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皇子養成指南(十六)
宮裏四妃位置均已分封他人, 倘若賜給盧嫣的位分太低,她在後宮行走則多有不便, 若位分太高,以她的出身來說, 恐怕壓不住那些比她位分低的妃嫔。
此事還需與太後私下再議一議, 也好想出對策,應對欽天監那群人的危言聳聽。
蕭乾和緩面色,他走下丹陛,明黃衣擺擦過泛着陽光的琉璃地面, 幹淨澄澈的地面仿若漾着一汪池水, 清透池水倒映出宮中萬景。
他穩步走至謝嫣跟前, 蕭辰的面容更是清晰如斯。
确實如當初杜皇後所言, 他像極了自己。非要說他是周協之子, 連蕭乾都無法輕信。
蕭乾正凝神窺視他模樣,泰和殿外隐隐傳來争執争吵的動靜,侍衛似乎攔下意圖擅闖那位泰和殿的人:“貴妃娘娘, 陛下正與大臣議事, 您不能進去!”
胡貴妃早已在宮中橫行多年, 習慣到連自己都忘記她曾經的出身。以往她受陛下專寵, 一介沒落官家之女又如何?還不是壓過那些世家貴女, 在後宮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榮!
杜皇後因與晉帝舊事并不受陛下寵愛,每月初一十五的行房也只是例行公事。
陛下還未去晉國為質前,一眼相中她,胡貴妃從他還是太子起便一直深沐恩澤。她進入泰和殿素來不需左右侍人通報, 陛下曾對她說過,宮裏唯有她才有此殊榮,也唯有她可以在他跟前使小性子。
他本貴為太子,卻身陷囹圄淪為質子,跟着他前去的幾個側妃不堪忍受羞辱,要麽委身嫁與晉人,要麽日日埋怨他懦弱無能,也只有她始終不離不棄跟在他身旁。
她毀他嫡長子面貌,他不治她的罪。她害宮裏有身子的宮女妃子小産,他也一律縱容。可如今他另有新歡,便将過往的恩愛誓言抛諸腦後,棄她如敝履。
胡貴妃掀開擋在身前的侍衛,暴喝道:“放肆!誰敢攔本宮!”
她一路闖進泰和殿,太後皇後俱在,一旁還站着幾個臣子。
胡貴妃今日方聽說那個賤婢治好雜種的臉,便急不可耐趕了過來。
她發鬓淩亂,面容猙獰,全無當初教坊初遇時的單純清麗,滿身都浸淫着後宮女子的心機與俗豔之氣,蕭乾目露憎惡:“你可知闖入泰和殿是什麽罪?”
胡貴妃妒火中燒,已是不辨自己的處境,她嘶聲質問:“陛下先前從不阻我擅闖,為何今日這般冷酷無情?還不是因為你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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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她這些年變得愈發猜忌多疑,臉上全是嫉色,偏偏妝容又描得粗俗濃豔不堪,如此失态,已叫蕭乾厭惡至極,他喝止胡貴妃,“你不識規矩多年,今次朕再也不能容你。”
“不容臣妾的緣由,不過是因為皇後和盧嫣的妖言惑住了陛下!盧嫣說治好他的臉便是事實麽?他的臉除了左臉頰尚且完好,其餘的地方全被傷疤覆蓋,怎能恢複如初?依臣妾之見,盧嫣只怕是替他削骨,将他弄成與陛下相似的樣子,以此來欺瞞陛下的!臣妾不顧陛下威嚴來此,是為了陛下好!”
一旦蕭辰重獲自由與地位,胡貴妃謀害皇子的罪名便坐了實,杜皇後雖對蕭辰再無感情可言,但能扯胡貴妃這個眼中釘下水,必然大快人心。
謝嫣絕不能放任胡貴妃再傷害算計蕭辰,遂向蕭乾禀明:“貴妃娘娘實屬無稽之談,削骨也只有古書上偶爾提過,世上無人敢試。且不說被削骨之人會承受不住痛楚死去,如果奴婢能學會此法,娘娘只怕不再是宮中容顏最美之人。再者,小七困于冷宮多年,期間從未踏出冷宮一步,娘娘到底是從何處知曉他左頰無損?”
謝嫣字字句句戳中胡貴妃言辭裏的纰漏之處,堵得她氣息不穩,胸口起伏。因一時無理可辯駁,胡貴妃只能求蕭乾開恩。
“陛下!臣妾絕無私心!盧嫣她這是信口雌黃誣陷臣妾!陛下一定要明鑒!”
杜皇後為她鋒芒所壓,忍氣吞聲多年,今日她擅闖泰和殿鑄下大錯,不趁此等機會扳倒她,憑她從教坊裏學來勾/引男人的純熟手腕,今後翻身複寵絕不艱難。
杜皇後哀哀拽住十四公主的手跪下,她不住抹着眼淚:“當年臣妾也是真心守着陛下,不願随那些側妃逃走另謀出路。不想被那奸賊盯上……然而事後臣妾已服下湯藥,永絕後患。可陛下偏偏不信,明明是貴妃害了小七,陛下卻百般護着她,不聽臣妾的解釋。陛下登基多年,皇子公主中夭折者甚多,臣妾早查出與胡貴妃有關,可是擔心陛下責備,便深藏心中不敢直說。”
“十四公主和十五皇子是臣妾豁出命生下的,貴妃暗中動過多少次手腳,她自己心知肚明。”
皇室子嗣越多,即便是遇到兵荒馬亂的年代,也有皇子繼承大統,帶領齊國重新走向繁盛。後宮若有毒婦算計皇嗣,算計陛下多年無所出,太後絕不心慈手軟姑息。
胡貴妃是教坊出來的藝妓,陛下為娶她,安排她拜胡氏家主為父,這才能一躍貴妃高位。
想她從皇後爬到太後耗費了多少光陰心血,胡貴妃卻能一步登天,更是仗着寵愛三天兩頭不入太後宮請安。嬌縱也就罷了,竟還多次毒害皇嗣,簡直罪大惡極。
“胡貴妃作惡多端,陛下若執意袒護,哀家今日就是撞死在泰和殿,也要為先祖懲戒這個下賤胚子!”
太後一眼既出,滿殿頓時陷入一片死寂,諸人踩着琉璃地面倒映出的人影,拂去袖口塵土三三兩兩跪拜下來,顫顫阻止:“太後息怒!”
一朝淪為衆矢之的,連待她寵溺的陛下都有了厭色,胡貴妃心中且驚且懼:“陛下!臣妾冤枉!那些皇嗣都是她們照顧不周才夭折,怎能推到臣妾頭上。”
謝嫣聞言含笑扭頭看她:“娘娘送進太後偏殿的膳食,奴婢一直收着,下的藥盡管無色無味,卻還是能用銀簪驗出有毒,娘娘可是非要見到那些膳食才能死心?”
胡貴妃指着她鼻尖怒罵:“休得含血噴人!本宮何時送過膳食?”
她越争辯反而越描越黑,到最後只得口口聲聲稱自己冤枉。
證據都擺在明面上,當着這麽多雙眼睛,黑白立見。
這個昔日明豔,現今唯有狠毒的女子,完完全全消磨掉蕭乾的耐心。她犯下錯事都與他哭訴,言說自己并非處于惡意,蕭乾信她為人,因此未着手計較,可她卻辜負他的信任,損他子嗣,為禍宮中。
再不能留一個毒婦做他的枕邊人。
蕭乾喚左右宮人拖她下去:“胡氏不守宮規,擅弄六宮之權,禍害皇子血脈,天理難容。即日起廢去貴妃之位,關押于冷宮,徹查後再聽從發落。”
胡貴妃雙腳毫無章法狂蹬地面,發釵歪斜,霧鬟散亂,近乎啼血掙紮道:“我不要去冷宮!死也不要去!”
看着胡貴妃被人拖出去,蕭乾伸出一只手攙扶杜皇後起來:“這些年委屈了你。”
“臣妾不委屈,”杜皇後搭上他掌心,“陛下賜予臣妾十四和十五,臣妾深感陛下恩德。”
她只記得自己膝下十四十五這對雙胞胎,全然将長子蕭辰忘卻。
蕭辰沉默寡言跪坐于地,他捏住袍角的指節微微發白,嘴角暗暗撩起一絲絕情笑意。
借着寬袖掩飾,謝嫣張開五指罩住他冰涼手背。
蕭辰手背一抖,星子般的眼眸朝她回望過來,謝嫣沖他露出個笑,還殘留着他印記的緋紅唇瓣輕啓:“不要難過,蕭辰還有姐姐。”
他還有姐姐,只有她便已足夠,外人于他而言,是死是活,厭他棄他又有何幹系?有姐姐的地方,就永遠是他的家。
蕭辰上玉牒的定在四月初四,蕭乾和杜皇後待他不上心,太後遂提議将靠近東宮的重華殿撥給他。
謝嫣照顧他多年,按資歷地位便升至重華殿掌事宮女。
她這幾日忙昏了頭,重華殿上下都需打點,安排宮人灑掃宮殿,安排宮人擔任一等二等職務,一番忙碌下來。
傍晚回到內室,還有黏人的蕭辰抱着她撒嬌:“別叫那些人進來伺候,殿裏有姐姐和蕭辰兩個人便好。”
謝嫣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是想累死我?”
他搖頭:“姐姐只需等蕭辰及冠就好,宮裏的活都沒交給我做。”
謝嫣翹起唇角,她不自覺地回抱住他:“姐姐老了,也快做不動這些活計。”
“姐姐哪裏老,”蕭辰揚起雙手揉着她雪白的臉頰,“姐姐在蕭辰眼裏永遠是最好看的。”
謝嫣牙關酸軟,聽了他幾輩子的肉麻情話還是招架不住。她當先敗下陣,認命地由他在她額上抿了一口。
心口甜得仿佛快要溢出蜜汁,他吻上她額心的那一瞬,左胸的心腔滾燙難言,她隐隐覺察出自己對他的态度終于有了可喜變化。
重華殿裏的一切安穩下來,三月底卻迎來一群貿然到訪的不速之客。
杜皇後領着十四公主蕭珠兒光臨重華殿,既是他的母後來看他,礙于宮裏的多雙眼珠,蕭辰也不得不親自迎接。
杜皇後扶着正位上的黃花梨扶手坐下,謝嫣于是喚殿中伺候宮女斟茶。
她呷一口茶水,眼瞳上眄瞧了謝嫣一眼:“十幾年不見,你都已這般大……七殿下這些年多虧你照顧。”
謝嫣屈身:“娘娘折煞奴婢。”
“你便領着退下罷,”杜皇後放下茶盞颔首,“本宮有話和七殿下說。”
謝嫣自然知道她要說些什麽,遂阖上隔扇留他們母子三人敘話。
面板上亦提到蕭辰成功恢複皇子身份後,與杜皇後促膝長談的情形。
杜皇後千裏迢迢從中宮來至重華殿,并不是要關懷這個孤苦伶仃的長子,而是帶着十四公主前來說教他。
蕭乾早有攻打晉國之意,通常率大軍遠征,須由太子擔任,以此來鼓舞士氣。
眼下太子并未分封,但太子從中宮皇後膝下挑選,是齊國開國以來的規矩。
蕭辰雖然是嫡長,然而他不被杜皇後親自教導。在杜皇後心目中,待他既不親厚,也不太看得起他,便一心希望十五皇子蕭息能承太子之位。
十四公主與胞弟從小一起長大,對這個憑空冒出的兄長更是憎惡,撺掇杜皇後逼他放棄太子之位。
挂帥親征通常由下任太子擔任,她們巴望着蕭辰先攬下此難,等敗軍還朝後再推脫不受太子之位,拱手讓給十五皇子。
杜皇後振振有詞:“小七,你并非受正統教養長大,同你弟弟相比,你上沒有謀略,下無武藝,若接下太子的重擔,只怕會遭人暗算。等你弟弟登基,定會賜你一生榮華富貴,以報你的恩情。”
原世界裏,蕭辰耗費數月時間參透軍陣圖,竟一舉滅掉晉國二分之一的國土。
杜皇後若真是替他着想,怎會舍得令毫無文韬武略的他,挂帥去送死!
謝嫣翻閱完劇情介紹,恰逢杜皇後與他商議完畢步出宮殿,十四公主不甘不願道:“推選他挂帥,倒是讓他白出了這個風頭。”
杜皇後笑着打趣:“多半是敗仗,還朝回來少不得要身負重傷,太子之位遲早是你弟弟的,就是你兄長也不能搶。”
蕭珠兒神色尤為鄙夷,因小七與她一母同胞,她也不敢罵得太難聽:“他哪裏算珠兒的兄長?”
她們母女二人說說笑笑踏上步辇回宮,謝嫣提起裙擺急急跑進殿裏。
蕭辰合衣躺在地上,眼睛凝視上方燕梁,見她進來,才從地上爬起身。
謝嫣正要開解他幾句,他卻疲憊地靠在她大腿上:“從頭到尾,蕭辰只有姐姐。”
看他慢慢閉眼睡去,謝嫣理着他鬓發:“姐姐不走,一直陪着蕭辰。”
數日後,蕭乾将蕭辰的身份昭告天下,說他乃皇後杜氏早年走失的孩子,意外被人從邊疆一戶書香世家的府邸中尋回,特下旨恢複其七皇子的身份。
同原世界進程一致,蕭乾禁不住太後唠叨,用“蕭七”這個名字給他上了玉牒。
晉國這些年韬光養晦,許是各方面恢複得差不多,駐紮邊疆的将士又開始騷擾齊國邊境百姓,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蕭乾忍了十幾年,期間齊晉大大小小小戰役數不勝數,是時候決一死戰,做個了結。蕭乾打算借此一舉滅掉晉國,他選出最勇猛大将組成二十萬大軍,等到擇人挂帥時,他卻一度犯了難。
蕭乾不屬意蕭七做太子,他敵視厭惡他十六年,忽然被人告知真相,說他這十六年施與蕭七的責罰皆是謬誤,于情于理,他都無法欣然接受。
既希望蕭七能領兵出征死在戰場上,了結自己的心結,又不願他獲此殊榮一步登天。這種複雜的情感,或許只有同樣經歷過萬般滄桑的盧嫣能體味。
滿朝大臣均勸他以祖宗禮法為重,切莫以小代長亂了綱常。蕭乾隐忍腹中怒火,他當着文武百官的面,将帥印授予蕭七,在他耳邊低語道:“若你能立頭等軍功,朕會親賜你太子之位。若你無力抵擋……自請永不入東宮。”
蕭辰不甚在乎接過他遞來的帥印,與蕭乾極其相似的眉眼透着股麻木的冷意。
不做太子又何妨,不做太子,他便不需被壓着娶那些表裏不一的世家小姐,無人管他,他就能和心心念念姐姐厮守一生。
蕭辰得了聖旨回到重華殿,滿殿皆無姐姐身影,他焦躁不已逼問宮人,才知她被太後召見。
随手将聖旨往小幾上一扔,蕭辰換下朝服一路朝着太後宮趕去。
他借着請安看望太後的名義,疾行至太後內殿,左右侍人打起簾子,他微彎下脖頸擡手進入。
太後靠在榻上笑意盎然對謝嫣道:“陛下這幾日意要納你為妃,同你爹盧醫正說起,他倒極其滿意。”
謝嫣渾身猶如被雷電劈中,她不可置信道:“陛下要納奴婢為妃?”
原世界的這個時候,周錦煙已從晉國出發和親,故而應當被封妃的應是周錦煙。
這死渣男是何時生出這等猥瑣心思,要納她為妃的?
蕭乾那張臉,謝嫣看在眼裏一直膈應。明明他不是轉世的葉之儀,卻用着他的皮相夜夜眠花宿柳,處處留情,此番更是對她動了龌龊心思。
謝嫣只認蕭辰,除開他其他人再不入眼。
她抵唇笑言:“怕是令陛下和太後失望,奴婢這輩子恐怕都不能嫁人。”
“怎麽?”
太後臉色奇差,賜婚若是推拒,本就會受懲,何況她今日拒的還是蕭乾。
謝嫣拔下太後額上銀針,整理齊整收好,“奴婢不能生養,所以到了年紀也懶得出宮嫁人,”她誠懇跪下,“奴婢有負皇恩,求陛下太後降罪。”
太後驚訝,拽起她來回察看:“你怎會不能生養?難不成是這些年拖累了身子?”
“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奴婢生母身子不好,奴婢也就體虛。還望陛下和太後收回成命,莫因奴婢辱了皇室體面。
太後閉眼握了握她的手,妃嫔不能為皇室開枝散葉,便也沒了用處,納嫣丫頭為妃一事算是不作數,明日就必須回絕陛下,絕了他的心思。
謝嫣話音方落,月洞門外忽然傳來太監的唱喏聲,她擡頭一看,竟是蕭辰。
蕭辰積攢萬千星輝的雙眸深深盯着她,一刻也不願移開。
謝嫣咳了一聲。
在太後殿公然眉來眼去,熊孩子你是想叫太後看出來麽?
略坐片刻,謝嫣跟從蕭辰回重華殿。
一入殿中,便避開衆多耳目。他倏地伸出手拽住她衣袖,嗓音缱绻:“姐姐……蕭辰知道姐姐是故意對太後那樣說的。”
謝嫣摸着他頭颔首,總算長了點心,真是孺子可教也。
他發誓般對她許諾:“這次出征,我定為了姐姐好好打,等掙了功勳回來,就娶姐姐,姐姐一定要等着我,萬萬不能屈從蕭乾那個淫賊。”
“你這嘴!”謝嫣掐住他嘴唇,“叫旁人聽見,報到陛下跟前,不治你的罪才怪!以後不許再胡說!”
他乖順頓首。
蕭辰率大軍出征那日,還将周錦煙順手打包帶回晉國,謝嫣親自送他到城門外,等他騎着駿馬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視線中,才轉身離開。
每隔半月,謝嫣都能收到他托親信寄來的書信。
起初內容倒還正經,注明起居飲食,殺了多少敵人,末尾還矜持地問了謝嫣的近況。
謝嫣也一五一十與他道明,這麽一日日下來,也漸漸找回上個世界與他相處的感覺。
似是察覺她态度越來越暧昧,蕭辰索性也不再假裝矜持。
十六七的少年郎真是血氣方剛的好年紀,稍有一點愛慕心思,便止不住要表露出來。
于是他的書信,一瞬從正經得不能再正經的彙報近況,轉變為打情罵俏的情書。
譬如:
“我見姐姐多妩媚,料姐姐見我應如是。”
“今日飲盡軍中新擠出的鹿血,夜裏口幹舌燥之餘,甚想姐姐。”
……
謝嫣面無表情一概回敬:“不正經!回宮後休想叫我侍夜!”
她聽蕭辰說,兩軍停滞不前,誰也不肯先出兵。為羞辱周協,幾位主将做主将周錦煙推入他帳中做侍墨婢女。
他自然對她沒什麽好眼色,雖然小時候與她交好,但那也是刻意做給謝嫣看的。
從前讨厭她,現在也不外乎這樣。
兩人一來一往傳了半年書信,他忽然有一日開始不再給她寫信。
謝嫣猜測,此時大抵是兩軍交戰最激烈的時候,他日夜參謀軍策陣法圖,也沒功夫再給她寫信。
謝嫣未煩他叫他分心,也就不再着人給他送去。
河道八月出了汛情,大軍前幾個月傳來捷報,蕭辰頂下幾位大将聯合反對的壓力,指揮五萬大軍突襲晉國大營,一路勢如破竹,斬殺晉國大帥,花費一個月時間占領晉國大半領土。
周協迫不得已割讓半個國土,又将在齊國為質多年的嫡公主周錦煙,獻給齊帝蕭乾為妃。
胡貴妃被廢,貴妃這個位置便空下來,賞給一個和親公主總比賞給一個世家嫡女要好,蕭乾接了他的降書。
晉國被他們齊國打成這樣,遲早都是要覆滅在齊國手上,眼下河道發生汛情,一時需要人力去整治疏通,必須急召大軍回京。
齊國大軍駐紮的營地四面皆被水包圍,等水流退去,也要等上三日。
蕭辰遠眺山坡下洶湧洪水,一口飲盡囊袋裏的酒。
沒有她的歲月裏,他已學會與酒為伴。
周錦煙身着嫁衣,頭戴鳳冠立在他身後,怯怯道:“小七哥哥。”
蕭辰揚手将酒囊擲入洪水裏,扭頭就走。
周錦煙哆哆嗦嗦叫住他:“小七哥哥,你切莫被盧嫣蒙在鼓裏,煙煙對你說的都是真的。”
周錦煙喜歡他卻也敬畏他,她小時候身邊除了玉芝,再無人願與她交好。宮女嘲諷她是晉人,平日多有苛待,也只有他願意阻止那些人欺負她。
她本就對他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小七哥哥當初帶她回晉國時,容貌絕倫的少年郎身披銀亮铠甲坐在駿馬上,他神情冷淡漠然,低頭看她時竟讓她隐隐有種壓迫感。
直到他用熟悉音色叫她出來,周錦煙才艱難地認出了他。她從天之驕女淪為階下囚,在冷宮裏飽受欺淩,極其渴望自己未來的夫君能護住她一世無虞。
小七哥哥第一次殺人時,這種念頭在她心中顯然愈加強烈。
當初送她來齊國受難的将士們,個個被他用一柄長纓槍挑落下馬,他們混着碎肉的鮮血糊上他纖長眼睫,卻依然不能叫他露出一絲懼意。
這才是真正的英雄。
他眼中興味更濃,鋪天蓋地的血/腥色将他瞳孔染成駭人赤色,和着眼睑處的一點淚痣,越發妖冶凄絕。
他耍弄手裏的紅櫻槍,單手舞出個漂亮利落的劍花,最後一個敵人倒下,他背對夕陽提劍走近她。
寒刃上凝着層血霧,他的臉頰也籠着血氣。沙場上空鹫鷹低旋,時不時還有幾只膽大的落在死人堆裏,尖利的嘴破開膛肚,蠶食軀殼裏的內髒。
周錦煙自知,他變成這樣是她一手造成的。
她被那幾名大将逼着做了他的侍女,雖然他不允她靠近,但只要能遠遠瞧他,她就有法子勾得他的心。
周錦煙偶然截下他送出軍帳的家書,她道他父皇母後皆不喜他,小七哥哥亦與他們沒什麽感情,這家書卻又能寄給誰呢!
她遲疑着打開,信裏的內容駭得她險些驚呼出聲。
他竟然、竟然喜歡的是盧嫣那個老女人!
他竟然對将他養大的姐姐動了心!
震驚過後,更多的卻是悲涼。他寧可肖想一個老女人,也不願看她一眼。
周錦煙偷偷趁他不在帳中,将盧嫣給他寫的書信全部燒毀。他日日等着從京中送來的信箋,漸漸也不再寫。
蕭辰率軍出征的第一日,天邊撩起陣陣熱浪,陽光照得他面容雪白。
他與敵方将領當先交手,敵将看清他面容後啐了聲:“呸!你長得和他一模一樣!休得打着他兒子的名號欺瞞本将!你就是蕭乾那個窩囊廢!”
蕭辰不覺自己與蕭乾有多相似,他是他,蕭乾是蕭乾,兩者怎能相提并論?
然而自從入營以來,他聽過的類似之言不絕于耳。
敵将說過,鎮守邊疆的老兵也這樣說,那幾位更是日日挂在嘴上。
“七殿下的風姿神似當年的陛下,想必也如陛下那般神勇。”
神勇?如果真是神勇,怎會觊觎他的姐姐?
不能提姐姐,一提她蕭辰心中便愈發心涼。
她半年多不曾回應過他,仿佛一夜指尖消失得無影無蹤,徒留下雪泥鴻爪。
他害怕她出了事,然而更怕蕭乾不顧一切獨占她。
蕭辰閑暇聽信使說宮中并無嫁娶之事,才略微放下心。
然而他自我麻醉的美夢終是破碎,一位駐守邊疆多年的同袍老将看着他濕了雙眼,“七殿下與陛下太過相似,老朽一時錯認,還望殿下不要怪罪……”
一時錯認……
蕭辰猛然回憶起他與姐姐交心的那個夜裏,她本奮力在他身下掙紮,待他面具脫落,她一改悲憤神色,竟抱着他的後背哭倒在他懷裏。
蕭辰瞬間茫然。
他不敢忘,她起初分明愛慕的是小像上的那人。
他不敢忘,她起初分明待他只有兄妹之情。
他不敢忘,她片刻前還責備他舉止放蕩輕浮,可是見了他完好的容貌後,卻态度陡轉。
回憶起她在殿上面見蕭乾,淚光隐隐的眼眸裏露出動容與依戀,回憶起半年前她突然對他的遷就與寵溺。
她為何突然不願給他寫信,真相已昭然若揭。
蕭辰發了瘋将手裏酒壺慣到桌案上。
姐姐你騙我!
你騙我!你騙我!你騙我!你一直在騙我!
你喜歡根本就是蕭乾!卻口口聲聲騙我說喜歡的是我!
你喜歡的,究竟是蕭辰,還是神似蕭乾的蕭辰?
你所做的一切全是為了替蕭乾贖罪!什麽要嫁與我,什麽喜歡蕭辰!全是假的!
你同這些俗人一樣,都是将我當成蕭乾的替身!
偏偏周錦煙還火上澆油:“盧嫣她怎會對你有意?在她十七歲那年,煙煙就見她畫過男人的像。小七哥哥,那時你還只是個七歲的小孩子。”
兩軍交戰,蕭辰率五萬軍隊被敵人十萬大軍圍困,他似飲了血的孤狼,提着紅櫻槍殺出重圍。
當箭羽精準射入敵人眼珠,當浸過鹽水的劍尖刺入敵人心口,當劍戟從敵人肚腹裏帶出血汪汪的腸子,血液于铠甲上盡情潑灑,目睹戰場殘破四肢,目睹手臂糊上的白花花腦漿,他仿佛重獲新生。
眼角淚痣飲盡敵人血漿,變得更加血紅。暴戾之氣從眉心蔓延至眼角,他眼眸狠虐,揮劍利落斬下晉國元帥的首級。
敵帥虎目瞪如銅鈴,翕動着幹裂嘴唇吐出兩個字:怪物。
蕭辰高坐馬上,似欣賞美人一般,施施然在他頸上劃開一道小口。
鮮紅血珠從傷口汩汩流出,他加重手中力道割深這個傷口。
他在他劍下掙紮求饒,他愉悅地挑起眉毛:“晚了。”
他一身猙獰回到帳中,沒有一個人敢上前替他擦去髒污。
最後還是他自己去河裏洗淨身子,身上的血腥氣繞體三日方絕。
蕭辰自夢中驚醒,定定神才發覺已快至京城。
周錦煙走下花轎對他低語:“小七哥哥,我們都是同病相憐的人,為何不聯手毀掉這個欺我們瞞我們的世道?”
心裏的那個聲音已被他徹底從牢籠裏釋放出來,他此刻只感到渾身舒軟。
蕭辰眉目漾起和煦笑意,牢牢看她如花面容:“我也正有此意。”
卸下兵器,觐見受封。
蕭辰唇畔染笑,溫和看着沖他使眼色的杜皇後,親手接下蕭乾授予的太子印鑒。
在她怒火中燒的神色裏,他歪頭翹起唇角:“兒臣謝父皇恩典。”
蕭辰的寝宮即刻從重華殿遷往東宮。
蕭辰今日方回宮,謝嫣打算好好犒勞他。
他背對她卸下铠甲,身上的血腥似乎從骨血裏散發而出,熏得謝嫣不禁皺起眉頭。
謝嫣踮腳替他擦幹額角的汗,問道:“你一直沒給我回信,要不是大水退去,你順利班師回朝,我險些以為出了事。”
他這一仗打了一年半,去年六月去的前線,回來時又是年關。
蕭辰皮膚泛起蜜色光澤,身量已比謝嫣高出一個頭,他忽然捏住她手腕,笑吟吟問:“我受傷了,姐姐會心疼麽?”
謝嫣嗔怪他:“怎麽會不想,你可是我一手帶大的。”
蕭辰臉色立變,他扔開她的手,眼底溢出滔天恨意,“想我?呵!你居然會想我?”
謝嫣:“!”
蕭辰将她逼到牆邊,他指尖愛憐又眷戀地慢慢劃過她秀麗輪廓,語氣卻殘忍冷酷:“你想的究竟是我,還是我這張臉?”
謝嫣登時反映過來,她晃着他逼問:“你這一年半裏發生了什麽?”
他厭惡地推開謝嫣,用最陌生的眼光端詳她:“盧嫣,你還要裝可憐到什麽時候?你以為我看不出,你喜歡的只是我這張神似蕭乾的臉!”
他從腰帶裏拔出一柄匕首,劍尖抵住眼角淚痣,他低綿嗓音語帶誘惑:“來啊,先毀了這張讓你神魂颠倒的臉,看看你是不是還對我真心一片!”
他神志近乎癫狂,一聲聲逼她動手:“割下我的面皮,這張臉永永遠遠都屬于姐姐!”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盜版清清清清清明小可愛的地雷,麽麽噠~
謝嫣:我是個背鍋俠,心裏好苦,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