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曼蕾夫人
煉金術士用清水打濕朱利亞諾的頭發,然後将一瓶散發着刺鼻氣味的藥水倒在他頭上。凡是接觸到藥水的頭皮和皮膚都火辣辣的,快燒起來了。朱利亞諾繃着臉,不明白城裏那些時髦的年輕人怎能忍受這般“酷刑”?哦,或許就像許多貴族小姐曾說過的那樣,這一切折磨都是“為了美麗而付出的代價”。
恩佐按着劍柄,背靠對面的牆,好整以暇地觀察這一幕,仿佛心不在焉的觀衆礙于面子不得不忍耐一出質量不佳的戲劇。煉金術士一面折騰朱利亞諾的頭發一面與恩佐聊天。
“你們打算去哪兒?”
“找曼蕾夫人。”
“啊哈,妙計,你要把這小子藏到曼蕾夫人的裙子下面?”
“暫時而已。哪裏都不安全。”
“遲了!所有的城門和碼頭今天都戒嚴了,衛兵拿着通緝令核對每個出城的人,沒有通行證的船只不準出港。只要相貌、年齡或身高稍微有些相似,就要抓人。我看你們是出不去啰!”
恩佐環抱雙臂,撇了撇嘴,表達他的不屑。“我有我的辦法。”
“呼呼呼,明天我一定要去拜訪黑衣船夫行會的朋友,讓他們留心河道裏有沒有你的浮屍……”
“閉上你的嘴好好工作,你快把藥水倒進他耳朵裏了。”
煉金術士故意将一大瓶藥水倒在朱利亞諾頭上,然後粗暴地搓揉他的頭發,宛如對待一件怎麽也洗不幹淨的舊衣服。朱利亞諾疼得嗷嗷叫喚,煉金術士充耳不聞,恩佐則一臉不耐煩,好像覺得煉金術士下手還不夠狠。大概過了幾個世紀,煉金術士終于擦幹朱利亞諾的頭發,将一面鏡子舉到他面前:“好啦!完成啦!您看看,多時髦,梵內薩今年頂級流行的顏色!”
鏡中的朱利亞諾頂着一頭亂七八糟的藍紫色頭發,遠遠望去就像頭上開了花。他來不及抗議這詭異的顏色,恩佐便擠開煉金術士:“可以了,我很滿意。多少錢?”
“十個盧斯。”
“這麽貴?!”
“反正你都快死了,要那麽多錢有何用,不如接濟一下窮人。”
恩佐沉默地剜了他一眼,從兜裏掏出錢袋,數出十個金幣交給煉金術士,接着轉向朱利亞諾。“你又多欠了我十個金幣。”
朱利亞諾心中一沉。他沒錢還給恩佐,所以刺客肯定會用別的方式從他身上要回那筆賬,至于是什麽方式,他倆都心知肚明。刺客嫌棄他技術差(真是豈有此理!),暫時沒碰他,但早晚會要回他應得的那一部分。
煉金術士忙不疊地将錢幣收進自己腰包。“出門之後左轉,進第二個路口,盡頭的房子裏有一條地下通道,剛好通往曼蕾夫人那邊。”他哼哼唧唧,“我原本不情願告訴你的,那可是我的專用密道,不過你都要死了……喂!你不跟我道別嗎!”
恩佐拽着朱利亞諾快步離開“芳香湯劑”,走進煉金術士所指的“專用密道”。又是一次在地上和地下來回穿梭的旅程。每當他們返回地上,周圍的房屋就會變得更整潔一些,這代表他們正逐漸遠離下城區最貧窮落後的地帶,正向上城區靠近。最終,他們來到一座燈火通明、美輪美奂的建築前。建築四周拉着紅綢和彩燈,喧鬧的音樂從門窗流瀉而出,伴随着男女高亢的笑聲。衆多穿着暴露的妙齡女子随着樂聲翩翩起舞。恩佐拉着朱利亞諾經過她們面前,收到了數不清的媚眼和飛吻。朱利亞諾忍不住将風帽拉低,遮住眼睛和臉頰,不去看那些女子,也不讓她們看見他發紅的面頰。他知道她們的身份——都是些風塵女子。那棟美麗的建築則是一家妓院。
恩佐昂首闊步,絲毫不畏縮,仿佛是這兒的常客。朱利亞諾則一個勁地盯着自己的腳。到處都是白花花的肉體,他簡直不知該往哪兒看。進門後,一名染着綠色頭發、塗脂抹粉的年輕男子迎上來,向恩佐鞠了個躬。
“您好久沒來了,恩佐先生,大家夥兒都想您想得發瘋。”他谄媚地笑着,“您是要見見‘老朋友’,還是會會‘新朋友’?我們這兒有幾位新來的女士……和先生,國色天香,包您滿意。”
“曼蕾夫人在嗎?”
“在的,在的。她在辦公室,您找她的話,直接上去就成了。”
恩佐用一枚銀幣打發了綠頭發,登上二樓。二樓有許多個房間,是娼妓和客人們共度良宵的地方。每扇緊閉的大門後都隐隐傳來魅惑的喘息和呻吟。恩佐目不斜視,快步前進,目标是走廊盡頭的房間。他敲響房門,等了片刻,門內傳出一聲“請進”。
他推開門,讓朱利亞諾先進去。門後果真是一間辦公室,四周擺放着書架,正中央則放着一張寬大的胡桃木辦公桌,兩側壘着高高的紙堆。一位中年婦人正伏案奮筆疾書。恩佐關上門。婦人擡起頭,揚起眉毛,放下手中的羽毛筆,不動聲色地合起她剛書寫的冊子。
“恩佐!真是稀客,好久沒見到你了。”婦人起身,張開雙臂。恩佐上前與她擁抱親吻。“什麽風把你吹到這兒來了?哦,別說,讓我猜猜,一定是一陣名為‘薩孔’的旋風,對嗎?”說罷,她将明亮的黑眸轉向朱利亞諾。年輕人下意識地想遮擋面孔,但恩佐攔住了他。
“這位是曼蕾夫人。她是一位緘默淑女,我們的同道中人。”
“她‘曾經’是一位緘默淑女,我親愛的恩佐。”曼蕾夫人微笑着糾正他。朱利亞諾緊張地向曼蕾夫人鞠躬,夫人提起裙裾略微颔首。曼蕾夫人化着濃妝,年齡據猜測有三十多歲,也有可能更大。女人的年齡對朱利亞諾來說是個永遠的謎,尤其是曼蕾夫人這種帶着神秘氣息的婦人。她放下裙子的時候,朱利亞諾注意到她左手有些不靈活,拇指好像不能彎曲。不過她戴着蕾絲手套,看不見是否真有殘疾。
“您的消息永遠是這麽靈通。”恩佐挽着夫人的手,表情卻不見得有多親昵,“我想,薩孔家族叛國的消息一夕之間已傳遍全城了吧。那麽,薩孔家族到底為什麽叛國?又具體犯了哪一條罪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只是,我從沒見過用這種手段處置叛國者。上次聽聞這樣的滅門慘案,還是多羅希尼亞城邦的家族仇殺。話說回來,若不是家族仇殺,為何要将一家老小全數滅口呢?”
朱利亞諾急切問道:“您是說,叛國罪只是借口,實際上是博尼韋爾家族和我們家族之間的仇殺?”
曼蕾夫人豎起手指輕點嘴唇:“噓,年輕人,我可什麽也沒說,你也不要亂猜,有可能是什麽人故意誤導你往那個方向猜,而真相卻完全不是那麽回事。”
“那麽到底是怎麽回事?”
恩佐示意他住口。“曼蕾夫人,我想把這個年輕人寄放在您這裏一段時間。”
“寄放?我這裏天天有衛兵老爺、貴族大人來來往,可不見得是個安全的地方呀。我敢打賭,十天之內城裏搜不出這位年輕的客人,城衛隊就要強行搜查所有的妓院了。”
“我不是要您藏他多久。”恩佐表情複雜,“我要您訓練他。”
“……訓練什麽?”
“您這兒是妓院,還能訓練什麽。”
妓院能訓練的,無非就是取悅恩客的技巧罷了。朱利亞諾吃驚地瞪着恩佐。他是不是在煉金術士的店裏誤食了什麽怪藥,吃壞腦子了?
“你什麽意思?”朱利亞諾叫起來,“你要把我賣給妓院?”
恩佐不耐煩地瞟了他一眼:“不是。”
“你就是要把我賣給妓院!”朱利亞諾氣急敗壞,“枉我那麽信任你,你居然這麽對我!你還不如把我交給城衛隊!”
刺客對天翻了個白眼。“曼蕾夫人,能讓我們單獨談一會兒嗎?”
“當然。請便。我就在隔壁房間。”曼蕾夫人搖曳生姿地離開辦公室,留下朱利亞諾和恩佐二人單獨相處。
“你腦子有病!你瘋了!”她一離開,朱利亞諾便沖恩佐吼道。
“繼續罵,反正不止你一個人這麽說。”刺客雙手環抱,倚在曼蕾夫人的辦公桌上。
“你怎麽能把我賣給妓院!”
“我沒有。”
“那你為什麽讓妓院訓練我?”
刺客的耳朵被年輕人吵得生疼。他揉了揉額角,嘆息道:“因為你技術很差。”
“什麽——?”
“你看看曼蕾夫人手下的那些女孩。”恩佐随便揮了揮手,“你知道她們中最出色的那些叫什麽嗎?‘公爵夫人’。人們這樣稱呼她們。不知多少人不遠萬裏來到梵內薩,就為一睹‘公爵夫人’的芳容。不知多少人傾家蕩産,一擲千金,只為同‘公爵夫人’共度一宿。你有‘公爵夫人’的魅力嗎?沒有。”
刺客一拍桌子。朱利亞諾吓了一跳。
“你要我調查真相,殺死仇人,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意味着這個任務的難度真他媽高,我有可能會送命。如果你有‘公爵夫人’的魅力,我倒是願意跟你睡一晚然後為你去死。但是很可惜,你沒有。所以你面前的選擇只有兩個:要麽變成‘公爵夫人’……”
“我寧可去死!”朱利亞諾說,“另外一個選擇呢?”
“另外一個……我不會幫你出頭,但我會訓練你——按照一位緘默紳士的标準訓練你——然後由你自己去複仇。當然,這要收取一定的代價,所以我就暫且忍受一下你的拙劣技巧好了。”
他怎能如此面不改色地說出這番話!朱利亞諾渾身發抖,真想奪門而出。恩佐要他獻出自己的身體,以學習刺殺的藝術,這樣他有一天便能殺死仇人,為父母報仇?那得等到猴年馬月!
但是……但是除此之外,也沒有什麽別的辦法了。他總不能就這麽走出門,等着城衛隊來抓他吧?那樣明天天一亮,他的腦袋就會懸在城門上供過往行人關上了。費爾南多和博尼韋爾的陰謀之網決不是一朝一夕間織就的,他的複仇也不必急于一時。他大可以磨練技巧,然後手刃仇人,這樣比雇傭一個殺手更能解他心頭之恨。
“好!”他仰起頭,注視恩佐,翡翠色的眼睛裏迸發出堅定的光芒,“就這麽辦!就按你說的做!我願意跟随你學習,終有一日我會親手殺死他們!”
刺客不言不語,眼中卻流露出贊許的神色。他打開房門呼喚曼蕾夫人的名字。不一會兒,夫人袅娜的身影便回到了辦公室中。
“你們談完了?”曼蕾夫人微笑,“你還要把這位年輕的客人留下嗎?”
“不。”刺客悠然回答,“您知道我剛才是開玩笑的。”
“什麽?”朱利亞諾一驚。
“我當然知道,親愛的恩佐,你開玩笑的時候,眼睛總是別樣的好看。”
我怎麽沒看出來。朱利亞諾心說。
“其實我來的目的是想請您為我寫一封推薦信。”
“什麽推薦信?”
“給黑衣船夫行會的推薦信。他們行會一向很封閉,沒有可信的介紹人,恐怕不會幫我。”
“啊……”夫人諒解地點點頭,“我懂你的意思了。不過,親愛的,你知道我一向不會平白無故地将好意奉獻給別人。”
“您要多少錢?”
“我不缺錢。”
曼蕾夫人挽住恩佐的手臂,看了看門外。恩佐會意地偕夫人一同出門,臨走前不忘關照朱利亞諾:“留在這裏,我們一會兒就回來。”
朱利亞諾找了張沙發坐下。沒幾分鐘,他便聽見隔壁房間傳來男女歡愛纏綿的聲音。他面紅耳赤,連忙捂住耳朵,防止那些呻吟傳入耳中。他能分辨出來,隔壁的人一定就是恩佐和曼蕾夫人。富有夫人索要的代價……當然就是年輕刺客的身體。在緘默者的世界裏,身體交易是這麽普遍的行為嗎?又或者,恩佐是為了他,才甘願向曼蕾夫人獻身?
……恩佐說他們“一會兒就回來”,可朱利亞諾幹等了将近一個小時,恩佐才施施然返回辦公室。朱利亞諾原先還害怕他光着身子就跑出來,幸好他穿戴整齊。可他面色微紅,神态顯得很慵懶,頭發也披散着,目視朱利亞諾的時候,眼睛裏蕩漾着異樣的神采,全身上下都散發着濃郁的男性荷爾蒙。朱利亞諾好害怕外頭那些風流男女見了他,會當即雙膝一軟,癱倒在他的懷抱中。誰不會這樣呢?就連朱利亞諾自己都産生了一種蠢蠢欲動的感覺。若是恩佐現在抱住他,在他耳邊低聲說句話,他肯定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
“曼蕾夫人呢?”年輕人心情複雜地問。
“她在休息。”恩佐淡然地招呼朱利亞諾出門。
“你拿到推薦信了?”
“拿到了。”
“就這樣?”
“什麽?”
“你和曼蕾夫人睡了一次,她就願意幫你?就這樣?”
恩佐懶洋洋望向他。“因為我技術高超。”
說完,他自顧自地笑了一下,不知是洋洋得意,還是回味起了方才與曼蕾夫人共度的纏綿時光。這是朱利亞諾第一次見到恩佐露出不含嘲諷的笑容。他笑起來是那麽的好看,朱利亞諾不禁看呆了。這個人就算單憑一張臉,一輩子也能活得衣食無憂,為什麽他偏偏要把臉遮起來,去過朝不保夕的日子?是不是有什麽原因,迫使他踏上這條黑暗的道路,卻再也無法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