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快上來啊
“站立的時候軀幹要直,雙肩放松。”
濕熱的鼻息掃過後頸,宋仰的身體繃成一根弦:“然後呢?”
李浔一勾手,箭支在他指縫裏轉了一圈,然後用箭尾戳了戳宋仰的膝蓋窩:“膝關節不要彎曲……你放輕松一點,我又不吃人。”
男人的聲音就在耳邊立體環繞,帶着沙沙的磁性,宋仰很難不緊張,搓了搓冒汗的掌心說:“再然後呢?”
“然後搭箭,如果是遠距離射程的話,需要用箭杆将信號片壓下去,距離短的話就先不用管它。”李浔的手指搭在蝴蝶箭臺上,耐心細致地比劃,“箭杆要置于箭臺,箭尾卡進箭扣。然後你還要注意,箭羽也是有主副之分的,一片主羽兩片副羽。”
“這麽講究?”宋仰以前都沒發現區區三片箭羽有什麽分別。
“那當然了。”李浔捏住箭杆,輕輕轉動,“一般來說,顏色有別于其他兩片的就是主羽,主羽片得和弓弦呈直角,這樣才能保證羽片不打到弓身。”
宋仰觀察箭羽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掃了一眼李浔的手指。
又細又長,指甲修得很幹淨,帶着圓潤的弧度。
“推弓分低推,高推,深推,淺推,每樣都有它們的優缺點……”
宋仰轉過頭:“那你一般用哪種?”
“高推。”
“那我也用高推。”
李浔側目:“手腕力量弱的選手不适合用這個方法,你才剛開始玩,我先教你低推。”
男生都不願意承認自己弱,宋仰撇了撇嘴,不情不願地應了一聲。
“以後再教你高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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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聽見“以後”兩字,宋仰又眉飛色舞起來。
“推弓的時候,手指屈肌是不用發力的,弓把與手掌的接觸面要盡可能地小。”李浔的指尖在自己的掌心畫了個圈,“這塊位置抵着點弓把就行,當你完成放箭動作之後,你的弓會自然地下垂,形成一個很漂亮的收尾動作,而不是直挺挺地立在你手裏。”
宋仰點點頭。
李浔和他面對面站立,略微擡高他的手腕,然後點點他下巴:“舉弓高度要與你的下颌持平,你用哪只手勾弦就用哪一側的眼睛瞄準,另一只眼閉着。”
“那為什麽我看你比賽的時候從來都不閉眼?”
“你看得倒挺仔細,”李浔用手指比劃了一個小圈圈,“70米的時候,靶子都成馬賽克了,你能瞄什麽?”
“那你們怎麽射啊?”宋仰開玩笑道,“靠和靶子的心電感應嗎?”
李浔“咝”了一聲:“我先給你糾正一下,我們一般都會用‘放’這個字,代替‘射’這個字。”
“那為什麽奧運比賽不叫放箭運動要叫射箭運動?”
“……”
宋仰用和李初之一樣無辜的眼神擊潰了他,雖然他知道宋仰并不無辜。
“射程遠的靠肌肉記憶和感覺,也要依靠信號片的提示。”李浔看着他說,“擡手高度多少,瞄應該對準哪個位置,練久了就有感覺了,韓國很有名的射箭運動員林東賢知道吧?他的視力只有0.1,照樣拿奧運冠軍。”
宋仰的嘴巴微張,他以前只知道韓國隊厲害,但不知道這麽厲害。
“他是你偶像嗎?”
“當然不是。我們中國也有視力只有0.1的神射手,拿過射擊項目的奧運冠軍,現在是國家射擊隊的總教練。”
李浔說這話時的眼神口吻都透着股自豪勁,好像能認識這樣的人都是光榮的事情,宋仰酸不溜丢地問:“那他是你偶像嗎?”
李浔不明白小朋友在意的點為什麽這麽奇怪,強調重點:“我想告訴你的是,百步穿楊靠的不是眼睛,而是感覺,運動員必須達到‘眼中無靶,心中有靶’的境界。”
“聽起來好像武俠。”
李浔笑了笑:“如果你真的喜歡射箭,總有一天會明白我說的這些。”
有了李浔的分步講解,宋仰才意識到自己以前連最基礎的握弓姿勢都有問題。
其實他之前也旁聽過箭館其他教練員的講解,但他們并不會講得這麽細致,好像客人能射到靶子,開心掏錢就行了,其它都與他們無關,有些甚至還會被客戶問到支支吾吾。
李浔和這裏的每個人都不一樣,他從容冷靜,嚴謹專業,對這個項目的歷史了如指掌,對國家隊的未來抱有無限期待,身上就有一股專業運動員的氣場。
他開口講課,就能感覺到他的初衷不是掙錢,而是讓更多的人了解和喜歡這項運動。
就像老爸說的。
一個人的形象氣質都是可以通過後天去改進的,但過去的永遠不會,一個人過去經歷了什麽,學到了什麽,那些東西都根深蒂固地儲存在他腦海中,或許磨練了他的意志,又或許壯大了他的膽魄,最終形成獨一無二的人格。
賺錢是為了謀生,讓精神更富有。
學推弓,拉弓,瞄準這些東西簡單嗎?
簡單。
小學生都學得會,培訓一周也能教人射箭了。
但專業的運動員不是的,他們千錘百煉數十載,靈魂與弓箭交融,還能和70米開外的靶心來個“心電感應”,知道什麽時候該拉,什麽時候該放,這些最寶貴的經驗不是稍加培訓就能換來的。
那是十幾年的青春和汗水。
所以今天,他站在這裏,才會顯得如此與衆不同。
所以為什麽相隔十年,生活裏的一切都變了,自己還是會被他身上自帶的那股氣息吸引。
窗外起風了,薄薄的紗簾像波浪一樣鼓動,李浔将窗戶推上。
宋仰放松呼吸,按照李浔剛教的方式,搭箭擡弓。李浔回身時,提醒道:“撒放速度盡量快點,瞄準就放,否則你的肌肉承受不了。”
宋仰皺了皺眉。
李浔的弓很重,瞄準器的紅心随着肌肉的牽拉,小幅度地顫抖着。
他在瞅準靶心的一瞬間,松了力。
只有八環。
李浔略微眯了眯眼,确認環數後笑了:“可以啊。”
宋仰似乎對這個成績并不是很滿意,再次抽箭拉弓,眉心微蹙,動作又快又猛,眼神有一股寒意,和他剛才面紅耳赤的形象相差甚遠。
如果硬要形容,大概就是一只白色的小奶狗搖身一變成了一匹雪狼。
李浔有點口渴,退到一旁坐下,擰開水瓶,視線停留在宋仰身上。
第三支箭出去,弓把很自然地垂落,一個九環。
馬上又是第四支箭,第五支……
小家夥動作連貫又流暢,搭箭的動作也越來越帥氣,全程都沒有和他搭話,甚至連個眼神都沒給,專注得很。
李浔挺愉快地喝了口水。
宋仰是他教過的學員中,唯一一個,只聽一遍就可以把所有細節和技巧都掌握并且運用到實踐裏的小孩。
這不光靠記憶力,也得依靠身體的協調性。
總的來說,這小家夥很聰明。
剩下十多支箭的成績都控制在九環和十環之間,最差的一支也是壓線九環,這很顯然不是一個新手的水準。
“你練了多久了?”李浔問。
“我也忘了,”宋仰走向對面的箭靶,他邊走邊說,“我都是斷斷續續地練,偶爾回鄉下才能玩,上一次摸弓還是剛放暑假的時候。”
“那挺厲害的。”李浔看着他,發自內心地評價。
他也是從青銅玩家過來的。
新手的肌耐力、控制力和平衡力都是很差的,尤其是很長時間不鍛煉,一擡弓就開始抖抖抖,擡臂時間越長抖動幅度越大,壓根瞄不準。
一般來說,職業運動員的瞄準時間大約在2秒到4秒以內,超過這個時間成績不會太漂亮,只有很少數的例外,那就是他們的控制力和對精準度的把握都異于常人。
宋仰每一輪的瞄靶時間足足有七八秒。
還能射準。
還是好久沒練過的。
還一次比一次精準。
這就有點恐怖了。
“真的挺厲害的。”李浔不自覺地又重複了一遍。
被偶像誇了,宋仰樂成薩摩耶,屁颠屁颠地跑過去問:“要不要我下樓再幫你續一杯?”
“不用,”李浔把水瓶放回桌上,擡眼示意,“你繼續。”
“我包裏有酸梅汁……”
李浔猶豫了兩秒:“那就來點吧。”
宋仰嘿嘿笑。
他們練得太投入,絲毫沒感覺時間在流逝,直到前臺上來問李浔要不要回去了,宋仰的心尖才“咯噔”一下。
他忘記跟家裏人打聲招呼了。
“師傅,你手機借我一下,我給我爸打個電話。”
李浔邊掏邊問:“你手機沒電了?”
宋仰不太好意思地說:“被老師沒收了。”
“啊,這麽慘,”前臺姑娘八卦道,“是上課打游戲?還是給女朋友發消息了?”
宋仰小聲嘟哝:“我還沒有女朋友呢。”
他擡眼的那一霎似乎看到李浔的嘴角勾了勾,但那幅度實在太小又太短暫,他不是很确定。
電話通了。
宋仰都準備好迎接一頓痛罵,沒想到爸媽還在高速上,他腦袋瓜一轉,立刻改口說自己在外邊吃宵夜,要晚點回去,爸媽也沒多說什麽,要他注意安全。
今晚的天氣不好,風很大,看起來要下雨的樣子,樓下的人都已經走光了。
鎖門後,三人揮手道別,朝着不同的方向走。
宋仰沒有手機,只能在路口等出租,他暗暗祈禱在打到車之前別下雨。
路燈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長。
在萬家燈火的映襯下,稍顯落寞。
馬路對面有一輛出租正朝這邊駛來,但路中央有隔離欄,宋仰伸手揮了半天,對方疾馳而過。
第二輛出租雖然亮着空車的燈,但裏面有人,司機看見他以後把燈滅了。
他後悔今天沒多帶件外套,夜晚的風還是挺冷的,手臂上一層雞皮疙瘩。
馬路對面的商鋪也打烊了,只有寫字樓裏還亮着幾盞燈。
忽然,從遠處飄來一陣聲響,是車輪壓過凹凸不平的路面發出來的。
有車駛出地下車庫。
這個時間點,應該不會有別人了。
他禁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濃濃夜色下,那輛朝南行駛的SUV的忽然轉了個180度的彎,往反方向駛過來。
路燈并不足以照亮駕駛座那人的眉眼,但宋仰有種預感,他是看着自己的。
就像他白天總能發現被人偷看了一樣。
車子開過隔離帶,轉彎,司機躲在燈光後,不動聲色,卻照得宋仰無所遁形,車速越來越慢,最後在他跟前停下。
副駕的車窗緩緩降落。
李浔并沒有問他家住哪裏,準備怎麽回去,只是略微探身,很果斷地說了句:“上來吧,我送你回去。”
宋仰有些猶豫。
他早就猜到李浔倒回來是要送他回去。
可他白天撒了個謊。
他家住得很遠,開車起碼半小時,一來一回,李浔回家就很晚了。
他想婉拒掉這份好意,不過對方并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李浔借着手長的優勢,一把推開副駕的門說:“快上來啊,這邊有監控,不能亂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