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黑衣船夫

深夜中突兀響起的敲門聲驚醒了佩特羅。他咒罵着爬起來,打從心底萌生出端起尿壺從窗子倒下去的想法。他睡在自家店鋪的閣樓上,才躺下沒多久,剛有了點睡意。煉金術士最讨厭被人打攪睡眠。

“今天晚上沒事找事的人怎麽這麽多?”受到打擾的店鋪主人匆忙戴上鳥嘴面具,執起一支煉金燈臺,點亮燈火,罵罵咧咧地下樓。他已經決定,如果來者沒有十萬火急的要事,他就把燭臺捅到來者臉上,讓他們再也不敢半夜打攪一位煉金術士休息。

他解下店鋪大門的三把鎖,卻沒松開拴住門闩的鎖鏈,只把門打開一條縫,以防來者是趁夜打劫的強盜。

“開門。”門外的人說。

煉金術士眯起眼睛,舉高燈臺,照亮來者的面孔。

“喔!恩佐!你怎麽又回來了?你……你是活人吧?”煉金術士嘟囔。他的刺客朋友去而複返,還帶着他的小朋友。

“如果我是幽靈,還需要敲門?”

“噓!小聲點!你聲音大得城市另一頭都能聽見!”佩特羅急急忙忙解下鎖鏈,放刺客和他的小朋友進門,“你們來這兒途中沒被人瞧見吧?”

恩佐聳聳肩:“什麽時候上煉金術士的店鋪購物也算犯法了?”

“你們頻繁出入我的店鋪,太可疑了!我可不想被人舉報窩藏逃犯!”

“我看你比較可疑,穿着睡衣,卻戴着面具,品味不錯啊。”

佩特羅從門中探出半個身子,左右環伺,确定無人跟蹤後,迅速關上門。“你們不是去找曼蕾夫人了嗎?為什麽回來?沒有十萬火急的事,我就把燈臺捅到你臉上!”

可惜的是,他沒機會一展身手了。恩佐從衣兜裏掏出一封信,拍在煉金術士臉上。煉金術士罵了一句,捉住信紙,口中的污言穢語立刻轉化為歌頌天神恩賜的贊美詩。

“給黑衣船夫行會的推薦信?!”他将燈臺湊近信紙,防止自己看走了眼,“這封蠟……是曼蕾夫人?你去找那老妖婆……咳咳,去拜訪那位高貴的夫人,就是為了推薦信?我還以為你是讓她找她的姘頭開具一張通行證呢!”

“通行證太冒險了,容易暴露,還會牽扯上曼蕾夫人。黑衣船夫更安全。況且你不是一直嚷嚷想要一具屍體以研究解剖學嗎?”

朱利亞諾不解地拽了拽刺客的袖子:“你們在說什麽?什麽屍體?”

佩特羅欣喜若狂地吻了吻推薦信,對年輕人解釋道:“有了推薦信,我就能從黑衣船夫那兒弄到一句屍體了!”

“黑衣船夫行會又是什麽?”

刺客和煉金術士同時沉默地注視着他。朱利亞諾以為自己說錯了話,戰戰兢兢地縮着肩膀。

“你竟然不知道黑衣船夫?你真的是梵內薩人嗎?”佩特羅難以置信。

“呃……我猜他們就是……穿黑衣服的船夫?”朱利亞諾試探地問。

恩佐無力地捂住眼睛。“你別見怪,”他對煉金術士道,“這家夥是有錢人家的貴族大少爺,不知民間疾苦,所以才不曉得黑衣船夫……嗯,應該是這樣吧。”說到最後,他也不确定了。

“有錢人家的大少爺”鼓起腮幫子:“我的确不知道,有那麽奇怪嗎?”

煉金術士和刺客同時點頭。

“那你們倒是告訴我,黑衣船夫究竟是什麽?”

“你應該知道三年大瘟疫吧?”

“當然知道了!”

三年瘟疫爆發的時候,朱利亞諾七歲,住在鄉間別墅,安然躲過一劫。不過許多約德人就沒那麽好運了。三年時間,上萬人死于瘟疫,屍體多得連火葬柴堆都不夠用。朱利亞諾猶記得自己那位女家庭教師。母親說她回老家了,可他心裏清楚,她一定也死了,母親為了安慰他才撒了這麽個善意的謊。

“當時連總督也沒逃過瘟疫的魔掌。新任總督——哦,就是博尼韋爾——上臺後,下達一項新政令:梵內薩中的一切死者,不論老幼尊卑,不論老死、病死、意外死亡還是遭到謀殺,屍體必須在一晝夜之內運出城,否則死者的親屬就要繳納高額的‘防治瘟疫稅’。有錢人家可以雇傭華麗的殡葬馬車,窮人就只能靠黑衣船夫——專門運送屍體的人。他們把屍體統一裝船,趁夜送到城外的墓地。死者親屬會事先在墓地等候。”

“哦,原來黑衣船夫就是運送屍體的人。”朱利亞諾說,“可是為什麽要找黑衣船夫?為什麽要找……煉金術士?”

“活人不能出城,死人卻可以。”恩佐說,“城裏的煉金術士、藥劑師和醫生需要屍體以研究醫學,可是自願捐贈遺體的人又沒有多少。沒辦法,只能走不怎麽合法體面的路子。有門路的人找到黑衣船夫行會,從他們運送的屍體裏找一具無人關心的、就算失蹤了也不會有人奇怪的,比如窮困潦倒的死乞丐,然後偷偷運走。黑衣船夫則能得到一大筆謝禮。雙方各得所需,可謂皆大歡喜。”

“這麽說,曼蕾夫人就是‘有門路的人’。難怪你要找她要推薦信……可是,”朱利亞諾說,“無緣無故少了一具屍體,難道沒人發現嗎?”

佩特羅笑了:“啊,小少爺太小看我們了。為了防止這種情況出現,我們自然有應對的辦法。緘默者有時候需要處理掉一些‘麻煩’,嗯,你懂的,一天到晚在城裏制造屍體,那可不怎麽好,對吧?緘默者把他們制造出的屍體交給黑衣船夫,再從船夫那兒領走一具屍體,交給醫生們,偷梁換柱,這樣屍體的數量總能保持正确。只不過這次交換不是兩具屍體,而是一具屍體和一個大活人。”

說到這裏,朱利亞諾明白了恩佐的計劃。他在這座城市出生,長大,卻從不知道城市的地下世界中存在着如此微妙的生态,從事各種合法或違法、體面或下流職業的人彼此配合,使城市的陰暗面運作如常。不,毋寧說是使整座城市運作如常。那日光下光鮮亮麗、美輪美奂的梵內薩,正是建立在這條奔騰不息的黑暗河流上的。

“我懂了。你們要我扮成死人,和一具屍體交換,然後煉金術士先生帶走屍體,我則被黑衣船夫運出城?”

“正是如此。”

“這樣能行嗎?我……我假扮死人?”朱利亞諾不安地挪動腳步,“就算再怎麽假裝,活人和死人還是不同啊!只要稍微一檢查就露餡了!”

“所以才需要煉金術士。”恩佐扭過頭望向佩特羅,“你這兒有假死藥吧?”

“什麽假死藥?真難聽!它有名字,叫‘花之嘆息’!這其中有一個凄美的典故,說的是多羅希尼亞的兩個世仇家族的兒女……”

“管它花之嘆息還是草之嘆息,拿來就對了。”

佩特羅一邊轉身上樓去取假死藥,一邊念叨:“哼,我偏要說。這對年輕人不顧家族世仇,彼此相愛,然而……”

等他回來時,手上多了一個小瓶,裏面裝着黑漆漆的液體。他仍在說:“……等藥力消失,姑娘醒來,卻見愛人已死,于是悲痛自殺。啊,多凄美的故事!”

“多不祥的故事。”刺客冷淡地評價。他從煉金術士手中接過小瓶,塞給朱利亞諾。

“先說好,這次我不會給你錢的。我已經幫你弄到屍體了。”

“沒關系,只要你死的時候別牽連我就行了。”佩特羅難得大度。

刺客催促朱利亞諾:“喝吧,別耽誤時間。”

朱利亞諾拔出瓶塞,聞了聞。瓶中液體顏色漆黑,卻沒什麽味道。“喝下去會怎麽樣?”他問煉金術士。

“你的呼吸和心跳都會暫停,體溫降低,跟一具新死的普通屍體沒什麽兩樣。等藥力過去,你就會醒過來。別怕,就像睡了一大覺一樣。”

“萬一我沒醒過來呢?”

“算你倒黴呗。”

朱利亞諾苦着一張臉。若是可以,他決不會冒這種險。但他沒有別的選擇了。假如假死藥害死了他,那只能說明他命該如此,薩孔家族命該如此。

他一口飲盡瓶中液體。假死藥沒有味道,像清水一樣。

“……我感覺沒什麽變化啊。”朱利亞諾懷疑地晃了晃空瓶,“不是說就像睡着……”

撲通!年輕人面朝下撲倒在地。

恩佐抱起朱利亞諾的身體,探了探脈搏和鼻息。果不其然,心跳和呼吸都停止了。年輕人的臉色白得像紙,任誰見了都會以為他是個英年早逝的可憐人。

“你這兒應該有手推車吧?”

“有。你來推。”佩特羅說。

“我只負責推過去。你自己回來。”

“你不跟我一起?”

“我要去城外接應。”

“唔唔。也是。”煉金術士點頭,鳥嘴面具上下晃悠,“你們出城後去哪兒?你有地方藏身嗎?”

恩佐想了想。“有。在靠近羅爾冉的一座……”

“停停停!別告訴我!萬一我被城衛隊抓走嚴刑拷打,會忍不住供出你的!”

恩佐笑了。

他倆一起将朱利亞諾的“遺體”擡上店鋪倉庫的手推車。佩特羅借了一個鳥嘴面具給恩佐。刺客推着手推車,煉金術士在前方領路。

“話說回來,你為什麽要幫這小子?”佩特羅問,“他肯定沒錢付你,而我知道,你從不賒賬。”

“我自有我的理由。”

“哈,難不成你看上他了?”

“……關你屁事。”

“作為朋友勸勸你而已。摻和這事,準沒有好下場。”

“我原本不打算摻和。”刺客說,“可是那天我去了神廟。我發了誓,我準備……”他停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再度開口:“然後就遇上了他。我想這一定是真實之神的安排。祂是唯一的‘真實’,唯一的‘死’,祂在冥冥中支配我的命運,指定我的前路。而凡人無法反抗這種命運。就算再怎麽逃避,它也終有一日會找上你。就像……”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就像我。不論如何都會走上這條道路。因為我命中注定要侍奉祂。”

煉金術士看了看他的朋友,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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