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皇子養成指南(六)
蕭辰捏緊衣角立在浴桶旁,尖尖牙齒咬住下唇, 耳根血紅。
“姐姐……小七是男孩……”
他神态十分認真, 三歲的小娃娃竟也知道男女授受不親這回事,謝嫣心中稀奇, 便生了要逗弄他的心思。
她挨着浴桶席地而坐, 指尖撥了撥桶裏滾燙的浴湯,挑眉問蕭辰:“難不成你就決定這麽穿着衣服洗?”
蕭辰被她調弄得漲紅了小臉,腦袋恨不得埋進胸腹裏。
他此刻內心尤為掙紮,冷宮裏的侍從們以往都愛扒光他的衣物, 羞辱謾罵他,他也早已習以為常。
太監常常說他腰腹那處肮髒, 不比他們來得整潔利索,幾次都想下手替他閹割了那處。
久而久之被他們這樣說教,蕭辰也自認為身子腌臜,故而在這位天仙似的姐姐跟前,除去敝體的衣物, 蕭辰自問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謝嫣趁着他凝神思索間, 一把将他撈起來剝了個精光。
溫熱的水流緩緩包裹住全身,又滲透入每一個毛孔, 熱氣流竄至五髒六腑。蕭辰從不曾洗過這樣舒服的熱浴, 一時忘了推拒,端端正正坐在木桶裏,愣愣瞧着謝嫣。
謝嫣解開他破破爛爛的發帶,蕭辰自打出生以來就尚未修剪過的胎發, 落了她滿手。
謝嫣朝熱氣騰騰水面裏撒了一把洗淨的皂角,皂角被熱流燙開半個口子,沁出幾點潔白泡沫。
她舀起一瓢熱燙的水,從他頭頂慢慢向下傾注,清水順着蕭辰清瘦脊背蜿蜒而下,将他灰蒙蒙的肌膚沖刷幹淨。
謝嫣一面替他擦洗,一面取過一把小剪子。看着她手裏執握的利器,蕭辰眼角一抽,身子向浴桶另一側倒去,似乎有些懼怕。
謝嫣撩起一撮他枯黃鬓發,晃動手腕小心修剪。
“別怕,姐姐替蕭辰剪剪碎發和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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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聞言不再抗拒躲避。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世人一向将自己的頭發看得極其珍貴。礙于宮裏這股衆口铄金的邪亂風氣,謝嫣也不敢剪得太狠,只将那些打結的和過于枯黃的碎發剪掉。
捋捋終于變得順滑的發絲,謝嫣欣慰地彎了一雙秀眉,她半跪下來,向他伸出掌心:“來,把手給姐姐。”
蕭辰眼前氤氲着香氣隐隐的白霧,袅袅婷婷的霧氣纏繞着姐姐纖瘦身形,茫茫濕霧裏,她的身子缥缈又模糊。
一只白嫩掌心破開濃厚的霧障,乍然出現于蕭辰身前。手指指節恍若玉石雕琢,白得幾乎能透出微光。
蕭辰在冷宮待了兩三年,見過最多的無非是嬷嬷和太監的手。
他們都是些粗使宮人,手掌生得粗大,關節還有些畸形,與姐姐的手可謂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蕭辰抿唇低頭瞥了眼自己的手,再三确認上頭的污垢皆被水洗淨,才謹慎地放進謝嫣的掌心。
她的掌心看着細膩,然而指腹上卻生了幾處薄繭,蕭辰心底裏蓄起莫名的不悅情緒,他垂眼問她:“姐姐是怎麽被貶到冷宮的?”
謝嫣挑淨他指甲縫裏的灰塵,頭也不擡:“并不是被貶來的。”
蕭辰心思細膩敏感,她若要實話實說是盧仲推她入的宮,只怕他又免不了自責是他害得她淪落至此。
謝嫣頭疼,這愁人的小娃娃……
“家父是太醫院醫正,民間瘟疫近日四起,宮中尤其是冷宮最易先行染上。我外祖家歷代行醫,家母幼年便教導我如何問診。醫者仁心,我請示家父後,就被指了過來。”
仔細推敲一番,不難尋出她話裏的錯漏之處。然而蕭辰只是個孩子,即是孩子,心思必然沒有成人那樣活絡。
這樣诓騙他,他一時半會也聽不出來,謝嫣索性就放任他糊裏糊塗地以為她是自願入冷宮侍奉。
蕭辰雙眼晶亮,希冀地望住她:“姐姐會醫術?”
“會。”謝嫣剪斷他小拇指上長得駭人的指甲。
蕭辰趴在木桶邊鼓起勇氣道:“姐姐能否治好小七臉上的疤?”
他臉上的疤痕都是陳年舊傷,擱置三天都極難痊愈,更不必說眼下已過了三年。
原世界裏胡貴妃的五皇子嘲笑他貌醜,他那時長成二十歲的青年,征戰沙場從未打過敗仗,已是蕭乾手中的利刃。思及五皇子只是個花天酒地的窩囊廢,在蕭乾心底沒有半分地位,他也沒什麽可顧忌的,遂提刀劈手上去就是狠狠一劃。
蕭辰劃了一刀還是不太滿意,神态如同是在雕镂珍玩,又在他臉上割了無數個口子,直将他面皮割得鮮血淋漓才意猶未盡罷手。
毀容是他心中所忌,謝嫣擔心如若她否認,只怕又會給他帶來更深的傷害。
她攤開一方巾子擦幹他發上水珠:“能,就是很耗功夫。”
蕭辰眉開眼笑:“小七等姐姐。”
謝嫣用帛巾兜頭裹住他,将他從浴桶裏抱出來。
他沒有衣物,謝嫣就拿出自己的衣衫給他換上。
蕭辰體型瘦小,她随便挑一件上衣都能嚴嚴實實遮住他頭腳。
一直讓他穿着自己的衣服也不是個事,正巧內務府今日還送來一些布匹。第一個世界從宿體嫣紅那裏繼承來的女紅技藝還未生疏,謝嫣尋思明日得早些起來替他裁套衣服。
這些事只能偷偷摸摸做,宮裏許多雙眼珠都盯着蕭辰,若是得知她将他照料得極好,只怕屆時又會上門滋事。
謝嫣遂叮咛他:“倘若有人問你,冷宮裏新來的女官待你如何,不管是誰問你的,定要說我待你苛刻。”
蕭辰坐在被衾裏,眼中漾起不解,還是應聲下來。
謝嫣靠着自己肚子裏那點野外生存技能,用幾塊木板敲敲打打拼了個床榻出來。
夜裏霜雪交加,卧在單薄床板上又冷又硬,她尚且能撐一時半會,然而蕭辰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容不得這般折磨。
謝嫣鋪上三層墊被,确認床榻不再冷硬,才轉身抱着蕭辰上榻。
他一雙腳禁受了朔風吹打,凍得有如烙鐵,謝嫣指尖使力去捏,蕭辰也沒有任何知覺。
謝嫣灌上一個小巧的湯婆子放入被窩裏,她斜坐在床沿搓着他皮包骨般的雙足。
他雙腳漸漸溫熱,謝嫣于是将他的小腳塞進被子裏,仔仔細細替他掖好被角。
她坐在木板床下陪夜,蕭辰看着坐在杌子上的謝嫣,凹凸不平的眉心微斂:“姐姐不上來睡麽?”
謝嫣撐着腮伏在床邊看他:“你睡好便是,等你睡着我在地上躺着替你守夜。”
他悶悶哼了聲,眼睫掃落細碎燭光,翻身背對她閉上雙眼。
蠟燭燃盡三分,謝嫣以為他已經入睡,正要合衣躺在打了地鋪的青石地板上,蕭辰卻突然爬起來。
他抱着被子在謝嫣疑惑的目光下挪到床邊,整個身子縮在被子裏,僅僅露出一張小臉。
“小七冷,”他吸吸鼻子,睡眼惺忪,嗓音裏還透着股慵懶,“姐姐能不能摟着小七睡?”
謝嫣:“……”
見她面露為難,蕭辰眼眶中又沁出點點碎光,他往被子裏縮得更狠,委屈巴巴地低下頭:“姐姐是不是嫌棄小七貌醜不願接近小七?”
“貌醜”二字震得謝嫣虎軀一震,蕭辰臉上
痕跡斑斑,這是伴随他一生的印記。
如果說他的存在,昭示蕭乾以往受過的那些屈辱。那麽他的臉上的燙傷于他而言,亦是被疑心過身世的證明。
謝嫣一直擔心他會因此自甘堕落,斷然不能再傷他的心。
她寬了外衣躺在他身側,方一上榻,蕭辰自動滾進她懷裏,他奮力将被子搭到謝嫣身上,細瘦雙手圈住謝嫣腰身。
床板有些狹窄,謝嫣艱難地轉了個身。
蕭辰面頰依偎進她的胸口,滴流着眼珠低語:“姐姐等着小七,等小七長大,必替姐姐造一方最奢美的床榻……”
他仰頭用澄澈的眼眸注視她,烏黑瞳仁裏撩起兩叢燭火,謝嫣愛憐地輕撫他後背,溫聲哄着:“好,姐姐等着,趕快睡吧。”
那股毒蛇似的視線也不再黏着她,謝嫣今夜睡得很是安穩。
第二日她起了大早,她翻身意欲爬起來,懷裏的蕭辰卻一個熊抱将她纏住,雙臂死死縛住不讓她起床。
他往年過的都是朝不保夕的日子,天天被人動仄責打,已養成一副草木皆兵的性子,極度沒有安全感。
謝嫣睜眼又躺了一個時辰,蕭辰才揉着眼睛醒來。
謝嫣套上外襖下床,她手把手教他如何穿衣如何洗漱,教過兩遍他便也谙熟。
蕭辰諸事不通,認字讀書都需要從頭教起。
慕君堯寫得一手好字,謝嫣以往立于案前伺候他筆墨,日積月累下來,她在一旁也看明白個五分。
謝嫣在殿內置放一張香案,她鋪下坐席,又擺了兩個軟墊上去,喚蕭辰好好待在廢殿裏,自己則朝太醫院走去。
太醫院距離冷宮極遠,謝嫣足足走了兩個時辰才趕到。
她亮出腰牌,守門的侍衛也未逐她,立刻進太醫院裏引盧仲出來。
盧仲滿身籠罩一層濃重的苦澀藥味,他挺着豐腴的肚子出來見她,面露不悅:“你怎麽過來了?”
謝嫣屈膝不卑不亢行了禮:“這幾日夜裏冷得很,冷宮裏缺少治風寒養身子的藥材,連筆墨也沒有。女兒還須整理娘的生前留下來的手稿,煩請爹替女兒打點一二。”
謝嫣故意擡于氏說與他聽,許久不曾提起溫婉的于氏,盧仲回顧起亡妻往日音容也有些悵然,立刻應了謝嫣的要求。
“你在這守一刻,為父整理一番就遞給你。”
謝嫣等了兩刻功夫,盧仲方拎個箱箧出來。
他打開箱籠一一解釋:“這裏頭放着三盒墨錠和兩支毛筆,外加一沓宣紙,還有幾味藥材,每隔一日你便來取新的。陛下也開口贊譽你醫術高超,宮裏機會難得,你便趁此多來太醫院觀習,少于那煞星共處一室。”
謝嫣記下他盧仲的叮咛,負上箱箧轉身就走,盧仲卻又伸手攔住她。
“你母親昨夜還說起,說你日後年滿二十五歲出宮嫁人,那煞星指不定是死是活。你身上沾染了煞星的煞氣,可不能将晦氣過給你二妹和三弟,宮裏月例你且好好攢着,你母親已與媒人說好,城東有家正妻沉疴纏身的老實人人。他妻子撐不過十年,家境也很好,他自言不嫌你屆時年紀大,出宮後你可嫁與他做續弦。”
他口中的“母親”,不用想就知道是指客氏,這位繼母一如她名字一樣待人苛刻,半點見不得宿體盧嫣過得好。
謝嫣冷漠臉:“哦。”
她內心劇烈翻湧,嫁你個鬼!就是嫁給嗜殺成性的變态,也不順你們的心思做人家“老實人”的續弦!
謝嫣從太醫院告辭回到冷宮,蕭辰坐在門檻巴巴等她回來,視野裏忽然出現她毓秀的模樣,蕭辰頓時興奮起來,他颠颠朝謝嫣跑去,扯住她袖口喚:“姐姐、姐姐。”
謝嫣彎腰抱起他,蹭蹭他半張猙獰臉頰:“我不在可有人來欺負你?”
他捏住她一縷烏黑鬓發,咯咯笑出聲:“沒有,有姐姐在,無人敢欺負小七。”
謝嫣終于放下心,她随手從苑子裏撿起一塊中心凹下去的鵝卵石,晃着他兩條腿進殿。
她就香案裏側坐下,将蕭辰放在懷裏。
取出墨錠毛筆,又往鵝卵石裏倒上水,謝嫣細細研磨墨汁。
蕭辰驚訝問她:“姐姐,這是什麽?”
謝嫣下巴挨着他發頂,“想不想學認字認了字,就無人敢罵蕭辰是‘拽白’,我們蕭辰要認很多很多的字,将他們都給比下去。”
他語調尤為興致勃勃:“要學!”
蕭辰小手包不住筆杆,謝嫣握住他手背于紙上馳騁。
她身上融入骨子的冷香從蕭辰頭頂飄下,香氣若有似無軟軟包裹住他,似附着在肌膚上的一層薄紗,罩得蕭辰有些心不在焉。
他的小手被她納入溫熱掌心,她引領他在宣紙上開疆拓土。
他恍惚順着她手勁寫下兩個端秀的字,她松開手,指着那兩個字對他道:“這是你的名字,蕭辰。”
他眼底一瞬又湧上澀意。
謝嫣這幾日都教蕭辰學寫他的名字,兩三日下來他不僅熟能生巧,連她的“盧嫣”二字也牢牢記下來。
楊嬷嬷聽從胡貴妃之命,給謝嫣送來許多炭火,意在籠絡住她為胡貴妃所用。
謝嫣假意逢迎,嬷嬷又偷偷與她道:“啧,晉國那位公主今日老身可瞧見了,三四歲的年紀就生得一副狐媚相,以後定要禍亂我們齊宮。”
謝嫣知曉,周錦煙并沒有禍害齊宮,她唯一禍害的唯有蕭辰。
謝嫣本來不大喜歡聽人搬弄是非,然而她說的是原女主周錦煙,這就不得不叫謝嫣留心。
見她聽入心中,楊嬷嬷來了興致,一股腦給她灌輸宮裏這些八卦,“晉公主被霍嫔接去撫養,霍嫔不受寵,指不定怎麽磋磨她。”
謝嫣不急,反正不管怎麽折騰,她遲早都是要進冷宮與他們作伴。
等了兩日,周錦煙果然由她乳母抱着進了冷宮。
她以質子的身份入宮,謝嫣行個過得去的禮即可,就是仗着蕭乾的面子,她不向她行禮也無可厚非。
謝嫣聽聞風聲出來迎接,周錦煙身穿錦衣窩在乳母懷裏,一邊還跟着個同謝嫣一般年紀的侍女。
不待她見禮,那滿面憤色的乳母擡起腳照着謝嫣心窩子踹來:“下作的東西!”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盜版清清清清清明、輕輕、蕾蕾、c70妹子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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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辰:姐姐不抱我,我就哭QAQ
系統:媽的不要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