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舞伴 (1)

在《燦爛甜蜜的你》裏, 池幸的角色名為蔣昀。她是男主角晏陽的未婚妻,門當戶對。

兩人自小相識,青梅竹馬, 但蔣昀性情高傲, 她和晏陽都把這樁家族聯姻當作不得已的選擇、順其自然的結局, 彼此之間并無任何熾烈感情。

況且,晏家財力遜于蔣家,晏陽父母對趾高氣揚的蔣昀有諸多不滿,無奈兩家生意上來往頗多, 必須攀上這根高枝。晏陽無從選擇,蔣昀則樂于看見同齡人中最優秀、最出色的男孩緊随自己身邊。

蔣昀起初并未意識到自己對晏陽的感情, 直到晏陽身邊出現歐陽雪。

她與歐陽雪有過幾次合作, 漸漸察覺晏陽的心思跑偏了:他開始追逐歐陽雪的身影。

微妙陌生的妒忌心就此生起。

雖然一開始對蔣昀、甚至于對這部劇并無太大興趣,但池幸看了現有的劇本之後,喜歡上了蔣昀。

她性格裏有池幸非常中意的底色, 強硬剛烈。

“編劇老師下午過來,會跟您細說詳情,他去福建取材剛回來。”跟組編劇問,“我們是想先跟您聊聊,您覺得這個角色, 目前有什麽還可以補充的地方麽?”

池幸忽然想起——麥子說過, 這個編劇是他的學生。

這次奇特的“加戲”和麥子有關系麽?池幸不知道。她為這事兒高興,但隐隐又覺得不安。

兩個編劇目光殷殷,池幸想了想,斟酌着自己的語言:“蔣昀太硬了,至少前半部分,我沒看出她有什麽讨人喜歡的地方……”

下午, 編劇許靜果真來了。池幸跟他打聽顏硯的态度,許靜:“不必擔心,陳洛陽已經說服她了。”

一句話就堵上了池幸的嘴。

因部分情節改動、劇情調整,有不少地方要重調拍攝方式。

池幸和常小雁看了編劇新寫的人物小傳與劇情大綱,發現蔣昀這個角色的家庭劇情線增加,她本人的性格也調整得更為複雜。最重要的是,她與男二號高朗有了明确的感情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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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而言之,不像一個工具人,是一個活生生的角色了。

池幸其實挺喜歡新改的內容,但她沒顯出一絲雀躍。常小雁已經跟制片方談過,這個改動方案獲得了幾個投資商的肯定,常小雁跟許靜細聊其中幾處複雜的情節部分。

“蔣昀後期是要給歐陽雪下絆子,但眼看歐陽雪家破人亡也不肯施予援手,是不是太冷酷了?”常小雁問,“這跟蔣昀前期的性格反差有點大,她前期還挺欣賞歐陽雪的。”

許靜皺眉:“女人一旦嫉妒起來,不都這樣麽?”

常小雁眼角一皺,這是她覺得不屑的标志性表情,但她完全沒笑,愈發認真:“蔣昀這麽有修養的人,就算下絆子,也不會這麽低級。她欣賞歐陽雪是因為歐陽雪工作能力強啊。蔣昀是女人,但也是公司董事,是管理層,這樣處理她的性格,觀衆就會覺得,這什麽破公司什麽女強人,也沒多大能耐嘛……”

常小雁一張嘴比池幸厲害得多,她跟人談合作,天馬行空又邏輯清晰,講的話輕易能戳中對方在意的地方。許靜被說得連連點頭。

池幸一邊聽,一邊翻看蔣昀的新小傳。

她其實隐隐感覺到,新寫的這份小傳更為詳細,而且能察覺許靜對蔣昀的一絲偏愛。

在時間上,最初遇到歐陽雪的是蔣昀。

蔣昀常去的咖啡店裏發生糾紛,打工的服務員歐陽雪被客人騷擾,憤怒之下潑了客人一腦袋咖啡。蔣昀旁觀但并不出手,離開時發現歐陽雪穿着便服與店長在門口争執:她雖然被當場辭退,但已經在店裏工作了兩周,應該有兩周的工錢。

蔣昀等待司機,豎起耳朵聽。歐陽雪據理力争,換來店長一句“滾”。

數日後,蔣昀在公司新招的實習生中,看到了歐陽雪的簡歷。她對這個女孩留了點兒印象,執拗,但人挺有條理,遇事情不沮喪,遇挫折不撒潑。蔣昀把她安排進晏陽的投資項目裏,讓她學點兒東西。

蔣昀日後不斷、不斷地後悔。是她把歐陽雪推到了晏陽面前。她怎麽也沒有想到,晏陽會對這個平平無奇的女孩産生興趣。歐陽雪聰穎,有一點兒小狡猾,身上還有年輕人的莽撞稚氣。在蔣昀看來,她甚至有些幼稚。

但晏陽偏偏就喜歡歐陽雪這點兒格格不入的小稚氣。

修改後的蔣昀,至少能讓旁觀者理解她有多麽委屈。這個故事若是在蔣昀的角度去寫,便是另一個令人心酸心痛的狗血戀愛劇。

池幸偷偷跟常小雁吐槽過,這個劇最不合适的地方,是找顏硯來演歐陽雪。

歐陽雪是一個剛剛大學畢業的年輕人,二十三歲,滿臉朝氣。顏硯已經三十多歲,她當然依舊美麗,在健身、醫美、愛情和昂貴護膚品的加持下,她的容貌毫不褪色,甚至有時候與二十來歲的年輕女孩同框,她看起來更為年輕漂亮。

但她的眼神已經不一樣了。那是一雙三十歲的眼睛,有閱歷有沉澱。

故事從歐陽雪二十三歲開始說起,在歐陽雪與晏陽重逢的三十五歲結束。

池幸旁觀了顏硯的幾場戲,着實有些吃驚:顏硯的演技一直都在及格水平線上下浮動,她一貫是靠出衆的美貌來維持工作的。

但這一次,顏硯顯然下足了功夫。

二十來歲的年輕女孩,走路時連蹦帶跳,腳底像裝了彈簧。她們沒有低垂的眉毛,看人時眼睛微微睜大,帶敬意和好奇。歐陽雪更是個未語先笑的活潑性格,顏硯不知從誰那裏學來的方法,她舍棄了一貫以來溫柔優雅的笑容,咧着嘴,露出潔白烤瓷牙,眼睛彎彎。

池幸旁觀久了,恍然大悟,猛地擊掌。

常小雁坐在她身邊嗑瓜子:“她學的是你啊。你二十五歲拍的那部《青春劫》,連紮馬尾的造型都像。”

池幸哼一聲:“我這口牙是原裝的,不是假貨。”

常小雁:“顏硯這是鉚足勁兒了。你們上一次合作是那部武俠電影,《青君》對吧。她這人很記仇,這個劇裏,她是一定要壓過你的。”

池幸:“來呗,誰怕誰。”

兩人正嘀咕,副導演在不遠處喊池幸的名字。原秋時已經着裝完畢,開拍前最後一次過劇本內容。

這是池幸和原秋時的一場對手戲,蔣昀與晏陽結伴去參加一個宴會,兩人相約在蔣昀公司樓下見面。但晏陽并沒有如期趕來。他陪歐陽雪去領養小貓了。

一條拍下來,導演并不滿意。

“再冷酷一點,原秋時。”導演說,“你的态度還是太紳士了。”

夜裏太冷,原秋時鼻尖被凍得發紅:“再兇一些?”

他看池幸。池幸披着大衣,打了個噴嚏,湊在他身邊看劇本。原秋時乍然想,池幸倒是像小貓兒,撓起人雖然毫不留情,但乖的時候特別乖。

原秋時努力兇惡起來,又念一遍臺詞:“不過是一次無所謂的應酬,你去不去又有什麽區別!”

池幸大笑:“渣男!”

導演皺眉,摸下巴:“還是不對,不是兇,也不完全是冷酷,是……”

“是憎厭。”池幸接話。

原秋時饒有興致地看她:“怎麽說?”

池幸背臺詞的時候,除了自己的,也愛揣摩對手戲演員的心态。她站直了,默默想了一會兒,扭頭對原秋時說:“不過是一次無所謂的應酬,你去不去,又有什麽區別。”

原秋時心中微微一震。

池幸比她略矮,說這話時挑起眼皮瞥他一眼,目光卻沒有落在原秋時臉上。她看的是原秋時的下巴。同樣的臺詞,她用更低沉的語氣說出,略帶幾分掩不住、也懶得掩的不耐煩,眉心始終微微蹙起,說了半句立刻擰頭直視前方。她不止不願意看原秋時,連跟原秋時說話的耐心都沒有。

導演:“對了,就是這個調調!”

池幸笑出聲,方才冷淡的神情消失無蹤:“跟不喜歡的男人分手時,我都這種态度。”

原秋時微微一笑:“原來如此。”

他點頭表示懂了,各人就位。池幸聽見他問自己:“以往的分手,都是你提的嗎?”

“一般都是。”池幸問,“你沒有過這樣的經歷嗎?”

“一般都是女人甩我。”原秋時側頭對她笑笑,“我是紳士,紳士可不能讓女人傷心。”

池幸失笑:“分手算什麽傷心,跟不喜歡自己的人分開,那是大喜之事。女人寧願選擇真心的浪子,也不想要虛僞的紳士。”

原秋時沒來得及接她這句話,場記板敲響了。

同場景有幾場夜戲,池幸匆匆忙忙換衣服。在換妝的間隙,她從鏡子裏光明正大地看周莽。

化妝間裏有人來來去去,周莽一臉警惕,偶爾和鏡中的池幸對上個眼神。滿臉欲言又止,礙于人多,又不好說話,神情愈發低沉糾結。

池幸看着他,只想笑。化妝師讓她繃緊表情,池幸才連忙正色整坐。

等待的間隙,池幸坐在場邊看劇本,周莽趁常小雁離去,坐到池幸身邊。

“片場好玩嗎?”池幸問。

“……你一直都是這樣工作的嗎?”周莽反問,“和我想象的不一樣。”

池幸好奇:“你想象中是什麽樣?”

氣派的場地,恭恭敬敬的人們,池幸只需要漂漂亮亮地打扮好,在鏡頭前說幾句話,走幾步路,就完事了。

他沒想到一個不足三分鐘的場景,能反反複複拍二十多次。更沒想到片場裏三不五時也會爆發争吵:導演嫌跟組編劇飛頁寫得不行,自己是中戲出身,說話時總要貶一貶倆小姑娘編劇的母校北影;飾演配角的流量演員嫌臺詞對自己不好,派出工作室編劇和策劃騷擾跟組編劇;顏硯時不時挑劇本臺詞的詞,甚至打算自己出手改,改好的臺詞高明得令導演都不得不沉默。

兩個跟組編劇無力招架,幹脆擡出許靜。許靜當然不肯改,風風火火趕到片場。他罵人方式高明得很,在片場走一圈下來,每一個都罵到了,但沒一句帶髒字。

導演不高興,顏硯不高興,流量演員也不高興,耽誤了拍攝進程,原秋時背後的原石娛樂更不高興。陳洛陽不得不親自到片場,安撫這個又安撫那個。

至于其他人,燈光和攝影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道具永遠忙忙亂亂;副導演總是跑來跑去,身上的幾部電話響個沒完沒了;制片主任像個雜工,但什麽都懂,最擅長處理糾紛事件;群衆演員為争一件沒有汗味的外套,吵着吵着簡直要打起來。

周莽只覺得大開眼界。

他看着聽着,但極少說話。片場的人都認識池幸的三個保镖,周莽是其中公認最難溝通的一個。

“張倩想要你微信號,你說我給不給?”池幸問周莽。

周莽想了想:“誰是張倩?”

“顏硯的小助理呀,最漂亮那個。”

周莽想起來了:“別給,她問我要過。”

池幸嘿嘿笑:“好冷酷啊,帥哥。”

周莽不吱聲,靜靜看池幸。片場大燈小燈已經布好,映在周莽身後。周莽鼻梁很高,沉默看人的時候眼神專注,像靜夜裏無波無浪的海。

池幸有些心驚,自從那天之後,周莽常用這樣的眼神看她。

這比所有語言和動作都更令她緊張。那目光裏藏着無聲的欲念和話語。

“……來跟我對臺詞吧!”池幸把劇本塞到周莽懷裏,打破了這古怪的氣氛,“你是晏陽,我是蔣昀。”

周莽慢吞吞打開劇本:“我?你确定?”

池幸閉目靠在椅背上,裝作迅速入戲:“晏陽,你可以玩,但別忘了我們的婚約。”

等待片刻不見周莽出聲,池幸睜開眼。原秋時站在她身後低頭笑着:“找人對戲,應該找我啊。”他淡淡一瞥周莽:“沒經驗的人,怎麽帶你入戲?”

周莽起身走開,原秋時坐在了他的位置上。

池幸松了一口氣,又有點兒不舍得,打量原秋時:“你今天不是拍完了麽?”

“我想問你要個答案。”原秋時合起劇本,“虛僞的紳士,是說我嗎?”

池幸心道不好,她剛剛一時口快,說錯了話。

“不是說你,你緊張什麽!”池幸親昵拍他肩膀。

原秋時笑笑,點頭:“那就好。我還以為我被你讨厭了。”

池幸笑道:“誰會讨厭你啊。”

原秋時:“那麽,不讨厭我的池幸老師,我能和你一起吃頓飯麽?”

池幸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允諾,她還沒跟幫自己在裴瑗面前說好話的原秋時道謝。她立刻挑起眉毛:“我請,請你吃十頓!”

“先一頓吧。”原秋時笑道,“明天上午排的是你的戲,下午是我。我晚上去接你。”

一堆保镖護着原秋時走了,池幸打了個呵欠,她已經困得快要就地睡去,但顏硯的戲過不去,她得等着,最後一場才是她的。

周莽又回到她身邊,沉默半晌後忍不住問:“你們明天要去哪裏?”

“誰知道呢?”池幸又恢複成那個漂亮且沒心沒肺的壞女人,“男士提出的約會,我只要帶着好奇和期待等他接我就行了。”

第二天下午,周莽送池幸去上舞蹈課。

确定獲得《大地震顫》的角色後,舞蹈課自然也恢複了。

“趙英梅。”周莽對她喊。

池幸站直,笑了。這是她對周莽的要求,每次上課之前,都要用《大地震顫》裏的角色名字稱呼她。

她是在學舞,也是在體會趙英梅的心境。

一個如此平凡、落魄、毫無希望的女人,她的夢想看起來如此荒誕。

王靖是标準組的冠軍,華爾茲、摩登、狐步都是他最擅長的。趙英梅想跟王靖跳的是華爾茲,最容易入門的一個舞種。

舞蹈老師身材高挑,他命令池幸保持握持姿勢站立,檢查過後微微流露不滿:“這兩天在家裏沒練習?”

池幸心想,這兩天我睡在家裏床上的時間,滿打滿算不到八小時,哪裏還有機會練。她在燦爛甜蜜片場不敢練,去光彩劇院研讀劇本的時候才能趁空隙時間練基礎舞步。

一節課一個半小時,池幸大汗淋漓。

華爾茲看起來優雅輕盈,跳起來卻很不容易。光是維持站立姿勢後仰上半身這個動作,池幸就練了很久。

“你基礎是不錯的,練過瑜伽,也保持健身,還是要多做練習。最好是有舞伴,沒有的話,就自己假裝有,調動想象力。”老師離開時說,“你要是有空,再跳半小時吧。”

池幸長發在頭頂紮成個厚實揪揪,戴了黑色頭帶,愈發顯得五官鮮明突出。她很高,胸臀豐滿,腰和手臂卻很細瘦,微微顯出肌肉的形狀。

保持身材是殘酷的修煉,意志力、耐力和勇氣,缺一不可。尤其在娛樂圈,競争殘酷,這種只能算是初級試煉。池幸寧可一天睡不到四小時,每天淩晨五點的晨跑是雷打不動,必須做到。

沒有舞伴,她獨自一人練習,想象自己是趙英梅。空氣中有一個王靖,握着她、帶領她,是她狼狽人生中不可觸碰的理想。

趙英梅仰慕王靖,但不是愛。

麥子聽過孫涓涓的故事後,重新琢磨了趙英梅的心理狀态。池幸提出,趙英梅真正喜歡的不是王靖,而是王靖的舞伴。她渴望成為王靖懷中的一束花,一個漂亮女人,一場數分鐘便戛然而止的夢。

麥子狠狠拍大腿:“對!”他在舞臺上走來走去,猛地抽煙,展開手臂又收好。他也是個練家子,跳的是摩登舞,步幅大,身姿優雅。

“果然是女人最了解女人。”他嘀咕,又似自言自語,“趙英梅……哎,趙英梅。”

音樂中斷了,又被周莽按響。池幸喝了兩口水:“謝謝。”擡頭看見周莽脫了西服外套,挂在挂鈎上。

這人身材特別好,池幸的目光上下一舔,壞笑。

“熱?”池幸故意說,“暖氣是有點足,要不多脫點兒。”

常小雁老提醒她“玩夠了就行”“吃過了就松口,別當真”。池幸每每聽到,心裏全是哀嘆:沒玩過,也還沒吃過。想倒是想過,但也不敢想太深,不然醒來看見周莽,會有錯位和愧疚感。

周莽向她走來,邊解開領帶邊說:“我和你跳。”

池幸怔住:“……啊?”

周莽站在她面前,這回開始解襯衫衣袖的扣子。他把衣袖折起,固定在自己肘部,解開了領口的紐扣,微微歪頭看池幸:“我不夠格?”

池幸幾乎呆住:“你會跳?”

周莽背脊修挺,站立如松,雙臂張開,是一個極其标準漂亮的握持姿勢。

“大學畢業晚會上,我是華爾茲的領舞。”他目光垂落在池幸臉上,嘴角浮起一絲得意的笑,“業餘組冠軍,夠資格當你舞伴嗎?”

周莽的手似乎有天然的熱度。它握住池幸手掌時,力道不容置疑。

手心、手腕、胯部……每一個接觸點都契合,周莽的身高和池幸的身高恰好合适,他是一個完美舞伴。

華爾茲中,男舞者引領女舞者,女舞者只需要跟随。池幸被帶領、指引,她只需要牢記老師的指導,視線對準舞程線,順着周莽的動作就可以。

肩部打開,胸部打開,收緊下颚,微微昂頭。快樂地、甜蜜地、享受地,跨出去。重心放在腳掌,不會打滑、不會跌倒。信任你的舞伴,信任引領你、和你在一起的人。

一種輕飄飄的眩暈感在池幸心中升騰而起。

她有一種全新的快樂,油然布滿全身,細小的火星從她和周莽接觸的地方炸裂。她覺得自己手心幾乎要出汗了,這是很不禮貌的行為,她應該道歉,應該停止這次舞動——但周莽握緊了她的手,不讓她脫逃。

趙英梅看到的王靖,是這樣一個不容置疑的、強壯優雅的舞者嗎?

池幸甚至顧不上想象。

旋轉中,她在鏡中看到自己。燈光裏她仿佛身穿一件舞裙,裙邊滾了一圈黑紅相間的羽毛,胸口的V形開口性感漂亮,她挽起了一頭黑發,發間插一個羽毛發飾,那發飾也是紅色的。

鏡中人不是她,是孫涓涓。

孫涓涓在鐘映手裏像花一樣瘋狂綻放。她甜美、滿足、喜悅,平平無奇的人生驟然有了新鮮意義。鐘映這樣緊這樣牢地把手掌貼在她背脊,光裸的肌膚與手心接觸,汗和欲念一同生起,油淋淋,濕漉漉。她喘息,笑得透亮,耳語時又嬌聲嬌氣。說話動作不像一個母親。不像孫涓涓。

池幸心頭劇跳,幼時的恐懼在她心底複蘇。

她來不及細細想清楚自己究竟恐懼什麽,擡頭時猛地撞入周莽眼中。

有許多人這樣注視過她,但他們都不是周莽。

他們沒有周莽這樣深邃又純真的眼睛。在那樣一雙眼睛裏燃燒起星火,燙得池幸臉頰發紅。

她被周莽的目光完全籠罩。被那樣注視着,她是個渺小、赤.裸的人,只能不停、不停地展開自己,任由周莽引導。她不需要看前路,跌進周莽懷裏,一切都會被屏蔽在外。

周莽看她,是看十八歲的薄薄雨夜裏,身着單衣、瑟瑟發抖的她。她的一部分永遠停止生長,只能駐紮在周莽的眼睛裏。

池幸已經忘了自己是否曾被人這樣凝望過,疼惜、憐憫、愛、珍重、遺憾,還有欲望。所有色彩混雜在一起,亂紛紛朝她身上傾倒。而她還在邁步、旋轉,周莽手心真熱,他完全控制住池幸,池幸心頭劇跳的聲音比音樂聲還大。她看見周莽露出很憐惜的笑。

恐懼越脹越大,池幸背脊戰栗,腦中混沌。

音樂停下的時候,動作也随之結束。周莽只看老師跳了兩遍,已經把舞步記熟。他鼻尖微微沁出汗珠,燈光照亮他眼睛。睫毛真長,眼睛明亮,池幸從沒有這麽近的在明亮之處看周莽,時間仿佛膠着停滞,只有呼吸。

周莽忽然捧住了池幸的臉。

池幸還在眩暈和震驚中不能回神。她不抗拒周莽的吻,甚至帶些微的期待。她還記得周莽唇上柔軟的觸感。

氣息漸近,呼吸全攪在一起,池幸不由自主把手放在周莽的腰上。

在嘴唇相碰的瞬間,手機響了。

池幸回到人間,忙把周莽推開。

來電的是原秋時。他問池幸在什麽地方。

池幸給他分享了位置,臉上餘熱猶存。剛剛那個吻已經落實在自己唇上了嗎?她一時間分辨不出。

“我跟原秋時有約,你先回去吧。”池幸頭也不擡,抄起背包走出門口。

她換了衣服,穿得簡單輕便,離開更衣室時,周莽還在。

“我送你過去。”周莽恢複成保镖,一板一眼地說。

“他來接我。”

“去哪裏?”

池幸不想講。她在水龍頭下洗了一把臉,徹底清醒,只想回到半小時前抽自己兩個耳光。

身為經驗豐富的女演員,她恢複得很快,但一時半刻還不能端起架子來面對周莽。擡頭看周莽時,很難不回想起方才發生的一切事情。

她最終沒讓周莽跟上。她上了原秋時的車,問清楚地點後才告訴周莽。周莽回她一個“好”字,簡簡單單,連标點符號都沒有一個。

池幸心裏又覺得不是滋味了。剛剛都那樣了,你就給我回這麽一個敷衍的字?

她一會兒生自己的氣,一會兒生周莽的氣。

原秋時看她變化表情,笑着問:“你就穿這個去?”

池幸打量自己,羽絨服和白色薄毛線衣,開口時微微帶氣:“襯不起你嗎?”

原秋時笑而不答,也不問她因為誰而生氣。

等到了那家店池幸才知道,這是需要着正裝才可進入的法國餐廳。

原秋時面子很大,打了兩個電話,便牽着池幸走進去。

餐廳裏人不多,男人女人各個精美漂亮,身穿臃腫羽絨服的池幸企鵝一般在孔雀們的詫異目光中走過。

“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是來這種地方。”池幸道歉,“這大冷天的,你說去吃飯,我還以為是吃火鍋。”

“好主意。”原秋時笑道,“我明天就讓這個店搞法式火鍋,一定紅火。”

“……這是你的店嗎?”

“過兩天就是了。”原秋時認真道,“剛剛那經理說不是正裝不能進,我已經把這店買下來,辦好手續就是我的。”

池幸驚呆了:“你瘋了?就為這件事……”

原秋時細細打量她,片刻一笑:“出什麽事了嗎?怎麽今天對謊言沒有鑒別能力了?”

池幸:“……”

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餐點非常美味,擺盤精致,原秋時和池幸東聊西扯,談得愉快。

舞蹈教室裏發生的一切正在緩慢消失——池幸希望如此。

原秋時談話技巧高明,他不會跟池幸聊法餐的歷史淵源,也不談自己的學業事業。吃得半飽之時,他忽然聊起了《虎牙》。

“從《虎牙》開始,我一直都很想跟你合作。”原秋時和她碰了碰酒杯,淺金色香槟在杯中晃蕩,“林述川當時跟我說燦爛甜蜜男主角酒駕出事兒,拜托我來救場,我起先是不願意的。”

池幸想起倆人頭一回正式見面,原秋時那自來熟一般的熱誠親昵。

“原來你還是我影迷,失敬失敬。”

“我一定是你最早的影迷,電影沒上映,我就記住你了。”原秋時神秘笑笑。

他的話果真勾起池幸的好奇:“你看過沒剪輯的版本?”

原秋時笑笑:“我在片場裏。”

池幸沒反應過來:“什麽?”

原秋時:“我當時就在《虎牙》的片場裏。《虎牙》是中港資本合作的影片,中資部分,原石娛樂是主投。我去美國上學之前,給了自己一個間隔年,用一年的時間熟悉片場和電影攝制。剛好《虎牙》在拍,我姐把我塞進去,當了個攝影助理。”

池幸呆住了,她沒想到兩人竟然有這樣一段淵源。

“你試鏡三妹那一段,就是我拍的。”原秋時似在回憶,片刻後一笑,“很有趣。”

池幸被他笑得臉熱。她真誠直接:“對不起,我那時候太緊張、太慌,也太生氣了。我根本沒記住片場周圍都是些什麽人。那天下來我就記住了兩個人,一個導演,他跟我吵架,一個副導演,他說他負責給我發錢。”

原秋時大笑,引得周圍精致男女不滿。他全然不顧,笑道:“對啊,這就是你啊。”

他笑夠了,眸色一沉:“我當時就跟自己說,我一定要找這個女孩拍戲。拍我自己的戲。”

池幸這才知道,原秋時在國外學的是制片和編導,本來考上的是金融專業,他自己悄悄轉系,氣得家裏人斷了所有經濟來源。他便獨自打工掙錢讀書。

“單純亞洲人的臉龐在那邊是不太受歡迎的,但我混了一點兒外國血統。”

池幸追星數年,怎麽可能不知道這件事:“我從你第一次在國內演戲就追着看,我記得。”

原秋時晃了晃酒杯:“那你願意給我一個機會嗎?”

池幸:“拍戲?好啊。錢給夠了,都好說。”

原秋時看她:“除了拍戲。”

池幸:“吃飯?随時叫我,多少頓都請你。”

原秋時默默看她,笑笑:“你今天跟以往不太一樣。”

池幸:“比以往更漂亮?”

原秋時:“一直都漂亮,只是口才沒那麽靈活了。你剛剛是為《大地震顫》練舞嗎?發生什麽了?”

“跳得不好,傷心了呗。”池幸笑答。

原秋時用餐巾按按嘴角,起身,沖她伸手:“和我跳一場?”

周圍人開始鼓掌。一直慢悠悠拉琴的大提琴手換了個樂曲,池幸聽不懂的語言在周圍環繞,人人撺掇:“好啊!好啊!”

她微微低頭,故意讓目光曲折,流露一絲不得已的哀求:“我把腳扭傷了。”

原秋時輕輕颔首,他并未原地坐下,而是走到池幸面前,牽起她的手。餐廳二層有一個寬大的溫室,裏頭開滿了各色不屬于初冬北京的花兒。池幸驚訝地東瞧西瞧。

原秋時沒再說跳舞的事情,也不問池幸是否真的扭傷,他告訴池幸,這個溫室是朋友的作品,裏頭有許多有趣的巧思。池幸跟在他身旁聽他一點點地給自己介紹,思緒卻晃回了舞蹈教室。

顯然,和周莽相比,原秋時絕對是一個更完美的舞伴。

但池幸不想握原秋時的手。周莽手心的熱度還隐隐溫暖着她的手掌。這一點兒在寒夜裏漸漸散失的溫度,她要把它留得久一點兒。

十二月底,《大地震顫》秘密開機。

裴瑗在片場轉悠一圈,嘆氣:“這個戲最難的部分,是給池幸化妝。”

制片人江路是裴瑗多年摯友,便問:“那你和麥子為什麽堅持要選池幸?她外型上明顯就不符合趙英梅的設定啊。”

趙英梅是人群中最普通、最平凡的女人,而池幸不一樣。她的鮮亮美麗是卓然的。

麥子正在微博上和人吵架,他手寫速度很快,邊寫邊說:“因為試鏡視頻裏,池幸是最特別的一個。”

周莽和何年在化妝間外等着,兩人都不由自主豎起了耳朵。

《大地震顫》選擇演員的時候,接到了三百多份試鏡視頻。彼時裴瑗和麥子還在柏林參加影展,這選角消息傳出來之後,不少同樣在柏林的演員紛紛來見裴瑗,一談就是一個小時。

裴瑗和江路疲于應對,兩人和麥子拒絕了所有見面的請求,在麥子的公寓裏看試鏡視頻。

試鏡視頻是劇本裏一段簡單的劇情。

從醫院出來的趙英梅拿着診斷書,走向公車站。天下起雨來,趙英梅想到自己即将失去的聽力,還有争執要離婚的丈夫、無法上學的孩子,失控地哭起來。這一段沒有臺詞,裴瑗打算用一個長鏡頭拉完,但她自己其實也還未想到更好的表現方式。

大部分人的試鏡都是千篇一律的走着走着,忽然哭出聲。有的演員經歷豐富,離開醫院時會把檢查結果塞進包裏,因為下着雨。有的善于拿捏人物的感情變化,哭戲富有層次,看得江路眼圈紅紅,拽着裴瑗說:選這個吧,我也哭了。

江路性格細膩,看個公益廣告也能哭,裴瑗向來不把他的淚點當作标準。

大概看到第一百五十個試鏡視頻,三個人都累了,互相推搡對方去做飯。麥子在陽臺給情人打電話取消約會,裴瑗在公寓廚房裏思索是煮面還是炒飯。兩人忽然聽見江路大喊:“我的天!這個,這個太厲害了!”

兩人懶洋洋湊到客廳:“你又哭了?”

江路睜大眼睛:“我他媽沒哭!這個演員沒讓人哭,但是很高明。”

視頻裏出現的是素顏的池幸。裴瑗才看一眼立刻說:“不行,長相不符合趙英梅要求。”

結束簡單的自我介紹後,鏡頭拉遠,池幸站在一個空房間裏開始了表演。她把微卷長發在腦後紮起,頭發淩亂。

拎着一個紙袋,她慢慢走出醫院,在門口站了片刻,看看天,抹了把臉。

下着雨,她一步一步朝公車站走去,不時在臉上抹一把,甩去雨水。

麥子:“還不哭?再不哭時間可就過去了。”他和裴瑗都沒看出這有什麽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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