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主子

醒來的時候,我身下已經不是冰冷刺骨的玉石,躺在……

一張床上。

這不奇怪,奇怪的是,這張床竟是軟的!

此前怪人從來沒有讓我出過那間宮室,當然,也沒讓我爬上過他的白玉床……不要想歪,我從來也不想,地板雖硬,但起碼性命無虞。若是換了之前,哪怕是紮針的時候忽然再醒不過來,也并不可惜。

可現在家裏還有個孩子等着,我不得不考慮到斷奶後的師兄怎麽辦……不,是斷藥。

“主子。”

好像是從遙遠地方傳來的聲音,我凝神仔細看了看,才望見在地上不知跪了多久的維葉,扯出一個極難看的笑來,“回頭你不要穿黑衣了,看不見……”

維葉低下頭,“屬下原就是一名影衛。”

影衛顧名思義,就是影子侍衛,他頭垂得低,我望不見他臉上的表情,吃力地坐了起來,伸出青白枯瘦的手來,上頭的針孔還生機勃勃的。

“如今你跟着我,就不再是了。主子我要看得見你,再說,我們長得也不像啊,你要當我的影子,也太長了點兒。”

維葉沒有被我逗笑,只是答了句,“是,主子。”但仍舊跪在地上沒有起身,累得我只好自己勉力支撐着将被子挪到腰後。

按我說,怪人一定是有潔癖,哪個正常人家的帳幔床單被套全是雪白顏色呢,又不是死了人。

又或者,他這次治不住我身上的毒,這張床是給我準備的靈榻?

腳還沒落到地上,就被維葉捉住了。

我疑惑地擡眉,語氣裏卻已帶了命令,“我要起身。”

“主……”維葉避着我的眼,看樣子還是當怪人是主人,見我面色不善才改了口,“那人讓主子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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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裏到底是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每次來都神神秘秘,今次我倒要好好看看,這地方是盤絲洞還是兜率宮。”

維葉仍不放手,本來冰涼的腳在他手中呆得久了,也燙起來。因為久病,我這身板兒是長不高的,如今長得和尋常十四五的小姑娘差不多高,用怪人的怪腔調說,身子板兒太長費糧食,越小越好。被維葉捉在手上的腳也小得可憐。

見我愣怔地盯着腳看。

維葉猛然臉上蹿紅,将我的腿腳放上床拿被子蓋得嚴嚴實實,才又跪下去尴尬地解釋,“屬下不是有意冒犯……”

“呵,還知道是屬下。”

“主子。”

“喲,還知道我才是你的主子。”

維葉不吭聲了。

我緊緊閉着嘴,盯着這個即便跪着也與我坐在床上幾乎持平的男人,手抓緊了身後的軟枕,本想怒摔在他臉上。随即又聽他問我,“主子冷不冷,你的腳很涼……屬下去打水來,給主子燙腳。”

心頭那點兒火又滋滋被澆滅下去,說起來我也算是個善解人意的主子了,若不是那個怪人替我醫治,今日也沒這種機會發火了。他放個人在我身邊也沒什麽關系,何況維葉總是為着我好的,十年相伴,我比誰都更了解維葉的忠心,和害羞。

他是個,非常容易害羞的男人。

正如此刻,我掐出來個甜甜的笑來,準他去備水,故意挑高了聲音,“你幫我洗!”

西陌從前是女人當家,女子是沒有那麽多規矩束縛的,但若是放在另外三國,可就不同了。就憑我所知,至少那個老和西陌打仗的南楚,男人要是看了女人的光腳丫子,就只能娶這個無論是美是醜的女人做老婆。

果不其然,他的臉垂得更低,但不敢有異議,只是低聲應我,“是,主子。”

燙腳是一件十分美妙的事,而近觀眼前這長相俊美身形高挑的男人,恭眉順眼地低頭專注地捏着我腳底的穴位。

又是另一番滋味。

他有一雙清冷的眉目,卻又生着張容易紅的臉,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一面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抵觸我腳底的穴位,一面從耳根到臉頰都紅透。

“維葉。”

擡起來的眼十分茫然。

“把眼睛閉上。”

他順從地閉起了眼。

起先只是摸了摸他的下巴,他把自己打點得很整潔,連小胡茬都看不出,只是摸上去略有一些磨手。本來平靜無波的眼睑,随着我的手指停在他嘴唇上而猛地一跳。

我笑了笑,沒能憋住鼻腔裏的笑聲。

“別動!”

跪着的人輕輕一顫,方才他眼皮一動已是要睜開,聽我這麽一聲低喝才又端正地跪好。

維葉的兩片唇就像柳葉似的,生得秀氣,顏色淺淡。自然嘛,男人是不點胭脂的,他的臉也十分幹淨,就像水剛洗滌過的青綠樹葉給人的感覺,清爽而帶着苦澀的草木香氣。

我傾身湊近了些,那張嘴唇上,還沒有皺起唇紋。

“你今年,多少歲了?”

他在我身邊呆了十年,從未告知過我生辰,而我竟也從未問。

“屬下……不知。”

輪到我一愣,随即念叨,“竟有人不知道自己的年歲。”

“屬下知錯。”

我好笑地把眉一挑,隔得近,吐息打在他面上,我瞧着他的眉心輕輕皺着,想必十分不慣,卻也并沒有退開。

“既然知道錯,那回到清苑後,就去領罰。”

維葉的臉白了白,清苑的處罰可不是好領受的,但我已多年不曾處罰過下人,上一次,還是三年前。

是眼前這人,領命刺殺南楚高官,誰知清苑中有個南楚來的小丫頭,不知輕重地将消息遞了出去。她究竟是有心潛伏在清苑中,還是擔心因那高官猝死而給南楚帶來禍事,如今已不可知。

因為維葉渾身是血回到清苑之時。

我實在沒有耐心去審問那丫頭。

只叫人找個僻靜地方,亂棍打死就是。

她好像也跪在我身前求饒了吧,現在想來,是個年紀很輕的小姑娘,約略是十三,正是花朵将要綻放的年紀,模樣也生得好,一雙眼珠子是很好看的深褐色,澄澈而明亮。

若重傷的是別人,我大概起碼也問一問來龍去脈。

可那個深重的雨天,連天色都十分黯淡,他冒雨趕回來時,高大的身影在雨幕中剛一露面,我便已經喜出望外。

誰知竟是碰不得。

手一碰到他,本來堅如磐石屹立不倒的人,就轟然倒了下來,我本是扶不住他的,他怕我摔着,在落地的剎那,硬是抱緊我在地上滾了兩轉,有力的手臂将我護得周全。

我卻才後知後覺地嗅到他身上濃重的血氣。

雨水在地上肆意亂淌,身着黑衣的維葉身下,血水杳杳不斷。那時候我真以為他會死了,卻不甘心連我都還沒死,他竟要死在我前頭。

後來我學了個詞,還是跟清苑裏的婢女學的,叫做“關心則亂。”

被亂棍打死的那個丫頭,明明白白告訴清苑上下,這個維葉雖只是我的侍衛,于我而言,卻是十分重要。

想想好笑,連我都不知道他能有多重要,那些個下人們就讨好地尊他一聲“公子”。

“怎麽?不願領罰?”我淡淡問他,手順着他的眉眼滑到臉頰,兩只手捧着他的臉,凝神看了半天。

“屬下不敢。”

恭順地說着不敢,心裏頭恐怕極為無辜又委屈,好吧,我決定給他一次機會。于是勾着他的下巴,一只手揉搓起他的喉結來。

他似乎很羞憤,但又極力忍着,捏着我腳的手抖個不停。

“那你說說看,錯在哪兒了?”

“錯在……”他的聲音猶豫地頓住。

“再多說幾個字……”他說話時候,喉結就在我手中顫動,我興起玩心,更是拿手指撫弄他喉結上端那點兒有點像缺口的凹陷。

“屬下想不出錯在哪兒。”他表情無辜,“但主子想知道的事情,屬下不能替主子解答,便是錯的。”

我一愣。

良心發現地覺得欺負這麽個老實人實在不妥,但他閉着眼的乖順模樣又教我忍不住想欺負,想一想這也是個沾了許多人命,殺人不眨眼睛的殺手。我貼近了他的臉,望着那張唇,無比冷靜又緩慢地道,“看在你的忠心份上,我就罰你……讓我親一下。”

眼睑下的眼珠激烈滾動兩轉,在我低聲地威脅他不許動的命令裏終究忍住,只是捏着我一雙腳的手不經意地加重力量。我瞟了瞟緊張他緊張而僵硬的身體,因為維葉堅持執行怪人命令而帶來的惱怒,是真的一星半點兒都沒有了。

離那張唇還有半寸,我憋氣憋得難受,終于是輕舒一口氣。

誰料身子傾得太厲害,就在我打算放過他的當口上,話音還沒落——

“我逗你玩兒呢,看你以後還不知道誰才是你主子……哎……”

就在我變了調的“哎”聲裏,我一頭栽進了維葉的懷裏,手忙腳亂抓住了我的維葉還眼疾手快地把水盆踢開沒有弄成滿地濕透的狼狽局面,繃在我腦子裏的那根弦松了松。

還沒來得及慶幸。

就傳來個譏嘲的聲音——

“你們主仆倒是,玩鬧得很開心。還是這十年陪伴,你們都是這麽玩兒的?早料到那個女人的女兒是個爛貨,不想維葉,我對你多年教導,竟也教出這麽個不要臉面的……谄媚之徒。”

作者有話要說: 女主就是個……時刻在生死邊緣徘徊……

死不了就賴活着的怪葩……

所以舉動怪異之處就不要介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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