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6日晚上,部隊離開喀布爾,往巴格蘭走。這支隊伍包括兩架直升機、五兩裝甲輸送車、三輛坦克、五兩步兵戰車和兩輛維修車;一共121人,97名男性士兵,11名女兵,三名外協人員。
天氣已經和來時大有不同,空氣幹冷生硬,風像刀片似的刮臉,士兵們說這是西伯利亞吹來的北風。這些游子把北風當作自己的朋友和親人。他們講了一個著名的笑話——游擊隊不怕蘇聯的槍炮飛機,最怕的是西伯利亞冷風。冬天一來要凍死很多人。蘇阿戰争近十年,戰死的阿富汗人不及北風凍死的人多。
直升機的聲音螺旋槳聲盤旋在頭頂忽遠忽近。輸送車裏像個悶罐似的,充斥着幹燥的猶如動物糞便一樣的臊味,只有一道通風管,外面有風的時候裏面的聲響也很大,那是一種拉長的尖銳的聲音,士兵們管它叫塞壬的歌喉。即使這樣有人還是能夠偷空休息。按理來說是不能睡覺的,于是有人發明了一種睜開眼睛睡覺的方法,他們能目光呆滞如木偶一般站在原地三四個小時,仿佛神智被人偷走了一樣,哪怕路途再颠簸,他們也能“睡得”十分安寧。
尤拉收起筆記本,揉揉幹澀疲勞的眼簾。他覺得冷,帶來的毛衣顯然不夠厚,腳在靴子裏凍得僵硬,一點知覺都沒有。坐的時間太長了,他只要稍稍移動大腿,麻痹的感覺立刻傳來,像是有密密麻麻的小蟲在肢解他的腿。他打了個噴嚏,頭有點暈。
士兵們很沉默,剛開車的時候他們因為服藥的緣故精神很亢奮,唱歌說笑嬉鬧不停,但沒過兩個小時臉上的表情退化成一種高潮後的頹靡空虛,有些人眼睑深陷,瞳色渾濁,目光空洞無物。副駕駛員嘆息道,他們的身體耐藥性越來越強,神經類的藥物被濫用得已經開始失效。
北風吹不醒一心沉眠的人。可外面已經有不少人開始勞作。廣闊的戈壁灘上拾荒者們的身影遍布,因為害怕游擊隊或者士兵的捕殺,他們手裏的提燈光線極其荏弱微渺,甚至不及星光靈透。這些斑斓的蟲光緩緩向着遠處的淺灰色的山腳聚集,覆蓋在山前的雲翳被照得瑩潤溫和,透過這層薄紗,興都庫什山脈巍峨的身形緩緩顯出。
尤拉透過觀察鏡向外看,崇山峻嶺的頂峰只有一點被星光照透的雪色,仿佛清真寺頭頂冷爍的針芒。天空從它的身後鋪過來,只能在延綿的山嶺之間見到一點晨曦的微光。車子開始上行,駕駛員敲了敲車艙,叫道,“我們要到了!”
尤拉喝了一口酒,覺得身體稍微暖和一點,他看了看溫度表,地面溫度只有十度。登山後溫度會越來越低,要是睡過去了肯定會凍生病。
士兵們掙紮着打起精神來。車子停下,奧列格從前面跑過來,“尤拉,出來。”
他跳下車子跟上去,奧列格給他一點熱的煮豆子和面包,“吃了,我們休息一會兒就上山。”
尤拉擤了擤鼻子,把面包塞到嘴裏,囫囵吞了,“翻過這座山要多長時間?”
風聲呼嘯,他幾乎要用喊的。副連長在旁邊看地圖,解釋道,“山路全程大約540公裏,按照50公裏的時速,我們估計要走一天。最好的情況是今天晚上我們能翻過去,不要停,如果有其他情況就不好說了,現在不知道山上什麽天氣,我們最好祈禱不要下雨下雪。”
“山上有多少度?”
“隧道附近估計最低,肯定會在零度以下。”
尤拉打了個寒戰,望着奧列格,“你還有沒有衣服?我把能穿的衣服都穿上了。我怕感冒。”
奧列格脫了身上的軍大衣套在他肩膀上,“忘了給你帶一件,走的時候太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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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拉像是直接被塞進了溫室,他搓了搓鼻頭傻笑,“晚上實在是太冷了,我不敢睡覺,怕睡醒來就會生病。還好車廂裏人多,擠在一起還能熬一熬。”
“身體素質太差了,該讓你跟着他們每天去晨練的。”奧列格勾勾他的耳朵。
尤拉瞋他,“我好歹也跑了那麽多年記者,不差的。”
奧列格低頭親掉他嘴邊的面包渣,“好好好,你不差。”
副連長低着頭不敢看他們,将視線放在遠方的風景上,嘟囔,“他們什麽時候到?”
尤拉問,“他們是誰?”
“物資運送車隊。我們要順便護送他們過去。”奧列格說,“這條山路現在是我們控制着,每天都會有來往馬紮爾沙裏夫到首都的辎重運載車隊。他們熟悉山路而且經驗豐富,我們的司機比不上。帶着他們不會是壞事。現在幾點?”
“六點。”副連長說,“天亮了。”
尤拉把最後一口煮豆子吃了下去,胃部騰起融融的暖意。山的那頭太陽同時升起,天色通透,尤拉被眼前的景色震撼。興都庫什遠比他想象中要美麗,它起于一道削瘦的遠峰,線條蒼勁,渾身是冷清的鵝白,薄雪泛着稀薄的玉色覆蓋了它原來的皮膚,使它呈現出一種肅淨的端莊神聖,仿佛神女莅臨,不容侵犯。
“你沒和我說過她這麽漂亮。”尤拉勾着奧列格的手指頭,用了女性稱呼。
奧列格把他冰涼的手放在掌心裏,“美麗的東西總是危險。她是阿富汗東部最大的山脈,海拔最高三千多米,終年一半覆雪,是阿富汗人心中永恒的标志。在79年之前,沒有人敢在那上面開隧道,阿富汗人不願意動她。薩朗隧道是興都庫什第一條隧道,我們開的,為了打通那條隧道我們獻祭了将近兩百多個年輕男人的生命,才終于窺見了她內部。”
尤拉的頭發被風吹得飛起,他吸了一口冷氣,“那說明她不是僅僅看起來神聖。”
鉛色的山道上一行奔行的動物由遠及近,尤拉眯起眼睛來才發現那不是動物,是三輛長卡車。副連長叼着面包興奮道,“他們到了!”
帶隊的辎重車停在面前,下來一個帶厚氈帽的男人,他的胡渣上凍得凝起冰粒,粗糙起皺的皮膚皴裂得厲害,不少細小的傷口泛紅,使他的臉看起來像被啃噬過的老樹皮。他呼着一口熱氣跳下車,對奧列格出示軍官證,并且行了個軍禮,“您好同志。”
奧列格和他握了握手,“你好。山上很冷吧?”
男人點點頭,“你們挑的不是時候,山上小雨夾雪,道路不太好走。我的建議是等到中午看看能不能停雨,溫度升一點曬一曬地面再走,要不然這時候道路都是濕的,容易打滑,山道狹窄險峻,很容易一車翻下去屍骨不存。”
副團長有些失望,“奧列格,不能拖太久,交接時間規定了是要在明天晚上之前的。如果遲到要挨批的。”
“先等等。”奧列格按着他的肩膀,“要是翻了一車人下去準時交接也沒有用。”
然而到了中午,太陽也沒有露臉,小雨不歇,絲毫看不到任何停的跡象。奧列格皺了皺眉,說,“這個天氣能走嗎?”
厚氈帽說,“走當然是可以走,什麽天氣都可以走。算了,看來這陣雨暫時不會停了,走吧。”
奧列格點頭,吩咐副連長,“走吧,再拖了更不好,盡量少走夜路。”他拉起尤拉,“你跟我一起,安全一點。”
尤拉笨拙地爬上了戰車,把自己塞進了那個看起來并不是很寬敞的鐵盒裏。裏頭的空氣非常不好,光線夭暗,仿佛一下子到了晚上。他的腰差點磕了一下旁邊的操作盤,腳下因為看不清楚差點跌了一跤。奧列格在下面接着他,兩只大手拖着他的屁股牢牢把他固定在自己懷裏。尤拉在昏昧的光線裏看他,為自己的笨拙感到一點羞澀,“這個東西為什麽設計成這樣?”
奧列格給他找了一頂備用的頭盔以及一副防彈背心,那頂頭盔很重,尤拉頂着沒一會兒就覺得脖子酸,防彈背心壓得肩膀垮下來了,“為了你的安全着想,只能先委屈一下,你要知道我踢走了一個裝甲兵給你騰位置,要是等會兒那個裝甲兵死在路上那他就是代你去死的。”
尤拉哽了哽,“你怎麽可以這樣?”
“他給葉羅赫維茨太太讓座,那是他的榮幸。”奧列格理所當然地說。
尤拉臉一紅,把頭撇過去不理他了。
BMP-2的內艙其實已經很寬敞了,除了前艙稍微憋屈夾在細道之中,後艙的管線并不多,主要設備也比較整齊集中,艙側左右各有三個射孔和觀察鏡,看上去格局還是很舒服的。
直升機從頭頂掠了過去。車子邊走邊停,似乎格外小心。等直升機占領制高點後車隊才過,這樣的走法何止走10個小時,恐怕20個小時都走不完。車艙裏的時間很慢,尤拉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做,但即使打盹也會被忽如其來的颠簸震醒。到後來他的神智很疲倦了,歪着頭在座位上睡了過去。
他做了一個夢,在荒原的一角,大地的紋路猶如掌心的褶線從腳底壓過來,他和奧列格往前奔跑,躲避撲來的線條。遠處有一棵樹,那是他從來沒有見到過的一種樹,樹幹是一種濃痰似的灰綠色。樹枝光滑,上面有一個個凸起的疖子,很大,剛好一個掌心能包下。葉子很大很硬,上面鋪了一層灰。樹頂一片白色的小花,花心是溫暖的蛋黃色。
奧列格爬了上去,他跟在後面。在主幹的第一個分叉口,中間形成一個下凹的搖籃狀的樹床,他們躺了進去,一擡頭,一朵白色的小花正掉在他的胸口。然後起風了,落英缤紛,瘴氣般的香氣席卷了他的所有感官,那是一種溫暖的濕潤的類似生命的幻覺。
他的靈魂以上帝的視角俯視,一棵樹站在遼闊蕭疏的平原中心,他和奧列格被埋葬充滿白色花朵的樹床裏。
阿卡季吃完早餐,管家進來通報,“阿卡季先生,醫生到了。”
阿卡季擦了把嘴巴打了個輕輕的飽嗝,“請進。”
醫生是來給他做身體檢查的。管家把人帶進房間,自覺退到角落。阿卡季乖乖坐在床上,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赫瓦賈的長袖襯衫,醫生将襯衫扣子解開,見到他白皙的皮膚上新的痕跡,他擡頭看了一眼這個少年。阿卡季回以單純可愛的微笑,他擡起一只赤裸的腳,輕輕搭在醫生的腰上,說,“都說德國出美男,看來是真的。醫生你很英俊。”
醫生吓得一頭冷汗,他不着痕跡地退開了,“先生,手術是有一定風險的,如果手術失敗您可能會失去生命。請您考慮好。”
“那你直說吧,我還能活多久?”
“如果不做手術,也許一年,也許三年,但不會超過五年。”
阿卡季點頭,“那做吧。”
醫生說,“好的。手術想要安排在什麽時候?”
“我随便,聽赫瓦賈安排吧。”
醫生離開了。管家的臉色很不好,阿卡季經過他身邊嗤笑了一聲,輕輕掠過去了。他走到花園裏曬太陽,現在整座宅邸只有他一個人,他很自由。
赫瓦賈難得言而有信,真的不約束他的行動。他很閑,沒有任何事情做,每天可以睡到自然醒,吃個早午飯,然後出去逛街,花赫瓦賈的錢買一些沒有用處的東西回來、喝下午茶、看電影、聽音樂會,甚至去小酒吧泡吧都沒有人阻止他。總的來說和有錢人家的情婦沒有太大的區別。赫瓦賈這次是真的要把他當女人養。
甚至赫瓦賈自己都很入角色,他很忙,不是每天晚上都回來,有時候淩晨半夜阿卡季會因為樓下的腳步聲醒來,他在樓梯轉角看到赫瓦賈西裝都不脫倒在沙發上睡覺,一臉疲憊。第二天早上他很早就消失,阿卡季偶爾問起來一句,管家說局長現在很忙。
有天早上阿卡季終于有興趣翻翻報紙,他在內頁一個角落看到一張赫瓦賈出席全國和解委員會大會的照片。他把那張報紙留了下來,放在枕頭邊上。
“你最近在做什麽?”阿卡季問。
赫瓦賈把他摟過來親了親嘴角,“很多事情。你沒興趣知道的。”
阿卡季抱臂,“那什麽是我應該感興趣的?”
赫瓦賈笑着看他的眼睛,“你說呢?”
阿卡季從他眼睛裏看到欲望,他把手搭在赫瓦賈胸口,勾着眼睛看他,一顆顆解扣子,撫摸他的胸膛。赫瓦賈把他抱起來扔到床上。兩人厮混到大半夜,赫瓦賈沉沉睡去。阿卡季卻精神得很,他翻身下床,他走到旁邊書房大大方方打開門,把赫瓦賈扔在桌上的公文包打開來,取出文件,一張張紙仔仔細細看。
快清晨的時候赫瓦賈才推開書房的門,他還赤裸着上半身,一點無所謂深秋的寒冷。阿卡季把他的桌子弄得一團糟,文件撒的到處都是,他也毫不在意,“怎麽樣?看出什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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