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孫涓涓(2)

孫涓涓想過放棄。她揣着350塊錢去找鐘映,手裏牽着上二年級的池幸。

池幸那天在練舞室裏又看到了鐘映的女兒,一個比她高、比她快樂的女孩子。她顯然是在愛裏長大的,溫柔可愛,會小心地牽池幸的手,發現池幸尾指的淤青,又驚訝又害怕地問:誰欺負你?

池幸不敢說這是池榮醉酒的常态,他或者沖孫涓涓發火,或者沖池幸發火,昨夜醉得狠了,幾乎把池幸手指擰斷。

小姑娘跟她分享書包裏漂亮的小糖果,回頭問鐘映:爸爸,我想把所有巧克力都給她,可以嗎?

池幸眼睛追逐着穿芭蕾舞裙的小姑娘,完全忘記去注視母親。

所有的小孩都離開後,孫涓涓把錢交到鐘映手裏。她說第一天見鐘映的時候就已經想還錢了,無緣無故,一個陌生人給她的女兒這樣的貴重禮物,她一直都在害怕。

鐘映不肯收,兩個人推推搡搡。池幸專心吃着鐘映女兒給的一塊巧克力,她想起來了,那小女孩高她一個年級,是學校裏出名的漂亮人物。

鏡中的人影淩亂,她擡頭去看,猛地發現鐘映正緊緊抱着自己的母親。

孫涓涓沒有拒絕,也沒有掙紮。她緊緊攥着錢,在鐘映臂彎裏發出似哭似笑的聲音。他們吻在一起,完全忘記了池幸在場。

“媽媽……!”池幸害怕了,她大聲地喊。

兩人猛地分開。鐘映又牽住孫涓涓的手,在她耳邊說話。

池幸永遠都不會知道那是什麽話。她只是看見母親朝自己走過來,嘴角噙一絲羞怯甜蜜的笑。她溫溫柔柔地把鬓角垂落的頭發別到耳後,來之前在唇上塗的薄薄口紅糊了,她邊走邊擡手擦去,眼神飄在半空。

池幸忽然害怕了。她提着書包轉身跑出練舞室。

孫涓涓在門口把她追上,死死拉着她的小手:“你要去哪裏?”

她握住池幸的肩膀,看進孩子稚嫩的眼睛裏。池幸恐懼、緊張、不安,她還不懂,但又似乎都懂了。

孫涓涓忽然緊緊抿着嘴唇,她擡手拍了拍池幸的小臉,那力道仿佛一記輕輕的耳光。

Advertisement

“為什麽這樣看我?我做錯什麽了?”她眼裏蘊着恨,“世上所有人都可以罵我唾棄我,唯獨你不可以!要不是因為你……”

池幸哇地哭起來。孫涓涓如夢方醒,忙把她抱在懷裏,不停道歉。

池幸在學校裏偶爾會遇到鐘映的女兒。

女孩兒穿漂亮的衣服,校服永遠整整齊齊幹幹淨淨,長發梳成辮子,發夾上的蝴蝶會随着她跳躍而一顫一顫。

池幸從不跟她打招呼。她給池幸的巧克力,池幸也沒有吃完。初生的罪惡感像融化的糖果黏在她手指上,她代替孫涓涓感到羞愧、污濁。

她再也沒有去過鐘映的練舞室。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尤其是這樣的小縣城裏。

池榮在鄰縣有另一個家,孫涓涓從不過問。消息還未傳到池榮耳朵裏,鐘映的妻子先知道了。

越是有教養,越是講體面。鐘映妻子也是個老師,文化人,她不跟鐘映吵,也不跟孫涓涓吵。

她是池幸小學的教導主任,升旗儀式結束後,她讓池幸上主席臺。池幸茫然緊張,站在全校人面前,她扭頭看身邊打扮入時的老師,聽見她用和鐘映一樣漂亮、準确的普通話大聲對麥克風說:二(3)班池幸,你沒有幹淨校服嗎?你家裏沒有人幫你洗衣服?你這兒都破了,你爸又打你?連衣服破了都不給你換一套?穿這種衣服上學,你還要不要臉?你媽媽呢?你怎麽這麽髒啊?

放學時池幸被堵在學校角落。鐘映的女兒叫上幾個孩子揍了她一頓。優雅漂亮的芭蕾小姑娘不見了,女孩跳着腳罵,用她學會的、貧瘠的髒話一遍遍罵:壞女人,你們都是壞女人,爛貨……

“張一筒!打她啊!”她尖聲對表哥大喊,“你不是說幫我出氣嗎!”

“我一個初中生幫你打二年級女生,我丢,講出去我張一筒怎麽做人!”

他說完又在池幸臉上摸一把。池幸年紀小,長得完全不像池榮,幾乎和孫涓涓一模一樣,自小就是個美人胚子。一筒摸了臉不夠,猶猶豫豫,手往池幸胸口伸。

那天池幸被打得很兇,她咬了一筒的手指,太過用力,幾乎聽得到骨頭碎的聲音。

書包被扯斷了背帶,頭發也被撓得淩亂,校服髒兮兮,她頂着綿綿的秋雨走回家。

剛拐進街角,池幸就看到孫涓涓從家裏走出來。她穿了件酒紅色的裙子,撐一把黑色折疊傘,快樂地、微微昂着頭往前走。她又要去跳舞了,哪怕鐘映現在并不能天天出現在練舞室,她也仍然每天都去。她寧可一個人在鏡前,和不存在的男舞伴跳舞、旋轉、彎腰,也不願意留在家裏。

街邊閑坐的人竊笑,指指點點。孫涓涓渾然不覺似的,腰背挺拔。她真漂亮,縱使女人們再怎麽罵她,也得承認她漂亮。

她也唯有這一件事可以讓自己昂首挺胸了。

她很快走遠,沒看見自己狼狽的女兒。

池幸蹲在街角哭了很久。只有兩只同樣瘦小的流浪貓陪她,乖乖趴在她被踩髒的鞋子上。

空氣清冷,香煙的煙氣愈發清晰地鑽進鼻腔。

池幸和裴瑗站在冷飕飕的露臺上。是裴瑗聽完她說的話,想跟她“聊聊女人心事”。

從半開的門扉裏看到局促的周莽,頻頻回頭張望。麥子不停跟周莽搭話,帶着壞笑,想要打探什麽似的。

“你保镖挺俊。”裴瑗慢慢吐出煙氣,“讓他小心點,麥子男女通吃。”

池幸不禁笑了:“那也要看我這保镖願不願意。”

裴瑗:“他喜歡你吧。”

池幸:“為什麽這麽說?”

裴瑗:“看你的目光不一樣。”她指指自己雙眼,又指指周莽:“聽了你的故事,有人會覺得你慘,會同情你,可憐你。但他看起來很想去抱住你……還有點兒後悔?痛苦?真複雜。為什麽?”

池幸搖頭:“誰知道。”

風吹散了裴瑗煙上積的煙灰,她問:“你恨你媽媽嗎?”

池幸:“……”

沉默很久,裴瑗換了個問題。

“鐘老師沒了的時候,你媽媽什麽反應?”她像探索,也像追問。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昨天幫忙捉蟲的讀者!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