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他這麽說的?”

“是的。”

赫瓦賈放下報紙,惺忪的睡意還沒從他眉間消去,使他的表情看上去放松而惬意。他起床的程序繁瑣複雜,報紙只是第一道步驟。接下來他泡了一個藥浴,期間吃早餐,然後他做一個小時的運動,最後晨間禱告,誦經、聽講,這樣他才算起床程序走完了,可以見外人了。

“那就給他一個星期吧。”赫瓦賈從更衣室出來,他挑了一條赭色的領帶,“愛心泛濫的小東西,自己都前程未知還想着去救別人。”

秘書走過來替他将領帶整理妥當,“阿卡季先生從前就是這樣一個人。”

赫瓦賈笑笑,“挺好的。我很喜歡他這樣。”

“局長,萬涅奇卡将軍到了。”

赫瓦賈點頭,“請将軍稍等,馬上來。”

他噴了一點香水,仔細挑選手帕腕表,最後選了一對長筒皮靴配他的緊身褲。衣裝完畢他下樓迎客,對方是位第一次登門拜訪的客人,赫瓦賈叫人換了阿富汗土茶和粗點,“吃慣鮑魚肚翅,請将軍嘗個鮮,阿富汗的特産,很難吃到的農家手藝,我們偶爾也返璞歸真一回。”‘萬涅奇卡吃他這一套,很滿意,“謝謝,我很喜歡。”

“那就好,将軍不用覺得客氣。我做人和待客是一樣的,我不敷衍應付将軍,也請将軍直言。”

萬涅奇卡朗笑,“那正好,我也懶得客套。你是納吉布拉最信任的人,所以我來找你商量這件事,以備萬全。”

“請講。”

“我們收到了總書記的指示,大部隊準備後撤了。”總書記指的是戈爾巴喬夫,“當然不是大規模馬上撤回蘇聯。但為了降低軍事行動的頻率,我們會分批次調動北上,從喀布爾沿途過巴格蘭一路往後撤。這件事現在全軍知道的人不超過二十個,赫瓦賈先生,你恐怕是阿富汗人裏第一個知道的。我就不用多說這件事的嚴重性了吧?”

赫瓦賈有些意外。他沒想到戈爾巴喬夫這麽頂不住壓力。巴格蘭再往北很快就是蘇聯邊境,這個指示基本上和撤軍沒有什麽差別了。他說,“看來,蘇聯朋友們最近是真的不太好過啊。這件事我會保密的,你放心。有什麽我可以幫忙的嗎?”

“我想先問問先生對于全國和解計劃*怎麽看?”

(*全國和解計劃:納吉布拉上臺後提出“全國和解計劃”,并在1986年9月成立全國和解委員會,旨在協調政府軍與游擊隊之間的矛盾,促成雙方談判協商,最終達到停火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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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瓦賈挑眉,“這是總書記最重要的政舉,我當然全力支持。”

“不,我的意思是你認為全國和解計劃能起作用嗎?”

赫瓦賈明白他的意思了。納吉布拉不是一個甘心活在克格勃影子底下的傀儡,他要的是真正掌權管理阿富汗。這份野心可以在全國和解計劃上體現,但是蘇聯保守派并不會喜歡他這份野心,他們怕納吉布拉真的會促成政府軍和游擊隊的和解甚至是合作,那到時候局勢會對蘇聯非常不利。

“和解計劃是一份好的初衷,能不能起作用我也不清楚。”赫瓦賈說,“我說這個話不是敷衍将軍,我自幼出生在這片土地上,我的家族失去貴族頭銜艱難求存轉變為一方軍閥,這個過程我比您更了解阿富汗聖戰分子大小派系的真正內幕。這不是一個和解計劃能理清楚的,将軍,政府現在面對不僅是零散狡詐的敵人,我們的局面并不比您容易。”

萬涅奇卡姑且被他說服了,“我們并不關心這個,我關心的是和解計劃能做到什麽程度。”

赫瓦賈皺了皺眉。他略微思索了一下,“您不妨直說需要我來做什麽。如果是想要我介入和解委員會,這件事情恐怕不容易。”

“如果讓你成為KHAD真正的主人呢?”萬涅奇卡說。

赫瓦賈眯起了眼睛,心裏敲響了警鐘。

萬涅奇卡說,“和解計劃是總書記默許的。這一點我們可以理解,情勢所逼不得不做出一點表示來。但是最近阿富汗政府軍的規模長速也太快了,照這個模式,我們不得不擔心後撤的這條路是不是安全。”

赫瓦賈心中一震。萬涅奇卡是在暗示納吉布拉私下招募親兵嗎?和解計劃提出後,軍隊招募的難度的确有所緩和,一些平民在這個計劃中看到停火的希望,所以加入軍隊,但這不能證明納吉布拉是在招募親兵。赫瓦賈可以理解蘇聯人恐懼阿富汗軍隊的壯大,如果真有其事,不怪蘇聯要做後備方案。

“赫瓦賈先生,KHAD成立以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頹靡過。它曾經也是威赫國內的恐怖組織,幾乎能做到無孔不入。可如今,克格勃對它很失望。我們需要KHAD來保證後撤的這條路安全無虞,這件事情關乎蘇聯四十萬駐阿富汗的将士,請你考慮考慮。”他的意思很明白了,他要利用KHAD阻止和解計劃的實施。

赫瓦賈直接說,“我恐怕沒辦法這麽做。”

萬涅奇卡似乎早有預料,他惋惜似的嘆了口氣,惡劣道,“那我們換一種方式。你想要的那個軍事要犯,叫阿卡季對吧?在暴亂中扣押蘇聯人質威脅軍方的叛國賊,這樣的人你居然花大價錢上下打點是為什麽呢?”

赫瓦賈臉色變得冷淡厭惡,“您想做什麽?”

“我們做一筆小交易,你不會虧本的。”

萬涅奇卡嚣張的态度讓赫瓦賈心情很不好。送走人之後他回到書房打了幾個電話,秘書進來給他送茶水,他一個分神沒注意把茶杯碰掉在地上,上好的瓷杯摔了個粉碎。秘書戰戰兢兢,他卻擺擺手說,“納吉布拉在招募親兵嗎?我怎麽不知道?”

秘書怔了怔,說,“總書記恐怕也有自己的考慮。局長真的要淌這趟渾水嗎?”

“你以為我願意嗎?他們以為我不知道?”赫瓦賈冷冷道,“全國和解計劃是戈爾巴喬夫默許的事情,他們內讧我可一點也不感興趣。”

秘書立即領悟,蘇聯內部恐怕也不是意見統一團結一致的。改革派突破壓力決定後撤,可保守派仍然不想放棄對阿富汗的控制。萬涅奇卡代表的就是保守派,全國和解委員會的效應超出了他們的預期,納吉布拉變得不可信了,他們自然想出另找一人代替的主意來。

赫瓦賈這時候才明白他可能會讓自己陷入非常危險的境地。如果他再狠心一點早一個星期把阿卡季接回來,就不會落到這麽被動的地步。他不擔心全國和解計劃,他比納吉布拉清楚,聖戰分子沒那麽好糊弄。這個計劃最後一定會付諸東流。但他擔心日漸擴大的政府親兵,納吉布拉想重掌實權,招募親兵這一條路成功了會是康莊大道,稍不謹慎就會堕入萬丈深淵。

秘書問,“那局長,我們現在該做什麽?”

“再等等,”多年蟄伏,赫瓦賈最不缺耐心,“我需要想想這件事。”

最後一天尤拉終于來了,把一張皺皺巴巴的支票掏出來給阿卡季,“錢,藥什麽時候能到?”

阿卡季打開一看,還真是參謀長親筆簽名,他吹了一聲口哨,對這只小白兔有點刮目相看,“來,坐,跟我說說怎麽弄到的?”

尤拉坐下來,想了一下,說,“我找幾個采訪過他的記者先了解了一下這個人,然後花了兩天去和他的秘書勤務兵聊。再然後我忽悠了幾個國際志願者去參謀部門前靜坐抗議又是兩天,最後一天我扮成志願者代表帶一個美國記者去采訪,順便要求撥款。”他狡黠地眨了眨眼,“二十分鐘,他就簽了支票。”

阿卡季簡直目瞪口呆,“看不出來,有點本事嘛,你不怕他認出你來啊?”

“化了妝去的。”尤拉嘆了一聲,“不去不知道,他們其實有錢,他秘書喝醉了親口跟我說的,這點錢根本是滄海一粟,不夠他們找女人的。可能我要的的确不多吧對他們來說,所以他簽的很幹脆。打發乞丐一樣就把我們轟走了。”

“啧啧,看來奧列格養着你确實不是白養,關鍵時刻還是能發揮一點作用的。幹你們那一行的這麽能忽悠人,不錯不錯。”阿卡季贊賞道,“你放心,三天之內,藥一定到。”

尤拉點頭,“謝謝你啊。”

阿卡季回頭看看護工不在,壓低聲音說,“有沒有煙?”

尤拉悄悄掏出一根給他,點上,“你還敢抽煙啊?”

“饞死了,天天都想着它。”阿卡季舒坦地吐了一口煙絲,“我有什麽不敢的啊,我自己的身體我很清楚,反正也沒多久,不如盡情開心地過。”

尤拉心生愧疚,“回國之後,看看能不能争取從輕判刑吧。”他靈機一動,“我可以給你寫自我陳訴的,這次你幫了我們要來這麽多藥,也算功勞吧?能當做自我辯護的一個例證嗎?”

阿卡季忍俊不禁,“我都不着急你着急什麽。”

“但是……”

“沒事。”阿卡季懶洋洋靠着,他的聲音随風飄散,“如果以後你願意記得我,記着名字就好了,其他的都忘了吧。”

第三天上午,兩輛大載重的鐵皮卡車停在了軍營後門。尤拉帶着奧列格去組織卸貨,滿臉得意,“怎麽樣?我忽悠來的。”

奧列格摸摸他的腦袋,“幹得不錯!”

連安德烈臉上十年如一日的冷淡也褪去了,不少士兵自發出來搬東西,倉庫堆得滿滿的,全部都是新鮮藥品。阿卡季遠遠在帳篷口看着,面帶笑意。

護工已經收拾好了行李,出來催促,“先生,我們要出發了。”

阿卡季披着外套,收回了眼神,表情又變得懶懶的,“嗯,走吧。”

車子等在前門,沒有任何人阻攔他們繞過嬉鬧的人群順利上車。阿卡季無心路邊風景,心情漸漸沉底,面對前方等待他的未知命運他顯得很無力。

赫瓦賈剛好結束會客,日光室裏還殘留着茶香,瘦長的落地玻璃窗被白色的絲質窗簾裝飾着,赫瓦賈靠着窗柱背對他。阿卡季走上去,庭院裏的綠絨蒿正迎風搖曳。阿卡季喜歡綠絨蒿,尤其是孔雀藍那個品種,貴氣奢華。赫瓦賈就專門找來雪山草甸種這個花,但養出來的花苞是一種婉轉多情的煙紫色,像是有錢家的小姐窗臺上用來擲情郎的花。

那時候赫瓦賈還沒有現在那麽忙,他會自己種花、做木工、貼瓷磚、修庭院。他種花,阿卡季在旁邊玩,開花之後阿卡季每天早上摘一小束放在他枕頭邊上等他起床。他們在這片花叢裏畫過一副相,雖然完全可以用照相來代替了,但是赫瓦賈喜歡繪畫的質感,他找了個一個畫師挑了一個晴朗溫和的下午,搬兩張椅子在庭院前,一動不動坐了三個小時。那幅畫當然不可能正大光明挂在牆上,阿卡季卻覺得十分滿足。

阿卡季來不及感慨物是人非,只聽赫瓦賈說,“我每天都會來這裏看看這些花。三個月就要換一次草甸,要不然它們很快就會枯萎。我記得你以前很喜歡它們。”

阿卡季恹恹的,沒什麽興趣,懶得說話。

赫瓦賈簽過他的手,離開了日光室回到卧房。卧房裝修過,添加了一些醫療輔助設施的細節。阿卡季看着驚悚,赫瓦賈不會是想在這裏把他解剖了吧?

“不用擔心,我暫時不需要你做什麽,你只要好好休息,身體還沒有完全恢複。你在這裏比在別的地方都要安全。”赫瓦賈說,“我會給你安排心髒手術,聯系了一位德國醫生,效果好的話說不定你能見到自己白發蒼蒼的樣子。”

阿卡季躺在床上,目光空洞地放在天花板上,“不用了,我也不想活那麽長。”

赫瓦賈不接他的話,“再睡一會兒吧。”他打算關門離開。

阿卡季叫住他,“赫瓦賈,你又搞了什麽鬼?”

赫瓦賈停了停。阿卡季說,“我是蘇聯的軍事要犯,你怎麽把我弄出來的?你不怕別人知道我住在這裏,跟你有關系?”

赫瓦賈知道他不得到解釋不會善罷甘休的,他說,“花一點錢的事情對我來說不算什麽。如果你想出門散步,大可以大大方方去,不用怕,沒有人會為難你。這一次你享受充分的自由。”

阿卡季的表情更加陰森,“你怎麽做到的?”

“不是很難的事情,阿卡季,對了,”赫瓦賈掏了一張公民證出來,“這是你的阿富汗公民證,你如果出去記得帶這個,你現在是阿富汗人,我想你大概不太想改名字,所以名字還是填的阿卡季,後面冠的是我的姓,我很抱歉,你不能有個蘇聯人的姓氏,這是我沒辦法的事情。”

阿卡季從床上猛地撲上來掐他的脖子,“你沒有權利這樣!我死了也是蘇聯人!”

赫瓦賈抱着他,不顧他張牙舞爪地掙紮把他按在床上,摁着他的嘴唇,“冷靜一點,以後你就會習慣了。”他在阿卡季耳邊低語,“為了讓你享受充分的自由,你現在沒有蘇聯身份了,親愛的,蘇聯人阿卡季已經不存在了,你的檔案身份以及所有生前的資料全部都會被銷毀,現在,只有一個叫阿卡季 · 穆爾岑的阿富汗人。”

阿卡季喘着氣,胸膛劇烈地起伏。他茫然地睜着眼睛,淚水徒勞地從他的眼角滑出來。赫瓦賈把他摟在懷裏,“我會照顧你,從今以後你就住在這裏,親愛的,為了你好并且能夠活下去,我知道你一開始很難接受,但是你會喜歡這裏的。阿富汗是個值得讓人喜歡的地方。”

阿卡季雙眼的焦點慢慢凝聚在他的瞳孔上,他用陌生的目光看着那對瞳孔裏的自己,說,“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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