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當天晚上《真理報》刊登出《文學報》休刊的消息。
《文學報》開刊以來一共休刊過兩次,第一次是斯大林期間因為政治審查而休刊長達一年,第二次是因為經濟原因休刊整頓。休刊性質嚴重,要先通過報社內黨支部讨論審批,然後走文化部及國家出版委員會報批,最後經由政治部簽字審核,并非任意的決定。主編沒了可以換,但是如果到了休刊的份上,證明《文學報》本身也有問題。
“它不合時宜的論調就像叛逆期的小孩兒,當孩子太過頑皮,總是要有一些引導他回歸正途的措施。”尤拉默默念完那段評價文字,然後啐了一口,“去他媽的不合時宜。”
1981年夏天他進入《文學報》工作,作為一個大學畢業生這是一份很不錯的工作。到今年整整五個年頭,雖然不能算作是老員工,畢竟是他人生第一份工作,而且他自認為成績還不錯,現在一夜之間他就變成了半失業人士。
尤拉心裏有些很煩躁,沒有人管他,沒有人聯系他,回國的計劃也延遲。
他厭倦了坐在休息室裏那張木凳子上,看着他洗出來的相片打得窗柩啪啪輕響。他所幸把所有照片都收了起來,連廁所裏面洗照片的用具也置之不理。窗外總是一樣的風景,天空或是藍色或是灰色或是紅色,房子和清真寺的位置也永遠不會移動,士兵們在窗戶下訓練,他們唱歌、喊口號、踢步子,尤拉啪一聲把窗戶一關,埋首在詩集中。
喀布爾真令人讨厭,他想。
然而并不是只有他為自己的前途而擔憂。空閑下來的兵營裏,每一個人都會有這樣的想法。有一些人受得住壓力,有一些則選擇了放棄。從河谷回來後兵營的自殺率不減反增,前兩個救下來了,第三個死得特別決絕,他将一顆子彈直接崩進腦袋裏,根本沒有挽回的餘地。深夜裏奧列格黑着臉被叫了起來,尤拉跟着他去查看,那個士兵咬着唇,死死閉着眼睛,臉上肌肉還僵硬着,可以想象他開槍前精神多緊張。奧列格草草看了一眼,吩咐他們按規矩處理了,沒多停留就回房間了。
尤拉走在他身後,奧列格疲憊的身影讓他心裏有些愧疚。
他拍拍男人的肩膀,“還好吧?”
奧列格點點頭,“沒事,趕緊回去睡吧。”
“別太大壓力,等他們查查自殺原因再說。”尤拉抱腿坐在床頭,他想着自殺士兵那張臉睡不着,“可能是一時沖動而已。”
“什麽一時沖動,就是嬌氣。這種懦夫我見多了。”奧列格淡淡道,“老子他媽的來這裏這麽多年了,也沒見我自殺。一點壓力就受不了了。”
尤拉只當他不善表達,“好歹也是你的兵,別這樣說。”
奧列格挑挑眉,不以為然,“老子他媽的兵多的是,人家能好好過來他怎麽就不能了?半大點事就要塌下來一樣。當什麽兵,跟我們當年比算得了什麽?”
尤拉敏銳地察覺到他的焦躁,他聰明地暫時閉上了嘴沒有硬碰硬,只拍拍他的背脊,“好了,那就別想了。先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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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一會兒奧列格真的睡過去了,呼吸平穩。尤拉睜着眼有點心酸,他吸了吸鼻子,翻過身看奧列格的睡顏。男人抿唇的樣子有點像他剛才冷硬的表達。
奧列格不僅僅比學生時代更易暴躁,也更加敏感封閉,他的感情就像火山熔岩,深壓在內核,要麽死寂,要麽爆發,傷害力極大。尤拉注意到過一些細節,他不喜歡尤拉主動碰他,有時候他扣着他肩膀的力道會突然暴增讓他覺得疼痛,有時候尤拉半夜醒來奧列格不在,他可能坐在旁邊抽一支煙,可能在下面的操場上跑步,可能在難民營的值班室裏;他對兩個人相互之間的溝通和事務都不太擅長,他可以幫尤拉洗相片,選出他認為最好看的照片,但是和他交流照片的內容和感受,卻十分不善表達。
一個人不能是一個只會打仗幹活的機器,他要成為一個可以交流的對象。
奧列格為了閱兵演練做準備,軍事基地恢複了每日的操練。
尤拉頭幾天看得十分入神,很感興趣,這裏拍拍那裏拍拍,寫寫畫畫。但是每天都是同樣的東西就變得無聊了。奧列格頗有烽火戲諸侯的精神,為了讓他開心,拿着自己的兵在操練場上演練搏擊,只為搏他一聲喝彩。
“嘿!尤拉!看好了!”
尤拉回過神來,兩個士兵正夾擊奧列格。身後的那個一段手臂猛然從後面繞過來一下制住了奧列格的脖子,後腳拐過來猛地勾住他的小腿,擡起背來就是一個後肩摔!這個不在意料之中的偷襲讓他差點真的摔出去。他反應也快,右腳跨步繞過平衡點,身體一扭脫離了束縛,手刀帶着呼呼風聲直擊對方後頸!
前面的士兵也加入了戰局。對方趁他放手急速轉身,帶出一拳來正好迎向手刀,化掉了那一擊的力道。三個人正式打了起來。
尤拉看得興奮,快門沒停過。倏忽見奧列格攔腰一個角度極其刁鑽的側踢,偷襲那個直接被掃在地上,背部撞擊到樹幹骨頭脆脆一響,不知道斷了多少根。大概也是聽到這個聲音,大高個兒表情裏稍微顯出一絲歉意出來。也就是這一瞬間,奧列格反手扣在他手腕上,往後一帶,漂亮的後肩制,前面那個還沒反應過來,脖子被人手從後面狠狠卡住!
奧列格的手掌寬厚,多年粗活鍛煉出來的,力氣大。對這一點尤拉深有體會,他在床上被奧列格折騰的時候,往往是奧列格一只手就能把他整個人拎起來,要是奧列格要掐他的脖子,一只手就能把他脖子圍攏。
被他鎖喉的那個士兵個頭和奧列格差不多高,這時候大氣都不敢出一個,面部五官因為壓抑的呼吸而扭曲,形成一個猙獰而怪異的表情。奧列格将他放開,那個兵就整個人頹然倒在地上,抱着脖子蜷在地上疼得整個人一抽一抽的。奧列格振臂揮拳,發出勝利的吼叫,活像個野獸似的。
現場猶如古希臘鬥獸場,勝者贏來了如潮的歡呼。奧列格揮汗如雨走下場來,見了他笑嘻嘻的,“怎麽樣,是不是很帥?”
尤拉點頭,發自真心,“嗯,很帥。”
一個士兵帶着男孩薩沙走過來,奧列格把他招呼過來,“怎麽回事?”
“他想見您,連長。”
尤拉許久沒有見到薩沙。在那次蘇聯士兵處決了阿富汗小男孩後,他就很少再去難民營。雖然在意薩沙的心結,但也知道有些事情他無法顧及。薩沙向他投來些許歉意的目光,先開口,“我很抱歉,庫夫什尼科夫先生。”
尤拉心中釋懷,“沒關系,那不是你的錯,你沒有做錯什麽。”
薩沙表現得很乖巧,他也擅長表現,奧列格看不出什麽來,“突然來看我幹什麽?”
薩沙支支吾吾,奧列格以為他缺錢花了,讓尤拉去取錢。薩沙搖腦袋,低頭拽着奧列格的衣袖,“我們可不可以換個地方說話?”
奧列格環顧四下,此處人多不便說話,他拉着男孩遠離了操場,找個僻靜的樓梯口。薩沙給了他一封信,“我想離開這裏了,我父親家裏的親戚聯系到了我,我有一個叔叔,在昆都士做木工的,他希望我能過去和他學手藝,我想去找他。”
奧列格臉色稍變,他拆了信草草讀完,“可信嗎?為什麽之前他們沒有聯系你?”
“所有人都失散了,”薩沙背着手,“戰争導致我們失散多年,他們也是好不容易才在昆都士整頓下來,然後才想起聯系我父親。一開始他們拖人給我的父親帶信,找不到人,才找到了我。我告訴他們,我父親已經去世了,他們才知道我在這裏。”
尤拉問,“你确定這是你叔叔嗎?你見過他嗎?”
薩沙有些猶豫,“我沒見過他。或者可能見過,但是因為當時很小,沒有記憶了。但他說了很多我父親的事情,都是真的,我覺得這算是一個希望,我想去試試。”
“不行,你還太小了。”奧列格說,“喀布爾暫時安全,你可以再這裏再呆一段時間,如果出去外面會很危險,你有可能到不了昆都士就死在路上。”
尤拉低下頭來,眼下藏着陰影,“我知道。”
奧列格在原地踱步,他的影子在兩道牆影中間掙紮徘徊,尤拉覺得不宜在這個時候加重他的情緒了。他把薩沙拉到陽光下,單獨和這個男孩說話,“我記得你跟我說過,絕望的人不會感覺到危險。但是你要知道,你不害怕危險卻會有人擔心你的安危。奧列格看着你長大,他也把你當做親人,如果你真的找到了自己的家人,他替你高興,可是當你離開,他也會難過。”
“我不能永遠呆在這裏。”薩沙說,“葉羅赫維茨先生也不會永遠呆在我身邊。他會回到蘇聯去,很快就會回去了。喀布爾讓我心煩,我不想呆在這裏了。”
“為什麽讓你心煩?”
薩沙眉間的憂郁并沒有因為陽光而消散,他猶豫着開口,“其實這裏的人都不喜歡你們,沒有人歡迎你們,你們并不懂我們國家的文化和生活。葉羅赫維茨先生救了我并且資助我長大,我也從來沒和別人說過,尤其對阿富汗人。可能從心底我覺得被一個蘇聯人救助仍然是見不得人的事情。蘇聯人還是阿富汗人,我都不想選。”
“為什麽要做選擇?”尤拉盡量柔和地問。
“因為他們在催促我。”薩沙搖頭,“難民越來越多,他們的情緒有時候很激動,我只能站在一邊束手無策。我煩透了戰争,有時候我會想,不管是誰接手這個國家都好,只要能停止戰争,我不在乎是蘇聯人還是阿富汗人統治這個國家。”
“他們逼迫你去做什麽了嗎?”
“沒有。”
尤拉拍着他的肩膀,“你不需要這樣。你還沒成年,還是個孩子,沒有人會逼迫你選擇的。”
薩沙卻突然說,“就像你那天看到他們處決紮哈爾。難民很憤怒,我也很憤怒,他們看到你或許會把你打死,我當時站在你面前,我想扔石頭把你砸死,幸好我沒有,幸好舒克小姐及時讓你離開,如果你死了,如果我因為憤怒和仇恨殺了你,也許葉羅赫維茨先生會一輩子也不願意再見到我。所以我當時害怕了,我沒敢向你扔石頭。”
尤拉打了個哆嗦,終于明白為什麽他今天心情特別差。
薩沙平靜道,“當時我幾乎控制不住自己,我意識到我想拿起武器弄死那兩個蘇聯士兵或者什麽其他蘇聯人。我意識到我覺得暴力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他攤開兩只手,裏面空空如也什麽都沒有,“但舒克小姐跟我說,人一旦殺人了,就再也回不到從前了。我厭倦這裏,我想離開,我不想殺人,沒什麽意思。殺人很容易,但是我覺得有時候也許我們要做一些不那麽容易的事情。”
尤拉心生愕然,他從沒指望從一個孩子嘴巴裏聽出這樣的話來。
薩沙走到那兩堵牆中間,擡起頭來說,“對不起,先生。”他說着說着哽咽起來,抖大的淚珠從他稚嫩的臉蛋上滾落下來,尤拉覺得這一次他是真的哭了,他真的在傷心,“我并不是讨厭您才要選擇離開的。明明您那麽勇敢,我卻那麽懦弱,我沒有辦法做出選擇,所以只能逃避,我很抱歉。”
奧列格一個大男人被他說得竟然一句話接不上來,他搓了搓鼻子,喉頭些微沙啞,蹲下來,好好打量這個小男孩兒,“你很勇敢,很了不起,并不懦弱。”他拍拍薩沙的肩膀,“要選擇走一條不容易的路不是懦弱的人會做出來的事情。這件事我要向你學習。”
薩沙撲進他的懷裏嚎啕大哭起來,他的哭聲響徹樓道,聽得尤拉不由心酸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