他敢!”

南夫人被這一拍給吓了一跳,嗔道:“甘霈,趕緊給你祖父順順氣,胡子都呲起來了。”

甘老夫人擔心地同大家不同,憂慮地看着自家兒媳,“這辛長星好好的,怎麽反了?他娘親可是長公主,說起來這江山也是他外祖家……”

甘老公爺淡淡地看了老妻一眼,心下的震撼不亞于她,他緩緩地站起身,向着廊下而去。

鴉青色的天幕上,星雲低垂,帝京的街巷重重疊疊,籠罩在巨大的星雲之下。

“長星競天,除舊布新。大庸氣數已盡,還是遵天命吧。”

他揚手,命人将他的戰甲拿過來,“天子殡天,禁中已由甘霖接管,除非西郊大營能火速進城,否則東宮無法同三萬禁軍相抗。至于守城的五城兵馬司指揮使李東巍,這小子當年和辛長星一同在我麾下,兩個半大的小子感情好的穿一條褲子,這城門守不住。”

他負起手來,面容肅穆,“我甘家也曾是帝王血脈,造過反起過事,七年前無辜卷入權争,害了我的孫兒七年,如今又想強納我孫兒入東宮,簡直是欺人太甚!把我的戰甲讓人送出城,遞在辛長星的手上,不管如何,權當我定國公府為他助份力。”

小厮匆匆而去,良久又空手而來,火燒眉毛一般地急促回報,“大姑娘把老公爺的戰甲穿跑了!”

大姑娘把老公爺的戰甲穿跑了。

穿跑了。

南夫人茫然地擡起頭,有些無措地問道:“怎麽穿跑的?她跑哪兒去?”

小厮撓着頭,也覺得匪夷所思:“方才管庫房的甘四說,大姑娘過來說什麽,她也是當兵的,整個國公府只有她繼承了老公爺的雄姿,所以這老公爺的戰甲早晚也是她的,今兒就是來試試,然後試試就試試,她穿着就跑了……”

甘霈在一旁瞠目結舌:“妹妹跟個矮墩子似的,祖父的戰甲她怎麽穿,當拖地裙子穿?”

甘瓊從椅子上站起身,命人前去追蹤雪團兒的下落。

“真是胡鬧,外頭兵荒馬亂的,她一個女娃娃去裹什麽亂?萬事有大人們頂着,她幹什麽去?“

南夫人心裏頭也着急,可她并不慌亂。

辛長星不是北胡,也非賊匪,加上爹爹還在一旁壓陣,雪團兒便是跑到城外去,又有什麽礙?都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滿意,再加上有太子那樣污糟的人相襯着,越發顯出來辛長星的可貴來。

她拽住了丈夫,叫他穩重一些,“你也不必跳腳,同我學着點大方穩重。爹爹還沒急呢,你就跟個螞蚱似的扇起翅膀來了。”

甘瓊嘴巴孱動了幾下,到底沒說出話來,悻悻地起了身,去安排護衛出府尋人。

這一廂定國公府裏因着雪團兒跑了大亂起來,可罪魁禍首本人卻乘着彭炊子的馬車,往北定門駛去。

子時将至,正是陰陽混沌的時候,因着外頭重兵圍城,帝京城裏家家房門緊閉,往常夜裏頭打更的、倒泔水的、一個人影兒都見不着。

青陸扮了男裝,穿着又大又寬的戰甲,堪堪露出一個腦袋來,身子在裏頭晃來晃去,實在是大的離譜,她同師父一起坐在趕車的座上,心裏焦急的緊。

“師父,我說這話您別笑話我。”她看着師父揚鞭子,有點兒遲疑,“您說大将軍,是不是為着我,才要造反的?”

彭炊子一心趕車,聽了青陸的話想了一想。

“這有什麽可笑話的,話本子裏有妲己有文姜,沖冠一怒為紅顏的典故又不是今日才有。”

青陸撓着腦袋納悶兒,“妲己不是狐貍精嘛。”

彭炊子一笑,叫自家徒兒把心放下來:“大将軍考量的一定比咱們多,你也別多想。一會兒瞧着情況,若是攻城了咱們就躲遠點,省得誤傷了。”

青陸晃了晃腦袋,托着腮想事情,一會兒又同師父說道:“……我到底還是小旗嘛,不管大将軍是不是為我,我總要領着我那幾個兄弟上陣效力的。如今我穿着祖父的戰甲,神威更是大漲,拿十杆長/槍戳我心口,都戳不死……”

彭炊子笑自家徒兒可愛,再瞧前方,遙遙地看了北定門,烏泱泱的兵卒在城上城下持槍伫立,而那城門下已然有數百士兵正合力拉開城門,堂皇的夜色下,城門之外的軍隊兵不血刃,浩蕩而入。

夜風寒涼,黑暗映照在萬萬兵卒腳下,形成寒涼錯落的影子,巍峨而動。

在那數萬士兵簇擁着的正前方,馬蹄聲飒飒,揚起漫天的煙塵,旋即由那煙塵裏,有一人騎馬破空而出,帽盔壓的極低,堪堪能看到清俊絕美的弧線。

鴉青色的夜幕在他的身後垂曳,辛長星一手執缰繩,一手執長/槍,踏入了帝京的大門。

重活一世,自然比旁人洞曉了太多的天機,太子與吳王争權,不僅害了邊陲四地無辜的百姓,還令他與數萬将士葬身牙狼關,更令人發指的,西北四地千裏沃野,皆落入了北胡人之手。

他重生以來第一樁,便是将北胡人徹底打回老家去,餘下的,皆在計劃裏。

遙遙地望向帝京空無一人的街巷,心中感慨萬千,可倏忽之間,街巷兩邊的涼棚下,便滾下來一個矮墩子,穿着赤色的寬大戰甲,頭上綁了個團子,像是個離弦的箭,扛着一把大刀就沖過來,一邊跑,一邊高喊,那聲音清脆響亮,就像個真正的傳令兵一樣。

“大将軍,報——”

是青陸!

心念一動,心跳便再也按捺不住,隆隆的在胸腔裏跳動,辛長星勒停馬兒,自馬上一躍而下,往前奔了幾步,展開了自己的雙臂。

青陸扛着大刀一路小跑,見前頭烏壓壓的軍隊前,大将軍跳下馬來,在原地伸開了雙臂,她腳下不停,心裏卻咯噔了一下,“大将軍這是什麽姿勢?”

無奈她跑的太快,念頭落下的同時,身子已然撲棱棱地撞進了大将軍的懷裏。

矮墩子穿了大大的戰甲,這一撞差點沒将大将軍撞倒在地,他堪堪抱住了青陸,心裏頭擂起鼓來,“抱了。”

青陸抱着辛長星的手臂,在原地跳啊跳,“子時了,您疼不疼?我來給您當藥來了。”

身後忽然傳來了好幾聲驚奇的聲音。

“鄭小旗!”

“是鄭小旗!她怎麽在京城?”

“莫不是來迎接我們來了?”

工兵駐防工事,跟在先鋒營側旁的,便是工兵營的同袍們,他們皆識得青陸,此時都有些納罕,在後頭輕輕叫嚷起來。

左相玉看着青陸看着大将軍的眼神,心裏有些異樣的感覺,有些失落和黯然,只是職責所在,揮了揮手,叫他們不要吵嚷。

辛長星的眼中滿是缱绻,翻身上馬,再遞出手去,将青陸提溜上來。

他揚鞭呼喝,馬兒應聲而跑,青陸人小身瘦,小小的一團窩在他的懷中,只露了一雙黑亮大眼,在月色下,顯得愈發的明淨澄澈。

“你像個矮墩子似的,怎麽穿這麽大的戰甲?”辛長星下巴輕點青陸毛茸茸的腦袋,風聲在耳側呼嘯而過,令他有些不真實的幸福感。

青陸拿腦袋頂了頂大将軍的下巴,“我一會兒脫給您!這可是我祖父的戰甲,我祖父是誰呢,可是武神!一準兒打勝仗!”

“我也是武神。”大将軍一雙驕矜的雙眸在夜色裏尤其清冽,他在她的耳畔輕語,“你就這麽想我,偷着跑出來看我?”

青陸在他懷裏一拱,往側後方看了看,“您身後的,可都是我的同袍,同吃同住了那麽久,我身為一個有軍功的小旗,不得來瞧瞧他們?您呀,只是附帶着的。”

她向上碰了碰大将軍的下巴,“是您想我了吧?師父說沖冠一怒為紅顏,您這麽喜歡我,一定是為了我才造反的。”

毛茸茸的腦袋在他的胸口蹭來蹭去,辛長星騰出一只手來,按了按她的腦袋。

“将亡國、造反歸咎在女子身上,實在是說不過去。”他有着坦誠的品質,認真地說着,“我起事,不過是厭煩争權站隊、牽扯無辜,政治不清明、江山不穩固,自然要換人來坐。”

眼望着星雲密布的天幕,有一顆動星流轉而過,一瞬間劃過天幕,落入無邊的黑夜裏。

“自古何曾有萬歲的天子?”

青陸悻悻然,嘀嘀咕咕,“我還以為我是那個狐貍精呢?”

辛長星在她的身後輕笑,過分好看的面容上,笑渦清淺。

“你是夜貓子成了精,專來攝魂奪魄。”他輕言,“我只想讓你一生順遂,想做什麽做什麽,不必受任何的制約和非議。”

青陸豪邁地一扯戰甲,恨不得現在就脫下來給他,“您對标下這麽義氣,标下恨不得把頭都送給您。”

辛長星拍拍她的腦袋,叫她不要鬧。

“你救了我的命,又是解我痛楚的良藥,”他拿有些青色胡茬的下巴在她的耳畔摩挲,“該當我為你做牛做馬,任你随便來騎。”

造反還能造出來甜蜜旖旎。

呼嘯而過的風,身後數二十萬兵甲的腳步聲,沿街悄悄打開的窗子,似乎都沒覺得這一夜有什麽異樣的動靜,只知道那高大巍峨的禁宮魏闕下,皇城最為正統的宮門大開,有朗朗如明月的清俊将軍縱馬,前頭帶着一個矮墩子一般的小兵,明火執杖地往那皇城最中心而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大将軍重生的呀,金手指總要安排一個嘛~感謝在2020-08-12 02:33:13~2020-08-12 18:00:4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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