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同一時間,這個世界……

“我出去一下!”官員喊道。

“死鬼!你又去哪!是不是去逛窯子!哎呀,你回來!”

官員跑出家門,幸好他的馬還沒卸下鞍鞯。他爬上馬背,催促馬兒奔向梵內薩神廟區。他不知道“真實與虛飾之神”的神廟在那兒,費了好些功夫才從路人口中打探到路線。日落時分,他終于找到了神廟。

神廟中的祭司送走最後一批前來祈福的信徒,準備關門了。官員大喊着“等一下”,三步并作兩步奔上神廟的臺階,繞過大門前的噴泉,叫住一位女祭司。

“請、請等一下!”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這位……這位女士……”

女祭司上了年紀,頭發花白,臉上已有了皺紋。她瞥了一眼官員身上的官服,微笑道:“這位大人有何貴幹?若是祈福,請明日再來吧,神廟日落時分就閉門謝客了。”

“不,我……我有事要問。”

“是與城中公務相關的事嗎?”

“是的!是的!請問你們神廟中最近有沒有學徒服毒而死?”

女祭司表情怪異:“學徒?啊,您是指見習祭司吧。沒有。如果發生了那種悲劇,我們一定會上報治安官的。”

“那你們神廟裏有沒有一個二十多歲的金發男祭司?長得很英俊。”

“也沒有。我們的弟兄姊妹人數不多,二十多歲的男祭司只有三人,但都不是金發,長相也不英俊。”說完,女祭司揶揄地笑了笑。

“城裏‘真實與虛飾之神’的神廟只有這一座?”

“正是。這座神廟建立不久,多虧了慷慨信徒的捐贈……啊,大人,您要走了嗎?沒別的事要問了嗎?”

“沒了!再見!”

官員跳下階梯,差點扭傷腳。糟糕了!出大事了!他犯了個大錯!那個金發青年根本不是祭司,他帶走的屍體也絕對不是學徒!不不,或許那根本就不是屍體,而是僞裝成屍體的大活人!那學徒染了頭發,十七八歲模樣,雖然由于臉上的煤灰沒能看清相貌,但其他特征與通緝犯朱利亞諾·薩孔相符!或許……不不,那一定就是朱利亞諾·薩孔!他僞裝成屍體逃出城了!大事不妙,必須通報城衛隊!

他跳上馬背,策馬狂奔。突然,馬兒哀鳴一聲,整個兒側翻在地!他從馬背上摔了下去,由于慣性,在道路上滾了好長一段距離才停住。他灰頭土臉地爬起來,只見地上拉了一根絆馬索。

“咳……咳……救……救命……”

他渾身都痛得要命,頭上腫起一個大包,一時間站不起來,只能坐在地上大呼小叫。可這條街上一個人也沒有。太陽落入地平線之下,夜幕籠罩了梵內薩城。夜裏氣溫涼爽,官員卻覺得一陣徹骨的寒意擴散到了四肢百骸。

陰影中冒出兩個人。他們仿佛本身就是陰影的一部分,在某種無名力量的感召下化作實體。一個人身着華服,戴着一張狐貍面具。另一個身着樸素黑衣,戴着鳥嘴面具。官員頓時喘不過氣。是緘默者。他心想。緘默者絆倒了我的馬,接下來就要殺我了!

“怎麽辦?”狐貍面具問鳥嘴面具,“幹掉他?”

鳥嘴面具擺擺手:“太明顯。死了一個管理殡葬業的官員,城衛隊就算沒長腦子,也能明白其中的蹊跷。”

“那怎麽讓他閉嘴?”

“我有一瓶毒藥,喝下後人會神志不清,産生各種各樣的幻覺,分不清現實和幻想,大約一個月左右才會恢複正常。妓院有時會把這種藥少量摻進酒裏助興。讓他喝藥,然後把他扔進妓院。等人們找到他,他正在妓院裏發瘋呢。就算他說出了自己的發現,也沒人會把瘾君子的胡言亂語當真。”

“好主意,與其讓他一句話也說不了,不如讓他說得越多越好。說得太多,就沒人分得清是真是假了。”

戴狐貍面具的緘默者壓住官員的身體,掰開他的嘴巴。鳥嘴面具将毒藥全部灌進他嘴裏。

“接下來呢?”狐貍面具問。

“摘下你的面具,攙着他,随便進一家妓院,記得和他稱兄道弟,假裝你們是一同出來喝花酒的好哥們。”

“我是問,你呢?”

“當然是回去……做研究啦!”

當狐貍面具把精神錯亂、滿口胡話的官員扶上馬背,牽着馬吆五喝六地向紅燈區而去時,鳥嘴面具低沉地笑了一聲。他袖子裏滑出一張字條。今天上午,他剛安頓好那具交換來的屍體,一位緘默者弟兄便找到他,交給他這張字條。

字條是恩佐所寫,經由黑衣船夫大師遞送的。根據上面的吩咐,煉金術士佩特羅和送來字條緘默者弟兄在恩佐的秘密藏身處(他衆多藏身處的一個)找到一袋黃金,以此為酬勞,他們成功讓那位殡葬業官員“閉上了嘴”。

佩特羅從衣服的暗袋裏取出火折子,燒掉字條。恩佐和他年輕的小朋友現在已經遠走高飛了吧?他們會躲到哪兒呢?恩佐提過羅爾冉,不過羅爾冉是個很大很大的地方……

他還能再見到他們嗎?

同一時間,約德海岸西北方的羅爾冉。

在第二皇朝的時代,羅爾冉曾是大公國。自從末代皇帝退位,第二皇朝覆滅,八十餘年過去,羅爾冉大公國亦不複存在。如今,羅爾冉分裂成了許許多多個小領地,由各自的領主掌管,彼此間相互攻伐,戰争與陰謀一刻不息。

羅爾冉邊境的一處小村中。

上了年紀的男子取下牆上所挂的寶劍,将其捧在手裏,感知它沉甸甸的重量。男子頭發幾乎全白了,胡子大部分還是黑的,額頭上皺紋很深,似乎常因各種困擾而憂慮。他一身灰色的粗布衣服,腿上套着老舊皮褲和翻口靴,一副農民打扮,但他眼神銳利,猶如藏着刀鋒,根本不像一介老實淳樸的農民。村裏人常說,他盯着別人瞧的時候,就像狼在審視獵物。

男子撫摸劍鞘,微微嘆息。這把劍跟随他多年,于他便如手足弟兄。可他已經很多年沒碰過這把劍了,只把它挂在牆上,當作一件威風的裝飾品。家中來了客人,他們會羨慕地表示:“原來您從前是位冒險者啊!”除此之外,劍再沒有別的功用了。

男子握住劍柄,将劍鋒微微拔出數寸。他的右手缺了大拇指,在斷指根處套了一枚金屬指套,平時可以幹些簡單工作,但再也不能握劍。

寶劍依舊銳利,銀色的金屬倒影出主人的面容。他不敢去看自己的面影,怕猛然發現時光究竟如何改變了自己。他連忙還劍入鞘,将寶劍栓在一條特制的皮帶上,然後轉身出門。

屋外有個年輕人正在等待。他名叫安托萬,是本村的一名孤兒,由男子撫養長大,算是他的養子兼學生。安托萬不到二十歲,一頭短短的褐色頭發,茶色的眼睛散發着活潑的光彩。他穿着一套老舊皮甲,外面罩着打滿補丁的羊毛鬥篷,背着個鼓鼓囊囊的背包。他即将出門遠行。

或許是等得不耐煩了,安托萬不知從哪兒找了根草葉叼在嘴裏。

“安托萬!”男子喊道。

“老師!”

“過來!”男子招招手。安托萬像聽話的小羊一樣迎上去。

“這把劍你拿着。”

安托萬瞪圓眼睛,嘴裏的草葉被風吹跑了。“可是……老師,這是您的寶貝啊!我不能收!”

“我拿着它也沒用,反倒是你,你需要一件武器防身。”

安托萬擺擺手:“不用不用!我只是去拜見男爵大人而已,來回路程頂多十天,不會有什麽危險的。再說了,回來的時候,男爵大人的軍隊會跟我一起,我怕什麽呢?”

“現在世道不太平,有備無患。你拿着吧。”

說罷,男子不聽安托萬的拒絕,将拴着劍的皮帶捆到年輕人腰上。安托萬的臉頰興奮得發紅。這把劍是他求之不得的寶貝,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有一天能佩着它出門遠行。

“老師,我不會讓您失望的!我一定不辱沒您的威名!”安托萬按着劍柄,莊重地向老師發誓。

“我哪有什麽威名。你照顧好自己和‘姬莉莎’就行了。”

“姬莉莎”是那把劍的名字。

男子拍拍安托萬的肩膀:“去吧。依照本地習俗,離鄉遠行之人要在日落時出發,日出時歸來。時候差不多了,上路吧。”

年輕人點點頭:“我很快就回來!”他滿腔豪情,意氣風發,在老師的目送下步向村口。晚歸的村民見了他,紛紛同他揮手道別。

“路上小心,安托萬!”

“孩子!按時吃飯,注意休息,別累壞自己!”

“去吧,好兄弟!從男爵大人那兒搬回救兵,打敗山上那群強盜!”

“安托萬哥哥,我會想你的!”

故事裏的英雄都是這麽從家鄉出發的。年輕人心想。我也會成為英雄嗎?

同一時間,舊帝都拉維那城的廢墟上。

這裏曾是不可一世的第二皇朝的心髒,熱情洋溢的詩人們贊頌它是“大地的中心”、“城中之城”。它以潔白優美的大理石建成,一度有二十五萬人口居住于此,是世界上最繁華、最壯麗的都城。

然而再偉大的帝國也有覆滅的一天。第二皇朝國祚持續了八百二十一年。八十六年前,末代皇帝宣布退位,而後遭到刺殺。達理安皇帝創造的帝國就此滅亡。同一年,北方海港灰翼城興建了一座黑白女神的神廟,代表古神信仰回歸大地。龍皇的時代結束,複興的紀元開始。

如今,拉維那城只剩下不到三萬人口,大部分建築遭到洗劫,之後不是被毀就是被遺棄。剩下的那些得不到良好修繕,逐漸破敗。一度輝煌的“城中之城”變成了一堆白色的瓦礫和廢墟。不過有一點十分奇妙:拉維那城最初建立在古代精靈城市的遺址上,後來經過多番擴建,才成為第二皇朝的帝都。現在,人類添加的部分紛紛坍圮,最初那些精靈建築卻依舊巍然屹立,經歷了漫長時光的洗禮,顯得更加壯闊和優美。

拉維那城中央,有一處建築仍保持原樣,那就是開國皇帝達理安的紀念碑。據說石碑上附有龍神的保護魔法,才會歷久彌新。

傍晚,一位在拉維那城出生、長大、成家立業、就此老去、并終有一天會長眠于此的老人前往達理安紀念廣場散步。這兒鮮少有人光顧,因為人們傳說廣場是個不祥之地。可老人不這麽想。老人喜歡廣場和巍峨的紀念碑。他出生的時候,拉維那城尚沒有如此破敗,仍保持着帝都的恢弘氣韻。許多年過去,它美麗的身姿仍镌刻在老人心底。

老人拄着拐杖,眺望紀念碑。出乎意料,紀念碑前居然有個人。他走近幾步,看清楚了:那是個年輕男子,一頭冰霜般雪白的長發,身穿一件樣式複古的白色禮服,背着一張魯特琴。琴身色澤老舊,看上去有些年頭了,琴身上銘着一朵翻卷的玫瑰。倘若老人對制琴工藝有所了解,就會知道那朵玫瑰是數百年前某位著名匠師的标志。今時今日,老人一生的積蓄都未必買得起這把的琴的一根琴弦。

聽見有人接近,男子警覺地轉身,琥珀色的雙眼盯住老人,像一支箭将老人釘在原地。

老人定了定神。他活了這麽多年,目睹過戰争、叛亂和謀殺,結過婚,生過孩子,将他們撫養長大又送走他們,經歷過世界上最恐怖和最美好事。天下再沒有什麽東西能吓倒他了。

“小夥子,我看你不像本地人,你是來游覽古跡的嗎?”

男子愣了愣,似乎驚異于老人的從容,旋即笑道:“是啊,老人家,我是個路過的旅客,特意前來瞻仰達理安皇帝紀念碑。”

“喔!稀罕!現在很少有人來游覽了!小夥子,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你孤身一人,連件護身的兵器都沒有,可得當心了,城裏晚上有匪盜當街殺人呢!”

“謝謝您的好意提醒,我看看就走,不會久留的。”

老人在廣場上轉了一圈,完成每天飯後散步的任務後便徑直回家了。他離去之後,男子依然留在紀念碑下。他伸出手,輕觸紀念碑,神情寥落哀傷。

“奧瑪蘭建立的帝國延續了一千兩百年。”他柔聲說,“你建立的帝國延續了八百二十年。在那之後,又過去了八十多年。”

他仰起頭,望向石碑上飛揚的古文字。“時間過得可真快啊,對不對,達理安?”

他的疑問,無人回答。一陣晚風拂過,帶走了他的嘆息。

卷二 刺客學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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