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只有死人才能離開
德蘭河如一泓蜿蜒的墨汁,寂靜地流過梵內薩城。白日的喧嚣此刻都沉寂了,只有潺潺流水拍打着堤岸,像一首極富韻律的歌謠。在安谧的河流上,只有一個地方忙忙碌碌。那是一座罕有行人願意靠近的碼頭,黑衣船夫們正在進行一天的工作。他們白天從城市各處運來屍體,日落後裝船,送往城外。他們的船上罩着黑布,揚着黑帆,但凡行夜路的船舶見了,都唯恐避之不及。這倒給黑衣船夫們省卻了不少麻煩。至少他們從不用擔心河道擁堵。
黑衣船夫們人如其名,個個身披黑袍,戴黑手套,以黑布蒙面。這可不是為了營造神秘感,而是防止疾病傳染。他們運送的屍體中也包括病死的那些。誰都不想染上惡疾。
今天的梵內薩城邦意外的和平,全天運來的屍體只用三艘船便裝完了。平時一般要四五艘。最後一艘船即将啓航。這時,碼頭上出現了兩個戴白色鳥嘴面具的人,一高一矮,高個子那人推着手推車,車上罩着防水布。黑衣船夫的首領(按照行規,他的頭銜是“大師”)猜測,他倆是城裏那幫鬼鬼祟祟的外科醫生,又來找他們要屍體了。雖然麻煩,黑衣船夫大師倒願意賣他們這個人情。往公義方面說,畢竟誰都不能保證自己一輩子不生病,醫生醫術長進,對每個人都有好處。往私利方面說,醫生們往往會贈予一筆豐厚的“謝禮”。黑衣船夫薪資微薄,沒有“謝禮”,要怎麽養家糊口?
“晚上好,船夫大師。”兩個鳥嘴面具向黑衣船夫脫帽敬禮。
“晚上好,醫生們。”黑衣船夫也回禮道,“你們來運貨?”
“運貨”是行內的黑話,意思是“運送屍體”。
“正是,大師。”
“有推薦信嗎?”
其中一名個子稍矮鳥嘴面具哆哆嗦嗦地從口袋裏掏出信件。瞧他生澀的樣子,肯定是第一次“運貨”。黑衣船夫大師接過信件。這封信可了不得,是“玫瑰花庭”的女主人曼蕾夫人親筆所寫,封蠟完好無損,信紙上還散發着淡淡的香水味。黑衣船夫借着黯淡的月光讀完信,将它折起收好。
“沒問題。”大師說,“你們來的正好,船剛要出發。這批貨都是些死了也沒人管的乞丐,拉到墳場都沒人收屍。随便挑吧。你們拿來‘交換’的貨呢?”
高個子鳥嘴面具比了個手勢示意黑衣船夫大師靠近,然後掀起手推車上防水布的一角,露出下面的“貨物”。手推車上裝着個年輕人……不,應該說裝了一具年輕的屍體。他染着鮮豔的頭發,臉色發黑,像塗了煤炭,看不清五官。黑衣船夫大師本能地感到有些不對勁。
“他怎麽死的?”
矮個子回答:“吃錯藥了。”
“吃錯藥”也是行內黑話,不過在緘默者中比較流行,意思是“被毒死的”。黑衣船夫大師猜測兩個鳥嘴面具中一個是醫生,另一個是殺手。這搭配倒是不錯,醫生制毒,殺手殺人,殺完人運來“換貨”,換來的屍體交給醫生做研究,順便毀屍滅跡。大師雖然心中仍有些不安(畢竟城裏最近不太平,好像在找什麽通緝犯),但總不能壞了行規。上頭大人物間的爾虞我詐、腥風血雨,和一個小小的黑衣船夫有什麽關系呢?就算總督換了又換,豪門貴族興起又滅亡,小船夫還是得吃飯。更何況高個子鳥嘴面具塞給他一袋分量不輕的“謝禮”,讓大師萬分滿意。他揮揮手,兩個鳥嘴面具将屍體卸下手推車,和船上的某件“貨物”交換。他倆活兒幹得挺利索,不一會兒就完成了。
兩個鳥嘴面具再度向大師脫帽敬禮,推着小推車離開碼頭。大師則登上運屍船,命令手下啓航。黑衣船夫們幹起這趟活兒格外起勁,因為大師得到的“謝禮”,手下人也有份。
揚着黑帆的黑船順着德蘭河航向城外。今夜風向不錯,不出一個小時,運屍船便停穩在城外的專用碼頭旁。碼頭上有牛車待命。黑衣船夫們将屍體挨個搬下船。每具屍體腳上都挂着一個小木牌,上面寫着此人的姓名和出生年月。有名有姓、有家有口的死者會被送往墓地,由家屬認領,然後舉行隆重的葬禮。身上有案子的屍體則由治安官接手,送往專用的停屍房。無名無姓、無親無故的死者則被送往另一個方向:火葬柴堆。他們的骨灰将撒進德蘭河,順着河水流向大海,省下了墓地和墓碑的錢。
醫生們送來的屍體和其他無名屍一起運向柴堆。這活兒黑衣船夫大師做過無數次了,駕輕就熟。不過今天,情況卻有些不同。柴堆前方立着一名專門管理殡葬業的官員。按照梵內薩的規定,每天運出的屍體都要由一名官員清點人數,核對身份,才能下葬。但沒人願意成天和屍體打交道,所以這位官員只偶爾出現抽查黑衣船夫的工作。怎麽這麽巧,今天他偏偏來了呢?大師心想,肯定和城裏這幾天的動蕩有關。他們在尋找通緝犯,好像是什麽叛國者的兒子。
官員攔下運屍牛車。他一副沒睡醒的樣子,一手抱着本厚重的簿冊,一手握着羽毛筆。
“停下停下!”他不耐煩地指揮黑衣船夫,“我要核對屍體數量和身份!”
“當然。大人請看。”大師做出邀請的姿勢,“一共六具屍體,都是城裏的乞丐、流氓、窮鬼,死了都沒人收屍。要不是咱們好心的總督閣下下令,他們還得不到火葬的厚遇呢,只能在城裏腐爛發黴。”
“這可不是厚遇,是為了防止瘟疫。”官員拿腔拿調,“屍體會成為傳染病的源頭,尤其是這些死得不明不白的路倒屍。讓我看看,六具屍體。嗯,和清單上的數據一致。”他湊近運屍車,“哼,一幫窮鬼,死在城裏,淨給人添麻煩。咦,這人是怎麽回事?”他指向醫生送來的那個死去的年輕人,“這個死者是不是搞錯了?”
黑衣船夫大師心髒狂跳。“沒搞錯,大人。小的事先核對過一遍,怎麽會搞錯呢?”
“你不是說這些人都是乞丐窮鬼嗎?”官員瞪着大師,“乞丐怎麽有錢染發?”
“這……”黑衣船夫大師心念電轉,“他、他是外鄉人!沒人曉得他打哪兒來的、姓甚名誰,他在本城也無親無故,沒人替他收屍。依小的所見,跟乞丐也差不多。”
“這可不行!依照規定,這類死者要交給治安官,以後說不定會有家人來認屍。”
“是是,小的這就叫人把這死者運到治安官大人那邊。”
“等等!”官員伸出手戳了一下死者的臉,“他的臉色怎麽這麽黑?他是怎麽死的?”
“他……他吃錯了藥……”
“啥?”
黑衣船夫大師冷汗直冒。若是官員繞到他背後,就會看見他背上的衣服濕了一大片。他搜腸刮肚,可怎麽也找不出理由幫他擺脫困境。那兩個該遭瘟疫的鳥嘴面具!都是他們害的!
“你為什麽不說話?是不是在隐瞞什麽?”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斷了官員的訊問。只見一名金發青年策馬而來。他一身飄逸的白色綢緞長袍,風中翻飛如同白鳥的翅膀,胸前佩着一條黃金項鏈,末端挂了一個鑲嵌着寶石的小徽章,像是一枚聖徽。梵內薩城內的神廟那麽多,官員也分不清聖徽到底屬于那位神明。
馬兒尚未停步,金發青年便跳了下來,穩穩落地,可見他身手有多麽敏捷。青年将手按在胸前,微微欠身行禮。官員不明所以,但習慣讓他摘下帽子回禮。
“您好,大人。”青年說,轉向黑衣船夫,“您好,大師。”
黑衣船夫大師快暈倒了。他認出了青年的聲音——就是碼頭上那個高個子鳥嘴面具!他不知道青年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只好裝作不認識他。
“你有什麽事?”官員倨傲地問。
“我來認領一具屍體。”青年禮貌地說,“船夫大師搞錯了屍體的名牌,誤把一位有名有姓的死者當成了無名路倒屍。”他指着牛車上那具染了藍紫色頭發、臉色發黑的屍體,“就是他。”
官員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他是誰?”
“是我的學徒。”
“你又是誰?”
“我侍奉真實與虛飾之神。”
“哦,原來是個祭司。”官員盯着青年胸前的黃金聖徽,“你這個學徒是怎麽死的?”
“吃了不該吃的東西。”
官員挑起眉毛。黑衣船夫大師湊到他身邊耳語道:“大人,他的意思是,這小子是服毒而死的。”
“服毒?這是命案啊!你們呈報給治安官了嗎?”
“不是命案,大人。因為毒藥是他自願喝下的。”金發祭司說。
“那麽是自殺?他為什麽要自殺?”
金發青年沉默了一會兒。
“我想答案只有神明才知道。”他說。
官員皺起眉。他覺得這事兒不太對勁,但他也不好阻攔一位祭司。天知道城裏有沒有什麽位高權重的大人信奉“真實與虛飾之神”呢?只要祭司去大人物耳邊嚼嚼舌根,他的仕途就完蛋了!不如索性對這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若是上面問起,他只要推脫自己什麽都不知道就行了!
官員清了清嗓子:“好吧好吧,你把這個學徒的屍體帶走吧。不過,黑衣船夫大師,搞錯名牌可是你的工作失誤啊,必須罰款。”
“是小的失誤。小的該罰。”大師邊連連道歉,邊在心裏為自己那筆“謝禮”哀嘆。
金發祭司将他的學徒用防水布捆起,搬上馬背。官員見事情了結,便先行去火葬柴堆那邊吩咐手下準備火油。金發祭司趁官員離開的空檔,拉住黑衣船夫大師的手,不動聲色地将一張字條傳給他。
“等回了城,”金發祭司耳語,“您随便找一位緘默者,把字條交給他。放心,您的‘謝禮’一分錢都不會少。”
“緘默者!這麽說您也是……”
“您心裏清楚就好,別對外聲張。”
大師點點頭。“可我聽說,緘默者從不說謊,必要的時候寧可保持沉默。可你……”
金發青年微微一笑。真看不出,這麽一個俊朗的青年竟會是黑夜下的殺手。“我剛才說的,沒有一句是謊話。”
金發青年躍上馬背,催促駿馬奔向遠方。黑衣船夫大師嘆了口氣。緘默者的字條還在他袖子裏。只是張普通字條而已,他卻覺得自己的皮膚都要被灼傷了。
官員處理完一天的事務,疲憊地回到家中。他家裏有個大嗓門的老婆。如果可以,他根本不想回來。這不,剛踏進家門,老婆的聲音便像一支羽箭穿透了他的耳膜。
“你這死鬼,怎麽才回來!說,你是不是又去逛窯子了?”
“逛你個頭!我天天往墳地跑,累都快累死了!行行好,閉上你的嘴,讓我清淨一會兒吧!”
“哈!墳地!平時怎麽不見你這麽勤快!喲!你臉上黑漆漆的是什麽?你一頭栽進墳坑裏了嗎?”
“什麽黑漆漆……?”
官員找到家中的鏡子,仰起頭,果真在下巴上發現了幾條煤黑色的痕跡。奇怪,他臉上怎麽會有污漬?
一道可怕的靈光閃過官員的腦海。他想起了今天那個被誤當作無名路倒屍的年輕學徒的屍體。屍體臉上黑漆漆的,他好奇地摸過一下,然後又摸了自己的下巴……臉上的污漬一定是那時候沾上的!可根據金發祭司所說,屍體之所以臉黑,是因為服下了毒藥,那麽黑色污漬就不可能會沾在他的手指上啊!除非……
除非那黑色是塗上去的煤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