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趙英梅(2)
平時看裴瑗是個風風火火、脾氣急躁的人, 但她進入工作狀态,性情就會大變。說戲指導的時候,她有溫柔平和的耐心。
池幸竭力地想。六歲生日獲得裙子, 她是很高興的。可後來這份喜悅被戳破了。
她後來常常在想, 孫涓涓在縣城裏是出了名的漂亮人物, 鐘映真的不知道嗎?三百五十塊不是個小數目,他真的可以平白無故、毫無目的地為不相識的小姑娘支付這筆錢嗎?
池幸隐約摸到答案,但不敢确認。她不願意去細想真相,孫涓涓一生最好最放肆的夢, 她不想戳破。
母親的秘密是兩個人聯手編織的。這張網原本只應該籠罩鐘映和孫涓涓兩個人,但窺破秘密的池幸, 成了共犯。她那時候太小, 揣着這點兒心事,根本快樂不起來。
“完全沒有嗎?”裴瑗又問,“家裏如果沒有, 那學校裏呢?或者你會看什麽電視劇、聽什麽歌?”
池幸眯起眼睛,托着下巴。她小口喝水,目光游移中捕捉到周莽。周莽被Eric纏得面色不悅,何年倒是熱情,給Eric演示八段錦, 騙他說這就是功夫的基礎。周莽身上好像裝了感應器, 無論什麽時候,池幸一看他,他就會知道。
擡頭時倆人目光交彙,這次是周莽先低頭。
傻子。池幸心裏想着,嘴角卻不自覺一翹。
“想到了什麽?”裴瑗立刻問。
“……想到一個很好笑的人,好蠢好傻。”池幸說着居然笑起來, 她還想到周莽撈起那只小花貓,撓它小耳朵,與外表不相符的溫柔,“如果你十八歲的時候碰上一些不好的事兒,有人挺身而出保護你,你會不會永遠記住他?”
“男人?”
“男孩。”池幸說,“才十三歲,跟我一樣高。其實沒什麽本事,就仗着人多膽子壯。打起架來還沒有我的氣勢大。而且那件事跟他完全沒關系……”
池幸說個不停,抱怨那男孩不懂事、幼稚、天真。裴瑗咬着一根煙,笑道:“啊,你喜歡他。”
池幸:“那時候沒有。”
裴瑗:“他很特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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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幸:“嗯。”
裴瑗:“難道‘喜歡’什麽人,是要有把發令槍,砰地一扣扳機,槍響了,才算‘喜歡’上嗎?總是想着一個人,那就是喜歡了。”
池幸這回沒有否認,她仍托着下巴笑,微微皺眉:“別抽煙,二手煙致癌。”
摁滅煙蒂,裴瑗說:“想着你十八歲時認識的男孩,咱們再拍一次。”
池幸确實懂得裴瑗的意思,舊舞裙是趙英梅生命裏稀少珍貴的一點點光。
她明白,但她不能從自己的經歷裏找到與之相符合的情境。“懂得”和“理解”是兩件事,“演繹”是第三個關鍵。
第七次拍攝,麥子湊到監視器前。三個機位,其中有一個是池幸單人特寫機位。他看了一會兒,“嗯?”地發出疑問。
畫面中池幸舉起舊舞裙,眼裏盈滿了柔軟的笑。這表情對池幸來說也是罕有的,她拍的戲大多大張大合,情緒激烈。但趙英梅不能激烈,許多強烈的東西都要收回體內,積攢力量等待爆發。此時的池幸完全不像池幸了,有一個別的人——可能是趙英梅,可能是另一個麥子不認識的女人——她從池幸身上活過來。
任何人,都能從池幸的表演中讀懂,她的懷念、羞澀和快樂,何等遙遠卻又珍貴,閃光卻又唏噓。
“她想着什麽呢?”麥子無聲地問。
裴瑗沒回答,直到鏡頭攝制完成,她沖出去,給了池幸一個緊緊的擁抱。
“你做得到嘛!”她非常快樂地說,“快樂的事情,仔細想想還是有的。”
江路帶其他幾個制片人來劇組吃了頓晚飯,叫的外賣。五六個人端着飯盒坐在樓梯上邊吃邊聊,時不時摻夾麥子的幾聲斥罵:“傻哔!”
也不知他罵的什麽,但語氣聽上去十分開心。
池幸、張旻和姜岺湊一起,樓梯間煙味兒太大了。吃完晚飯,江路留在片場看進度,Eric十分八卦,問池幸江路和裴瑗是不是戀人。池幸不大想理他。Eric又問:“你生我舅舅的氣嗎?”
原秋時聯系過池幸,池幸沒接到他電話,剛按下接聽鍵,手機沒電了。她之後沒充過電,手機一直是關機狀态。原秋時和裴瑗關系好,如果他真心想打聽池幸消息,應該知道池幸已經恢複工作。
池幸問周莽要了個移動電源,給手機充上電。開機後果真湧入無數訊息和未接來電,池幸翻看一會兒,倦了,開微博登錄自己的小號。她沒有微博大號,只有一個看新聞看八卦的小號,關注了原秋時。
原秋時的微博一年發一條,都是“新年快樂”。池幸登錄微博,發現原秋時赫然就在首頁。他破例了。
“Tomorrow is another day。”
還罕見地配了一張照片,黑白的片場照,亂糟糟鬧嚷嚷,人們走來走去,影子模糊。黃金分割點處一蓬白色燈光,照着燈下一個正低頭換鞋的女孩。女孩披着大衣,白裙黑發,看不清臉。
池幸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拍的自己。
評論裏粉絲有祝他工作順利的,有猜測這女孩是誰的。“這個是顏硯嗎?要開始為新劇炒作了嗎?你從來不做這種事情的。”付出真心的姑娘們憤憤不平,“要潔身自好。”
有人發着吃瓜表情:不是顏硯,是某個最近很出名的女演員,原本同組,現在被炒鱿魚了。想嫁入豪門,也不看自己有沒有那個本事。
評論裏有幾個跟帖的人:
“她真的是被原家弄掉的?不至于吧?”
“但是我聽業內朋友說,是她得罪了別的大佬啊。”
“那她那些八卦都是真的嗎?我之前還挺喜歡她的。”
“你們說的誰?”
“呵呵,蒼蠅不叮無縫的蛋!”
池幸關掉了微博,卸載,打開《幻夜奏鳴曲》開始玩。Eric沒見過這游戲,看得入神。
池幸恨不能立刻把他打發走:“女俠也玩這個,你想拜她為師,趕快學學吧。”
這一天一直拍到晚上十點多。江路又給裴瑗帶了些宵夜點心,裴瑗邀請池幸一塊兒吃。
她問池幸和峰川的合約具體怎麽回事。池幸攪動小火鍋,靜靜看她。
裴瑗笑:“随口問問。”
池幸挑了些能說的跟她說了。
峰川傳媒一直由林述峰和林述川兄弟倆把控,最近似乎在投資經營上有了些矛盾,林述峰試圖從弟弟手裏奪回一些權力。池幸這次的事件直接和陳洛陽相關,而陳洛陽和背後資本又是峰川傳媒的合作夥伴,不能輕易得罪。
池幸是林述川手底下的人,林述峰和陳洛陽之間達成了協議,撤下池幸,換林述峰手底下一個水平程度相當的演員頂上。林述川被将了一軍,現在正與大哥頑抗。
也因為集團裏這些矛盾,池幸的公關做得并不到位。常小雁手底下的團隊一夜之間被林述峰抽走,去負責正參加綜藝選秀的沈瑛子等人,常小雁只能啓用峰川自己的公關。
但公關部門的人是林述峰管理的,他們不允許常小雁和池幸單獨回應,而集團的回應直到張一筒的視頻公布并傳播,才終于發出。
公告中最大的問題是,它并不否認傳聞事實的真假,模糊地打太極,只挑出幾位網友,聲稱他們侵犯名譽,保留訴訟權利。
裴瑗:“……這不就是變相承認都是真的?”
池幸笑:“不承認也不否認,留下争議和遐想的空間。”
裴瑗:“你倒看得開,這就根本不是解決問題的态度。上次麥子說你和峰川的合約定得很死,想過解約嗎?”
來了。池幸咬着一塊老牛肉,面上分毫不動,回答:“違約金六千萬。”
裴瑗差點把簽子咬斷:“你在峰川……有十二年了?掙到這麽多了嗎?”
池幸:“當然沒有。”
近兩年才因電視劇《家事》徹底紅進大衆眼裏,此前不過是演些普通影視劇、普通電影,或是在大制作裏演些漂亮花瓶般的小配角而已。商務約偶爾也有,但極少,是常小雁接手之後才努力為她争取到的。
裴瑗又拿起一串烤羊肉:“原石娛樂應該能跟峰川有商有量。”
兩人對了個眼神,都笑了。池幸确實想過通過原石娛樂,或者說通過原秋時和原臻,幫自己解約。但現在看來,這個打算是完全落空,沒任何希望了。
“你入行的時候沒人提醒你,是比較吃虧。我們這一行有個說法,就是絕對不能跟自己的經紀人談戀愛。”裴瑗伸出兩根手指,“只有兩個結局,要不就分手,你完全被經紀人把錢掏空,以後別想繼續混下去,要不兩人必須結婚,不結婚沒法收場。”
池幸連連點頭。
裴瑗又問:“那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池幸狡黠一笑:“全看《大地震顫》了。”
裴瑗大笑,她一點兒也不讨厭池幸直白地表露自己的野心和欲望。
“我挺喜歡演戲的。”池幸說,“而且我什麽都不懂,只會演戲。”
演戲的時候,池幸可以變成另一個肆意灑脫的女人。她無所畏懼,敢愛敢恨,跌撞進很多人的人生裏,嘗遍苦辣酸甜。這是過去在家鄉咬牙忍受一切的池幸從來沒想象過的生活。
“那你盡全力吧。”裴瑗看着頭頂冷冷的天空說,“你得讓人覺得,非你不可。”
池幸沒答應林述川和常小雁的要求:跟公衆道歉。常小雁每天都要給她電話唠叨很多次,後來沒再說過,反倒是池幸主動問她:還需要道歉嗎?
最佳的公關時機已經過去,沒必要了。
但事件的影響仍舊持續。池幸手頭幾個商務約都已明确,到期不會再續約,影迷會散了又重開,池幸不認識現在負責影迷會的人,只按照常小雁叮囑,以池幸的名義寄去一些禮物。
暫時也沒有新的劇本送來,陳洛陽是業內出名的制片人,軟性□□已經悄然鋪開。眼看峰川年會将近,常小雁發現,池幸連品牌的當季衣服和首飾都借不到了。
她焦頭爛額,池幸倒是熱情滿滿,全身心投入《大地震顫》的拍攝中。
舞蹈課也繼續上,陪她去的總是周莽。
她和周莽現在相處得越來越像護衛對象和保镖,沒有太多的閑話。偶爾幾次眼神交流,周莽總是先扭頭回避的那個。
池幸心想,是自己之前故意一直提原秋時,讓周莽傷心了?是自己主動的吻吓到他了?
但那回避之中總是有些無法控制的真情,從一些不經意的動作裏流露出來。
池幸饒有興味地等待周莽避無可避的一刻。
這一天周莽仍陪她去上舞蹈課。舞蹈教室裏的氣味和以往不同,一種很淡、很舒服的香水味兒,池幸嗅了嗅。她辨認不出來。
教室裏一個女孩正在獨自壓腿練習,聽見聲音才回頭。
女孩身材高挑但絕不瘦弱,長期練舞,她的四肢和背部都有漂亮肌肉,被舞衣包裹覆蓋。她走向池幸,步态優雅,紮成馬尾的栗色長發活潑甩動:“是池幸老師嗎?”
“你好。”池幸放下背包水瓶,“陳老師不在嗎?”
“好像是你手機一直沒開,陳老師聯系不上你,跟你經紀人說了。”女孩笑道,“他要出國處理一些事情,接下來兩個月的課,我來代替他上。我叫唐芝心。”
她指指胸前別着的姓名小标牌。
池幸跟常小雁确認這件事,常小雁一拍腦袋:“對對對,我忘記跟你說了!那小唐老師是陳老師的學生,也是厲害人物,你要是不滿意再換?”
池幸已經過了入門階段,她對眼前素面朝天的好看女孩生出油然好感,挂了電話與她握手。
“多多指教。”唐芝心笑起來非常讨人喜歡。
她跟池幸打完招呼,略擡高手,對池幸身後的周莽露出更熱烈的笑。
“好久不見。”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