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半夜下起了大暴雨, 電閃雷鳴, 狂風呼嘯,豆大的雨點打在玻璃上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音。
床上的人翻了個身, 被子滑落在地, 人蜷縮在床上, 依舊沉睡着。
傅南錦這些日子每天都睡得很晚, 需要處理的事情太多,一步錯, 步步錯。
窗外雷聲轟鳴,傅南錦站起身, 拉開窗簾往外看去, 一道閃電劃破夜空, 雨夜中的草木被照亮, 接着又黯淡了下去。
傅南錦記得他第一次與夏兮說話也是一個雨天。
那天下着瓢潑大雨, 夏兮把孩子一個一個安全送回家,然後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他。
夏兮睡得迷迷糊糊,覺得渾身很熱,又覺得好冷, 身邊有個火熱的源頭, 不由抱緊了,身體也漸漸開始溫暖起來。
“夏老師, 謝謝你送孩子回來,外面雨太大了,要不然您等雨停了再走吧?”
“不用了, 謝謝大哥大嫂,這雨要是不停,河裏的水漲了,就回不去了。”
學校與孩子上學的村落之間隔了一條小河,木橋在兩個小時之前剛剛被大風吹裂了,耷拉了一半在水裏。
平日裏這條河并不湍急,也不是很深,來往路人嫌走橋繞遠路,一半都是直接蹚着河裏的石頭過河,久而久之,就有了一條算是連接兩岸的石頭路。
平日裏夏兮也走過無數次,但是今天夏兮有些膽怯,雨大風急,眼看着河水就要漫過那些石頭,她又不會游泳,夏兮想着還是算了,回村裏找個學生家暫住一晚也可以。
就在夏兮打算離開時,一個夾在雨聲風聲中的沉穩聲音響起:“要過河嗎?”
夏兮看過去,密集的雨簾中,一個年輕的男人站在那裏,筆挺的身形,俊朗的面龐。
夏兮知道他,她剛來學校時,學校的學生都在談論一件事兒,說是某一個村的村長在海邊救了個人上來,那人不記得自己是誰了,現在暫住在村長家裏。
有一次,村長兒子來上課,是他送過來的,有學生指着他跟她說:“老師,這就是村長從海邊撿來的那個人。”
夏兮順着學生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那人也正好擡頭,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中相交,夏兮對他點了點頭,而他……
面無表情離開了。
“要不要過河?”見夏兮久久沒有反應,對面人有些不耐的又問了一句。
夏兮反應過來,擺擺手:“不了吧,我惜命。”
對面的人聞言,一聲不吭大步往河邊走去,沒再搭理夏兮。
夏兮想了想,還是跟了上去,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不到萬不得已,其實她也不想借宿。
眼看着男人已經邁過幾塊石頭,快到河中央了,夏兮忙喊他:“喂,帥哥,等等我。”
“帥哥”這個詞讓男人幾不可見的蹙了蹙眉。
夏兮踩上一塊石頭,盡量穩住身體的平衡,然後往男人身邊一步一步靠近,畢竟是自己經常走的路,倒也沒有想象中的難,但快到中間時,一個閃電在夜空中炸開,夏兮被吓了一跳,腳下一滑,然後被一雙大手撈住,然後整個人騰空被他帶到了他所站的那塊石頭上。
“不是不過嗎?”男人的聲音裏帶着譏諷。
夏兮緊緊抱着他的腰,驚魂未定。
“謝謝啊。”夏兮緩過來先開口道謝。
隔着雨衣和他身上的布料,夏兮感受到了他身上的熱度,透着黑雲縫隙漏下的最後一點兒光亮,夏兮将他看了個清楚明白。
世界上沒有完美的長相,一千個人心中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完美只是相對而言,只是看他是不是正正好好,恰如其分的入了你的眼。
夏兮覺得眼前這張臉就是perfect。
男人尚未說話,夏兮已經推開他,然後快速通過了剩下的幾塊石頭。
剛才還沒有閃電,現在卻一會兒一個閃電,夏兮也不敢往大樹下躲,看的心驚肉跳。
男人也随後上了岸,夏兮眼見着河水迅速沒過石頭,還有增長的趨勢。
“女人的話最好不要全信,不然你就輸了。”夏兮裹緊雨衣,雨帽裏的眼睛因為雨水的沖擊半眯着,臉蛋和嘴唇都凍得有些發白。
“什麽?”男人皺眉。
夏兮哆哆嗦嗦:“回答你剛才的問題。”
男人回想了一下,是回答他剛才在石頭上問她的話。
“剛才謝謝你。”夏兮急匆匆,“我就在那所小學當老師,你有空可以過來找我,我請你吃飯,就當感謝你了,太冷了,我先走了,你也快回去吧。”
夏兮說完轉身就跑,跑了幾步,又回過頭來看他:“喂,你叫什麽名字。”
“傅……”男人動了動嘴唇。
“什麽?”夏兮往他面前走了幾步,“雨太大了,我沒聽清,胡?”
“江南。”男人眉眼微垂,“我叫江南。”
“江南。”夏兮點點頭,“我叫夏兮,之乎者也的‘兮’。”
“我知道。”江南低低應了一句,她第一天上課介紹時說的是“有美人兮,見之不忘”的“兮”。
夏兮猛地坐起來,天還未亮,屋內有些昏暗,床頭燈亮了一個,夏兮渾身是汗。
一只有些微涼的手觸碰她的額頭:“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夏兮聽到熟悉的嗓音,有些緩慢僵硬的轉過頭去,傅南錦穿着寬松的家居服坐在床邊,手裏拿了一只體溫計在她耳邊試了一下:“已經退燒了,喝點兒水。”
夏兮就着他的手喝了幾口,然後緩緩靠後,再一次躺下,閉上了眼睛。
傅南錦見她一聲不吭,有些擔心,俯身湊近她,輕聲道:“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夏兮閉着眼睛搖搖頭,沒開口。
傅南錦擡手将她額上沁了汗水的頭發撥開,用帕子給她擦了擦汗。
燒退下來,傅南錦也就松了一口氣,他本來是想過來看看她屋內的窗子關了沒有,就看到她把被子全踢了,給她蓋被子時發現她身上火熱,原來是發燒了。
發了燒的人蜷縮在床上,小小的一只,看起來有些可憐。
傅南錦起身,卻發現自己的袖子被人拽住了,而床上的人閉着眼睛往裏挪了一下。
傅南錦唇角微勾,脫鞋上了床,将她整個人撈起來裹在懷裏,低聲道:“再睡一會兒。”
懷裏的人白皙的小臉有些發白,閉着眼睛的樣子乖乖巧巧,讓人恨不得把心揉碎了送給她。
老爺子說的沒錯,說到底不過是為了一個女人。
學校裏帶着孩子玩游戲,臉上明媚飛揚。
課堂上一邊教孩子學習還用一堆冷笑話逗孩子開心。
被孩子氣哭了,跑到一旁生悶氣,又因為孩子一聲“對不起,老師”哭了半個小時。
跑到山野裏去挖荠菜,結果挖回來一堆不知道什麽名字的野草,被大家調侃到臉紅。
那個小姑娘笑起來淺淺的,眼角眉梢都是笑容,在陽光下伴随着孩子的笑聲,讓人移不開眼睛。
自信,張揚,明媚,陽光,即便受了委屈,也很快就會忘掉,動腦筋時,眼睛裏會有靈動的狡黠。
人有時候會被另一個人吸引,是因為她身上有你所羨慕的東西,而可能,他羨慕她所有的一切吧。
所以,他所有的計劃都在遇到她的那一刻,土崩瓦解,只想守着她過一輩子。
熟悉的溫度,熟悉的懷抱,夏兮将自己埋在他的懷裏,輕聲呢喃:“江南……”
一群人扭打在一起,有人拿着鐵鍁,有人拿着鎬頭,有人拿着鐮刀,吵吵鬧鬧,喊罵聲中夾雜着孩子的哭鬧聲。
眼看着自己的學生就要被那群人高馬大的男人踩在腳底下,夏兮沖了上去,将他護在懷裏,然後自己又被另一個人護住。
場面一片混亂,到處都是人影,耳中充斥着各紛亂嘈雜,只有一個令人安心的聲音:“別怕。”
血液從夏兮指縫間滑過,掉落在泥土裏。
“江南……”
“江南。”夏兮猛地坐了起來,胸口急劇起伏。
天光已經大亮,昨夜的雨已經停了,窗明幾淨,只看着外面沿着屋檐滑落的水滴,便能想象得到屋外雨後的清新。
“聽到你喊着‘江南’這個名字醒過來,我不知道應該作何反應。”傅南錦面無表情。
夏兮聽到他聲音,看向他。
視線在他臉上停留了幾秒,然後順着脖頸,胸膛往下,直到落到小腹處,才停下來。
那裏有一道疤痕,傅南錦曾經輕描淡寫地說“那是很久之前的傷痕了,他已經忘記是怎麽受的傷了”。
傅南錦的手伸過來摸了摸她的額頭,已經不熱了。
“我煮了小米粥,端上來給你吃,你先洗個澡,昨天晚上出了一身汗。”傅南錦轉身離開房間,下了樓。
夏兮坐在床上,想到之前平佚說的話,“給你看一下有錢人的世界”。
有錢人的世界,還是在國外長大的,像這種地地道道的中國家常菜,他怎麽會做?
夏兮心裏萌生出了一個想法,覺得不可思議,但是又覺得只要這個想法成立,很多她一直覺得無法解釋的事情都成立了。
比如,江南可以結婚的身份信息是怎麽來的?
昨天夜裏發燒,夏兮其實一直迷迷糊糊,都是傅南錦在照顧她,所以自己并沒有太大的感覺,睡了一覺起來,只覺得精神百倍。
不等傅南錦将小米粥端上來,夏兮已經洗完澡,洗漱了一下,自己下了樓。
此時已經差不多是上午十點多了,傅老爺子看着懶散下樓的人,要笑不笑道:“昨天晚上睡得怎麽樣?”
“還不錯。”夏兮順口就接了一句,“我不認床,在哪兒睡都一樣。”
老爺子眯了眯眼,繼續手頭上的文件。
傅南錦見她下來,把小菜稀飯擺到桌上:“好了,過來吃飯吧。”
夏兮在餐桌旁坐好,接過他剝的雞蛋,只有蛋清,沒有蛋黃,夏兮不喜歡吃蛋黃。
夏兮吃一口看一眼傅南錦,再吃一口,再看一眼傅南錦,傅南錦察覺到她的視線,看過來,夏兮又別開眼睛,繼續吃飯。
喬文遇來時就看到傅南錦正伺候着夏兮吃飯。
“你們這是早飯還是午飯?”喬文遇拿起桌上一個包子吃了起來。
老爺子看到喬文遇來,臉色瞬間變得漆黑,傅家走到今天這一步,喬文遇功不可沒。
等到喬文遇走後,夏兮跟在傅南錦身後進了他的書房,
書房的桌上都是文件,夏兮在裏面轉了一圈,然後坐在書桌上,看向坐在椅子上發郵件的人,開口問道:“我昨天好好想了想,又看了看這些天的新聞,我覺得有點兒不對啊。”
“哪裏不對?”傅南錦頭也沒擡,“把桌上的水喝了。”
夏兮聽話的拿起水杯把水喝了,才道:“之前老爺子是為了逼你離開我和安安,所以搞這麽多事兒,到了現在,我突然發現,跟我基本上已經沒啥關系了,你們這是在內鬥啊,拿着傅家的一切你來我往,到頭來損失的都是老爺子,何苦呢這是?”
“你只是一個引線,我和他之間,早晚有這麽一天,只不過這一天晚了幾年而已。”
晚了幾年,夏兮轉了轉眼珠:“那為什麽晚了呢?”
傅南錦擡頭看她一眼,夏兮覺得他這一眼意味深長,忙道:“你之前說過有些事兒只是我沒問,只要我問了,你一定不會撒謊騙我,這話還算數嗎?”
“算,當然算。”傅南錦沒有猶豫。
傅南錦又回複了一封電郵,才再一次開口:“當初離開爸媽跟着爺爺,我自然也是不樂意的,但我只是一個孩子,心有餘而力不足,而我的父母也沒有足夠的能力,所以,我只能選擇自救。”
“就是從那個時候在心裏紮了個根吧,要不就是長大了一定要比爺爺強,要不就是直接一了百了,讓他變成一個窮光蛋。”
傅南錦說着竟是笑了一下:“你們老師上學的時候沒有問過你們的夢想嗎?”
“問過。”夏兮下意識的回答。
“嗯,這就是我的夢想,我也一直在為這個夢想而努力奮鬥着。”傅南錦竟然說了個冷笑話。
但是夏兮沒笑:“所以,現在是打算一了百了?”
“你不是說再多的錢也只是銀-行-卡裏冷冰冰的數字嗎?所以,顯然,讓我變得比他更強已經沒有什麽意義了,不如就一了百了吧。”
“老爺子是傻嗎?任由你拿着他的東西跟他打仗?”夏兮理解不了。
“裏面有許多事情你不了解。”傅南錦擡手拍了拍她的臉,“傅家其實早已經外強中幹了,我十八歲那年,傅家遇到了最大的一個危機。”
“我就是那年真正進入到的公司,算是力挽狂瀾吧,也因此,開始有了一些自己的人脈心腹。”傅南錦怕說的太複雜,夏兮聽不懂,只轉變成她可能理解的意思去說。
“那如果那次危機你不管,傅家是不是就直接玩完了?” 這樣不就一了百了了。
傅南錦:“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不要想要走捷徑,只有自己能夠掌控一切了,才會游刃有餘,而不會只是被動接受。”
“我一直在等,等到有一天羽翼豐滿了之後,然後徹底脫離傅家。”
“但是……”夏兮替他說了下去。
“對,但是,遇到了一個小麻煩,就是當年我坐的快艇出了事故。”
夏兮有一個問題到了嘴邊,在舌尖轉了一圈,終究是又咽了回去,換了個問題:“所以,現在的事情就是,并不是老爺子在威逼你,而是你在威逼老爺子,那他為什麽一定要這麽執着呢?”
“爺爺最讨厭背叛,在他心裏我這樣就是背叛,加之他來見你之前,一直覺得勝券在握,覺得你會對我造成致命的打擊,讓我看到人間的黑暗,然後心灰意冷的跟他回去,幫他重振傅家,這樣,一舉兩得。”
“但是他沒想到你這麽……”傅南錦低笑一聲,“這麽不按常理出牌,打亂了他所有的計劃。”
“他很驕傲,覺得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當中,所以,此時他也算是趕鴨子上架,硬着頭皮……”傅南錦頓了一下,一時之間找不到合适的詞。
“硬剛。”夏兮接過去。
夏兮品了品,簡而言之,兩國要打起來是早晚的事兒,她只是兩國交戰的引子而已。
“對,就是硬剛。”傅南錦起身,繞過書桌,雙臂撐在她身側,看着她,“只是,這件事兒牽扯到你的家人,對此我很抱歉,但是等所有事情都過去後,我會補償。”
“呵呵。”夏兮冷笑一聲,“什麽叫‘你的家人’,我爸媽把你當親兒子,你說‘你的家人’,傅南錦,你良心被狗吃了嗎?”
傅南錦黑眸深深看着她,一時之間沒說話。
夏兮擡手在他眉心處碰了碰,小聲道:“前幾天在酒店裏,我帶着安安離開,你有沒有傷心?”
夏兮的手往下滑落按在了他的心口處,掌心下是他的心跳。
“我說沒有,你會不會信?”傅南錦看着她。
夏兮與他對視着,沒說話。
傅南錦擡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其實會有一點兒,不是傷心,是害怕,但是我又堅信,你不會扔了我。”
夏兮心裏說不出什麽感覺,反正複雜難言,一如第一天從醫院裏醒過來時的感覺,眼前這個男人是危險的,他城府太深,這樣的男人很可怕。
但是……
“傅南錦,你是不是很愛我?”夏兮雙手捧起他的臉,似是要通過他的眼睛看到他的心。
如果不是很愛,怎麽會舍得為了她放棄一切。
她以為她看透了所有,至此時,才發現,她對他知之甚少。
“是。”傅南錦秉持着他對夏兮的承諾,只要她問,他就會說實話,“很愛,很愛……”
愛到,可以為了她放棄多年以來的計劃,埋葬自己的姓名,埋葬自己的過去,埋葬他壓在心底的骨肉親情,埋葬他所有的不甘與怨憤。
只為了留在她身邊,為了她,奮不顧身變成一個全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