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農夫(七)
“王爺,縣衙外有一女子來尋先生,自稱是先生的未婚妻。”絡腮胡子行至書房,對坐在案牍前的鄭榮瀚抱拳行禮。
鄭榮瀚手下一頓,毛筆在公文上印染出一個偌大的墨點,“那女子可是姓孫?”
“正是。”
“……帶她過來,你去将天賜尋來。”
“是。”
鄭榮瀚繼續批閱公文,孫培柔進屋時,一擡眼便看見安王剛硬英俊的側臉。
果然是認真的男人最有味道,鄭榮瀚身姿筆直,端正的坐在簡陋的木椅上,手中的毛筆如同如珠走盤,幾息間便在公文上寫下一行。
鄭榮瀚批下這篇公文,自然而然的将毛筆放于筆擱之上,動作行雲流水,氣勢尊貴,如同高山白雪,讓人癡癡仰望。
孫培柔看呆了眼。
“培柔。”鄭榮瀚站起身,緩緩轉過頭,露出一張硬朗峥英的面容。
孫培柔從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竟也如此好聽。
“那日初次見你,我本對你……奈何你已與人有了婚約……”
鄭榮瀚黯淡的語氣讓孫培柔心下一揪,再想到他口中的那句話,孫培柔目瞪口呆,驚喜欲狂。
是不是,是不是……
“培柔,如若你并未婚嫁,我定高頭大馬,十裏紅妝——”
“王爺!”孫培柔捂着胸口,淚盈于睫,感動的說不出話,良久她才輕步上前,“王爺,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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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盡在不言中,兩人深情對視,兩對眸子中含着脈脈情意。
孫培柔看着那雙溫柔如水的眼睛,臉頰通紅,心髒狂跳,不知不覺間越湊越近,不知何時,纖纖素手已舉到鄭榮瀚臉側——
“孫姑娘!”
孫培柔還未回神,許錦逸已經到了兩人跟前。觀着兩人姿态,鄭榮瀚背手而立,孫培柔卻向前探着身子,雙手也快要貼上鄭榮瀚的臉頰。
孫培柔終于回神,察覺到許錦逸眼中毫不掩飾的責備,她稍稍羞愧,卻又略顯得意的看向鄭榮瀚,料想這個為自己傾心的王爺會給她出頭。
“天賜,孫姑娘妄圖勾引本王。”
羞澀的笑容僵在臉上,片刻之間孫培柔面色已是慘白如紙。“王爺?”
難道安王不是有心于她嗎?她雖愧對李大哥,卻清楚安王才是最佳的婚姻人選。但為何自李大哥一來,安王便沒了那副深情之态,更用“勾引”一詞來斥責她?
許錦逸面色極為難看,他懷疑地轉向孫培柔,只見她嘴唇嗫喏,卻始終不發一言,許錦逸終于死心,拱手向鄭榮瀚施以大禮。“王爺,草民有個不情之請。”
“何事?”鄭榮瀚扶着小先生站直身體,那雙握着小先生的大掌卻遲遲不肯離去,“天賜直說便是,只要是天賜需要的,本王哪有不應?”
許錦逸咬了咬牙,也不知是憤恨握着自己的大掌還是憤恨給自己戴了綠帽的孫培柔,“如今草民欲與孫姑娘……解除婚約,可又不能枉顧亡母的命令,只好請王爺為草民做主。”
“李大哥!”孫培柔大驚出聲。安王那副鄙夷之态,明顯是厭她至極,若是李大哥再抛棄她,她往後還有什麽比這更好的姻緣?
“甚好!”鄭榮瀚連忙答應,唯恐小先生改了主意,見小先生執意抽出雙手,他頗為不舍,卻只好松了力道,“本王立即為天賜做主,從今往後天賜便和這位孫家女毫無幹系。”
“謝王爺!”
“天賜無須多禮。”鄭榮瀚這次不再去握許錦逸的雙手,轉而牽着他的手腕,“寧寧如今還未知事,天賜若是想娶續弦,也不該如此心急。若是後母對寧寧有了什麽歹毒心思,天賜恐怕要後悔莫及。”
說這話時,鄭榮瀚的視線有意無意打在孫培柔身上,那冰冷刺骨的目光令她肝膽欲裂,顫顫欲墜。
“是。”許錦逸輕輕轉動手臂,借着巧勁兒從鄭榮瀚的鐵掌中抽出手腕,“草民唯有寧寧一女,自當萬事以寧寧為先,續弦一事,草民已無心思。”
鄭榮瀚終于露出一個笑來,仿佛大雪初霁,眉眼間俱是開懷,“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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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旱已過,百廢待興,待百姓各項事宜終于上了流程,皇帝親自下令,着安王鄭榮瀚速速回京述職。
這日晚,縣衙破天荒擺了一桌席面,為鄭榮瀚踐行。
“王爺,微臣敬您一杯,感謝您憂天下而憂,日日案牍勞形,廢寝忘食,為千萬百姓帶來生機!”知縣大人眼泛淚花,端着一杯酒恭敬地朝着坐在主位上的安王躬了一身。
若說許錦逸是小軍師,鄭榮瀚則是此次赈災救民中最威嚴的領導者,一切赈災行動都要在鄭榮瀚點頭後方可執行。
難得的是鄭榮瀚不僅時刻威嚴鎮定,給了千萬百姓度過災難的勇氣。他還日日跑在救災最前線,親自檢查救災力度,使貪官污吏無從下手。他更日日節衣縮食,苦百姓之苦,用自己簡樸的生活穩定民心,将百姓們的勇氣和毅力凝聚成一根結實有力的繩索,使赈災節節順利。
知縣大人思及王爺的日常飲食,心中更是酸澀難言,不知不覺便熱淚滿襟。
“知縣大人為國為民,憂苦百姓,本王亦是十分欽佩!”鄭榮瀚站起身來,接過知縣大人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
喝完這一杯,鄭榮瀚并未落座,他又親自倒了一杯酒,擡頭看向桌上的官吏們,“諸位廉潔奉公,心懷百姓,皆是為國為民的好官,本王為我大慶子民敬諸位一杯,祝諸位的清正廉潔之名,剛正不阿之名,忠君愛國之名,晴天朗日之名,流芳百世!”
聽着鄭榮瀚的表揚,衆位官吏們群情激昂,忙站起身回了鄭榮瀚一杯酒,祝安王一路順風雲雲。
鄭榮瀚坐下,側頭看向身邊的小先生,他正夾了面前的菜來吃,臉頰微微鼓着,咀嚼的速度不快不慢,面前這桌簡陋的飯菜,在小先生的襯托之下,竟仿若一桌奢華的山珍海味。鄭榮瀚不自覺勾起嘴角,眼光柔成了水兒,只是看着這個人,他的心中就會溢滿細細麻麻的甜蜜。
鄭榮瀚啜飲了半杯酒,芳香醇厚、入口綿柔微苦的竹葉青此時竟帶着濃濃的甜味,如同摻加了甜膩的蜂蜜。
真是栽了,他想。
“天賜,你不敬本王一杯?”
許錦逸聽到聲音擡頭向鄭榮瀚斜睨過來,眼尾此時上挑的更是厲害,風流情韻撲面而來,眉目間的萬種風情任誰也招架不住。
偏偏,如此邪魅風流的一張芙蓉面,嘴裏卻鼓鼓的含着食物,貝齒還在上下咬着,鄭榮瀚偶爾能從那珍珠似的貝齒間觑見粉舌。
将嘴裏的食物全都咽下,許錦逸才點點腦袋,伸手給鄭榮瀚和自己各倒了兩杯竹葉青,然後舉起自己的杯子向鄭榮瀚示意,“王爺,草民敬你一杯。”
鄭榮瀚和他輕輕一碰,仰脖将杯裏的竹葉青一飲而盡,這口酒水竟比之前的還要甜上七分,實在是甜的膩人。他一邊嫌棄,一邊又将杯裏的竹葉青喝的滴酒不剩,甚至還細細的咂摸着口中的味道,頗不舍得将這口酒水咽了下去。
見小先生頻頻看向這邊的一道肉菜,卻因為離得遠而不好意思站起身來夾,鄭榮瀚忍俊不禁,眼帶笑意的将這盤肉放到小先生面前。
許錦逸驚愕的擡頭,看着鄭榮瀚眼中的笑意,騰地一下紅了臉蛋。
無論是現實世界還是上一個異世界,他的身份都算是社會上層,別說吃用,就是随意揮霍也是無礙。可在這個異世界裏,他卻是一名再普通不過的農夫,還是大旱之下需要養育女兒的農夫,穿到這個世界這麽多天,竟是第一次在飯桌上看見肉。
就是他再有教養,口腹之欲也是掩蓋不住的。
“天賜也吃。”鄭榮瀚夾了肉徑自塞進自己嘴裏,不再看臉頰紅紅的小先生,以免他太過羞愧不敢動筷,“本王三月未曾食肉,想必天賜也是如此,這盤肉本王要與天賜同食。”
許錦逸低下頭,須臾卻伸出筷子飛快的夾起兩片肉塞進嘴裏。
鄭榮瀚餘光瞥見小先生的動作,眼裏俱是柔情蜜意。
酒到醺酣,衆人方才盡興,紛紛離席而去。
絡腮胡子和那個冷面下屬将半醉的鄭榮瀚和許錦逸扶回房間,等兩人分別的時候,鄭榮瀚卻伸手拽住了許錦逸的手腕。
兩個下屬頗有眼色的飛身離去,許錦逸雖然半醉,頭腦卻還算清醒,他晃晃被鄭榮瀚攥住的手腕,“王爺有何事?”
鄭榮瀚另一只手推開門,這只手一個大力,許錦逸踉跄着被他拉近了房間。
“砰”的一聲,屋門被鄭榮瀚大力關上,許錦逸還未回神,發覺鄭榮瀚突然欺身而上,他連忙後退,後背又“砰”的一聲撞上屋門。
“鄭榮瀚!”後背被撞得生疼,許錦逸瞪圓了貓瞳,氣鼓鼓的瞪着罪魁禍首。
“叫我榮瀚!”鄭榮瀚低下頭,兩人之間的距離突然近至半拳,許錦逸大驚,慌忙朝後躲去,他本以為自己的腦袋又會撞到屋門上,卻感覺腦後并不是堅硬的門板,而是一方較為柔軟的——
手掌?
“慌慌張張做什麽,本王又不會吃了你。”鄭榮瀚被小先生慌亂的神态逗得失笑,胸膛都在輕輕震動,他抽出攔在小先生腦後的手掌,還不等許錦逸松口氣,鄭榮瀚的兩只大掌卻又更加暧昧的捧住小先生的臉蛋。
“鄭榮瀚!你幹什麽?”許錦逸伸出雙手推拒,卻始終掙脫不得,後方是緊閉的屋門,前方是鄭榮瀚寬闊的胸膛,被困在這方寸之地,許錦逸慌亂而無措。
“莫怕。”鄭榮瀚湊上前用鼻子蹭蹭小先生的小臉蛋,觸碰到那光滑溫熱的的玉白肌膚,鄭榮瀚驚嘆又滿足,心中的柔情和甜蜜升騰而起。他複又低下額頭抵住小先生的額頭,直視着小先生那雙黑瞳裏的火焰,“莫慌,莫氣,天賜,本王不會傷害你。”
“我只是愛你。”
鄭榮瀚自稱過兒臣,自稱過臣弟,自稱過本王、小王,這個“我”字,他卻是平生第一次用,竟很是難為情。
“我愛你。”他又說了一句,古銅色的糙臉泛着些紅色。
難為情的,到底是那個“我”字,還是“愛”字?
“天賜,随我回京!”鄭榮瀚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小先生光滑的臉蛋,聲音本是強硬,卻讓人無端覺得其中隐含着幾絲讨好。
許錦逸心中驚詫非常,他驚詫鄭榮瀚對自己的親昵行為,他驚詫鄭榮瀚這個威猛大男人竟如此純情的表達愛意。但鄭榮瀚對自己的感情,許錦逸恰恰不是十分意外。
鄭榮瀚出生于君權神授的皇室,作為先皇最寵愛的幺子,如今皇帝的嫡親兄弟,太後大齡所生的小兒子,是這個時代最最頂尖的那幾個人之一。
幾乎被整個大慶朝捧着的鄭榮瀚,竟能屈尊降貴主動為他倒洗澡水。許錦逸又怎麽會沒有想法?
“鄭榮瀚,我不——”
許錦逸的話說了半截,嘴巴卻突然被鄭榮瀚捂住,他擡眸瞪向鄭榮瀚,鄭榮瀚卻看向了另一側,于是許錦逸也不由自主的順着鄭榮瀚的視線看了過去。
不遠處的窗戶上,一個黑色的管狀物品捅破了窗戶紙,一縷白色的煙霧被吹進黑暗的房間,然後緩緩飄散。
鄭榮瀚和許錦逸相視一眼,同時緊閉口鼻,兩人輕輕退後兩步,緊盯着門窗。
少頃,一條刀片插進門縫,左右輕輕滑動,門闩緩緩抽到一邊。
門被打開。
鄭榮瀚一手将小先生拽到背後,接着飛起一腳,将破門而入的刺客踹到三丈遠。
但刺客顯然不只有一個。
刀劍快速劈過空氣的獵獵破空聲尾随而來,幾個全身被黑衣包裹的刺客氣勢洶洶,同時朝鄭榮瀚的方向直刺過來。
鄭榮瀚一只手漸漸不夠用,只好放開許錦逸,只叮囑了他一聲“小心”,便與那些刺客們砍殺起來。
顯然刺客們的目标僅僅只是鄭榮瀚,許錦逸本就站在黑暗處,等鄭榮瀚放開他的手臂,他趁着那群刺客不注意,悄悄向門口躲了躲。
鄭榮瀚雙拳難敵四腿,他又沒有武器,漸漸處于下風。突然,鄭榮瀚招式出了破綻,身側的一個刺客眼光暴亮,舉着劍直直刺了過來。
鄭榮瀚上身一側,左手擒住刺客的手腕用力扭轉,刺客嚎叫一聲,那把劍就到了鄭榮瀚的手中。
絡腮胡子和冷面下屬聞到聲響,立即飛身趕來。
幾個刺客心中焦急,一人突然看到門後有個人影,頓時大喜,一劍将屋門劈成兩半,門後的許錦逸徹底暴露在衆人眼光之下。
四五個刺客專心刺殺鄭榮瀚,那個刺耳卻舉劍刺向許錦逸。
許錦逸大驚,忙閃身躲避,那把劍卻離他越來越近——
“不!”鄭榮瀚目龇俱裂,再也顧不得周圍或劈或刺的刀劍,身體直直朝着他的小先生沖過去。
“嗤——”刀劍刺入身體的聲音。
許錦逸愕然擡頭,之間劈向自己的刺客已經被鄭榮瀚踹到一邊,鄭榮瀚的胸口卻立着一把劍,他身側的另一個刺客抓在劍把上,還在用力的向前推。
鮮血噴湧。
“鄭榮瀚!”許錦逸大喝一聲,眼球劇烈凸出,他動了動手指,卻始終釘在原地,大概已經不知道該如何邁步。
“王爺!”絡腮胡子和冷面下屬終于來到,立即沖入殺場。
鄭榮瀚兩手無力垂下,手中的劍砸到地上,他也癱軟在地。
“鄭榮瀚!鄭榮瀚!”許錦逸捂住他血肉外翻的傷口,看着他無力阖上的雙眼,慌亂害怕到了極點。
“鄭榮瀚!”手下血紅的粘稠液體越流越多,許錦逸慌亂的掀起鄭榮瀚的衣裳,急急忙忙去堵那個傷口。
似乎血流的慢了些,又似乎沒起半點兒作用,到底如何,許錦逸已經分辨不清。他只是呆呆的捂着那個傷口,一聲接一聲的喚這鄭榮瀚的名字。
鄭榮瀚沒有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