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他也只安靜了這麽一天。第二天再醒來,阿卡季就說他想吃馬肉腸,管家很為難,赫瓦賈咨詢了醫生,最後給他弄了點馬肉糜煮進南瓜羹裏給他喝。管家把晚餐端進來,阿卡季像只貓一樣蜷在被子裏,頭枕在赫瓦賈大腿上磨蹭,一頭柔軟的頭發被他弄得亂糟糟的,龇着一口牙咬赫瓦賈的大腿肉,留下一個紅紅的牙印,他心滿意足銜着口水親了一口,砸吧砸吧嘴巴。

管家低着頭不敢看下去。赫瓦賈把碗接過來,拍拍他的頭,“好了,起來吃東西。”阿卡季平躺着張開嘴,指指自己黑洞洞的喉嚨,“你喂我。”

管家急忙退了下去。赫瓦賈拿了張報紙過來給他墊着,一口一口喂。阿卡季揪着報紙玩,玩着玩着臉色不太對,有點想吐,捂着嘴巴幹嘔。赫瓦賈把碗放下,拿着手絹讓他吐,只吐出來兩口,再喂,又吐,只能不吃了阿卡季吐得眼淚汪汪,可憐兮兮眨巴着眼睛,“我餓。”

赫瓦賈摸摸他的小肚子,“我去叫醫生給你看看。”

醫生來看過,記錄下情況,“您身體還很虛弱,可能有排斥反應。但是必須進食,如果流食都不能接受,就暫時喝湯。過兩天再看看。”

阿卡季為了手術已經節食了一段時間,大怒,伸腳就踹人,“我要吃東西!我不管!”他鬧騰起來誰都沒有辦法,赫瓦賈打發了人下去哄了半天終于哄好了,又要人煮了米湯來終于喝下去了,病人的臉色才稍微好一點。

“我覺得你好像變了。”阿卡季看着窗外的天光暗下去,飛鳥高鳴,顯得室內更加寂靜。他目光空洞,有些失神,“你以前不會對我這麽好。”

赫瓦賈撫摸他的背脊,“這樣不好嗎?”

阿卡季沒有再回答他。他的眼神挪向了報紙,随意看了兩段臉色一變,“這是誰寫的?”

赫瓦賈把手挪開,“《黑色郁金香》。作者:尤拉·庫夫什尼科夫。”

“不可能,奧列格的小寶貝能寫出這種東西來?”他兩只手指把報紙掂起來,挑了個非常肉麻的句子,“‘女神的衣帶被烈士的鮮血染紅,那是國旗的顏色。’他以為這是真理報嗎?他不是寫小說的嘛?”

赫瓦賈滿懷意趣往下讀,“‘戰争的殘酷并不是通過大量的死亡數字來體現,而是由每一個生命的終止來陳訴。我看到伊芙波娃躺在焦黑的土地上,她身下是積累的士兵屍堆。我只能把她的眼睛遮上。二十分鐘前她向我抱怨,她不是好糊弄的。然而我在這裏看到的是,生和死都極盡随意。’”

“這件事情官方明令不準議論,誰這麽大膽子登一篇這麽長的文章?”阿卡季問。

赫瓦賈将報紙翻過來,這篇回憶錄刊登在蘇軍內部宣傳報紙的內頁第一版,占據了整版的篇幅,洋洋灑灑三千多字。發刊日期是今天。

“你應該擔心這篇寫文章的人,我覺得他可能被利用了。”赫瓦賈冷靜道。

但普勒霍姆裏并不是消息靈通的地方,它的安靜是由內而發,特別在雪後呈現出一種清冷自負的隐士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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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年後這裏是蘇軍第一批占領的城鎮,現在常住人口只有兩千來人左右。阿富汗征兵嚴重,這裏基本上看不到青壯年男性,孩子婦女和老人是主要人口組成部分。他們大部分依靠傳統手工和小作坊生意維持生活。不僅僅是普勒霍姆裏,這裏附近所有的村莊幾乎情形相似,80年到82年兩年之間人口消失了三分之二。”

鎮上唯一的書記官名字叫阿布拉莫維奇,他個頭很矮小,又黃又瘦,身上長着密密麻麻的荨麻疹,他的臉幹燥皴裂,毛孔粗大,下巴圍着一圈稀疏卷曲的胡子,那胡子像是焦黃的荊棘一樣長在一口幹涸的池子邊上,他的嘴巴,也就是那口池子,看上去也離枯竭不遠了。然而當他一開口,所有人都能信服他說的話,與其說是一種個人魅力,不如說他的嗓音仿佛天生帶着親切卻又堅定的力量。

他從桌子旁邊抽出一捆書本,匆忙拿了一支筆帶上,“抱歉,我要給孩子們上課了。”他揉揉鼻子,羞澀地笑笑,“說來我也只有中學的文化水平,但是這裏沒有人教書了,60年代這裏還有成套完備的教育設施。後來受教育程度一代不如一代,老人們是最有知識的。但他們費盡心思找不到一個願意來教書的。我平時也沒什麽事,而且我喜歡小孩子。”

新來的宣傳員幫他拿着書,“要去哪裏上課?”

“哦不遠,就在勃利克醫生家的院子裏。我自己可以走過去。”他們穿過書記樓的小院,遠遠看到新入駐的軍隊,“這就是你們的軍隊?”

“是的。”

阿布拉莫維奇點點頭,他想起來一些事情,“緊急文件會用傳真發過來,每天都要記得确認傳真機,那臺東西和我一樣老了,你不每天去看他他會發脾氣罷工的。郵局一個星期來一次,信件包裹報紙都會有,去傳達室取。

宣傳員記下了,“好的。我知道了。”

于是尤拉一個星期後才拿到這份報紙。謝爾蓋告訴他登報的那篇文章應該是那篇《關于喀布爾難民暴動的反思》,而印在紙上的《黑色郁金香》是他知道維克多的陰謀前寫的稿子。而且那篇稿子是沒有寫完的草稿,它的末尾三百字以及中間許多評論性語句是宣傳委員會着人代筆模仿他的語調臨時加上去的。

這已經構成竊用,如果在莫斯科,尤拉完全可以把這個人捉去給警察,然後判處他剽竊罪。

他拿着報紙去找謝爾蓋,謝爾蓋面容失色,立刻給他道歉,“對不起尤拉,是我把稿子發錯了。這件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在整理的時候太亂了,沒看清楚就發出去了。我不知道他們最後會登上去。”

“但是後半段是他們加上去的,甚至沒有問過我的意見!難道随意添改別人的文章連原作者都不需要過問嗎?”尤拉毫不動搖,他覺得自己被騙了,“我是把你當做朋友才把稿子交給你的。我很失望,謝爾蓋。”

這件事導致他們友誼産生了隔閡。奧列格卻來不及幸災樂禍,他心有産生了和和赫瓦賈一樣的擔心,“他在利用你,尤拉。你又被騙了。”

“他說他不是故意的。”

“他當然不是故意的!”奧列格把報紙摔在他面前,指着那篇報道,“那這是什麽?一篇沒有寫完的稿子難道他們不會有疑問?誰把沒寫完的東西發給報社?你會嗎?他還不是故意的?他在利用你,利用你的筆和文采做宣傳。操,這些人永遠改不了下三濫的做法。”

“但是為什麽?”

“不知道,”奧列格深吸一口氣,“可能是因為有些人被逼急了怕仗打不下去了,也可能是沖着文學報來的,我告訴你,這件事情要是在國內被知道了,你們報社就算毀在你手上的。我一點也不想吓唬你寶貝兒,但是事情真的有這麽嚴重。你最好祈禱他不是間諜,要不然你們報社肯定完蛋。”

他從門外喊來兩個士兵,“去把檔案室那個謝爾蓋給我抓起來,現在!立刻!馬上!”

尤拉焦急地在室內踱步,“這篇文章不能傳回國內去,更不能給外國媒體知道。我本來就不應該留着它,我總是想找個時間改一改,畢竟是我來阿富汗第一篇回憶錄,可一直沒有時間。”

奧列格有點生氣,“最好他能夠交代清楚為什麽要這麽做,要不然你就要想好怎麽交代!”

尤拉臉色一白,他知道自己這次犯了大錯了,抿了抿唇,隐忍着受傷的表情不敢動了。不一會兒兩個士兵跑回來,“報告!謝爾蓋抓住了!”

謝爾蓋狼狽驚惶地被捆在小黑屋裏。奧列格推開門的時候,他的眼睛被突如起來的強光刺激,發出一聲怪叫。尤拉看到他四肢被束在地上爬行,像只焦躁的蠕蟲。他不忍地将目光放到旁邊去。

奧列格的仁慈則已經被抛到九霄雲外,他不由分說上去就是一腳,狠狠揣在謝爾蓋的背上,犯人的身體被他的軍靴牢牢釘在牆角。奧列格腳下能踢出上百斤力道,那可憐的小細腰發出卑微的抗議,裏頭的器官被擠壓得疼,謝爾蓋涕泗橫流地求饒,“不——求求你——”

“求你自己比較現實。”奧列格說,“那篇報道是誰讓你發給宣傳委的?”

謝爾蓋哭叫,“是我發錯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他們會刊登出來!”

“嗯哼?”奧列格轉動腳尖碾過他的腰椎,“你再說一遍?”

謝爾蓋慘叫,“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求求你!很疼!”

“我沒有太多耐心謝爾蓋,我可以把你的這裏踩斷你信不信?83年的時候我們曾經抓到過一個間諜,拷問了兩天,最後我把他的腰椎捶爛了,用這麽大一把鐵錘。”奧列格陰森森笑了一下,用手比劃着,“他交代完了所有的事情之後,我讓人錘了他二十下,吐血而亡。你要不要試試?”

謝爾蓋瞠大眼睛,瞳孔失焦,痛苦地全身戰栗,哭得很難看,“我不是間諜,真的,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間諜。我……我82年參軍來阿富汗,我的檔案沒有任何不良記錄!我不知道那篇稿子會有這麽大的影響,求求你……”他哭得嗓子一抽一抽的,努力蜷縮身體,“求求你,拜托,我沒有騙任何人。”

尤拉看不下去了,走過來拉開奧列格,“這樣下去,你真的把他踩死了,他也說不出任何東西來。讓我來試試。”

“這不是你會做的事情。”

尤拉拔高了聲音,“奧列格!”這才成功讓奧列格的目光轉了過來,他說,“給我一個機會。”

奧列格勉強收回了腳。

尤拉蹲下來,謝爾蓋抱着自己的肚子抖得像個篩子,他嘴巴上沾着粘稠的鼻涕,有點惡心。尤拉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嘆息道,“對不起,謝爾蓋。”

謝爾蓋擡起頭來看他,凄哀地乞求,“請你相信我。”

“我很想,但是我不能。”尤拉說,“所以很抱歉,這次我要出賣你了。但是我必須這麽做。因為如果我不把你供出來我就會有麻煩,很大的麻煩。這是我自保的唯一方法。”

謝爾蓋的表情變得不可置信。

“我只說一遍,我想你要好好考慮你接下來要怎麽選擇。”尤拉冷靜道,“不論你是不是間諜,我們都會說你是間諜,因為這件事情已經發生了,為了我能擺脫責任,我會向政治部舉報你,告訴他們這篇東西所有評論性語句都是你加上去的,我只以當事人的身份描述了場景。你偷了我的稿子,添油加醋發給宣傳委,再印出來。”

“接下來我會聯合宣傳委把你塑造成為一個軍事間諜。宣傳委會髒水潑盡把所有責任都推卸到你的身上,他們甚至可能說你買通了編輯刊登這片文章。我猜會這樣,這是做媒體的慣用手法。再然後,他們會刊登文章出來澄清道歉,把你的照片附上,讓你親手寫一篇悔過書。就像每個斯大林時期在電視上悔過的間諜和政治犯一樣。”尤拉拉起他的手,“你可以選擇配合或者不配合,你要自己好好想清楚。如果你不配合,我們的工作量會大一點,要僞造後面所有的東西,然後你會不明不白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可能就在這間小黑屋,可能會在普勒霍姆裏幹枯的井下,可能會是興都庫什冰冷的山谷裏,我不保證。”

“不,”謝爾蓋拼命搖頭,“這件事不是我故意做的!你不能對我這樣!”

奧列格站在他身後,眼神隐隐露出鼓勵和贊賞的神色。

“我可以。”尤拉笑起來,他露出了來阿富汗之後第一個帶着惡意的笑容,“你現在只是個誰都不會在乎的可憐蟲,如果奧列格可以現在踩死你,那我這個方案會更加完備。”

“你不會這樣做……”謝爾蓋流下眼淚,“你不是這樣的人。”

尤拉定定看着他,良久,他深深嘆了口氣,“我相信,從前你也不是會把朋友輕易推向深淵的人。”

謝爾蓋怔忪,眼淚無辜地垂在臉上。

“好了我要說的說完了。”尤拉站起來拍拍褲子,“好自為之,謝爾蓋。”

他走回到奧列格身邊,“随你處置吧。”

“沒問題,”奧列格舔了舔饑渴的嘴唇,看起來像嗜血的野獸。

尤拉向謝爾蓋揮揮手,“兄弟,祝你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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