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三十八章
許謹衍的心中,住了一個魔鬼。
他對此并不抗拒,甚至自得其樂。
一切他想要得到的東西,無論是父母的重視,親友的贊賞,外界的聲譽,龐大的家世,即便不擇手段,他也會想方設法地獲得——實際上,他的能力也足夠支持他的野心。
直到那個女人帶着那個病怏怏的孩子出現。
他的父親,那個嚴肅自持,視規矩重于泰山的男人,居然甘願為那個女人冒天下之大不韪,踐踏整個上流社會的規矩—足夠讓他衆叛親離的—将她扶正。
不過與他而言,這些都無傷大雅,是天生薄涼的緣故麽?他對整天板着臉孔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他的父親和日日沉浸在賭博購物的親生母親并沒有多大的感情,再者雖說他的母親早亡,但他繼承家業之事業已板上釘釘。
他們怎麽鬧騰,總是于他無礙的。
而且當時,他剛剛有了一種嶄新的體驗。
成為一個兄長。
弟弟這種生物,弱小又無用,身體虛弱,愛哭愛鬧,簡直是世界上所有麻煩的結合體,常常讓他焦頭爛額,卻又欲罷不能。
那雙小巧綿軟的手牽着他的,圓潤乖巧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刻不離地盯着他,像是在仰望着神祉,将一切都寄托給他。
許謹衍的一生中,能夠毫無條件全心全意信任他到這種地步的,只有他的弟弟。
他的,弟弟。
所以當那個愚蠢的女人口口聲聲說着不願拖累他的父親,要帶着孩子一起離開的時候,他心中的魔鬼蠢蠢欲動。
任何人,想要用任何手段,奪走他的東西,就要做好承受他怒火的心理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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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家族裏的人看那個女人不順眼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至于明面上已經和那個女人斷絕關系的父親為什麽會和那個女人坐在同一輛車上,倒是有點出乎他的意料。
不過即便過程出了小小的意外,結果還是盡如人意的。
他們彼此是世界上唯一的直系親屬,血緣的羁絆讓他們密不可分。
他的一切屬于我,而我的一切,也屬于他。
許謹衍一直以來都是這麽堅信,并且實踐的。
直到礙眼的人再度出現。
夏家的長女,夏沫蓮。
那個讓他和弟弟關系愈發僵硬,乃至形态陌路的女人。
時隔多年,再度讓他擁有抹殺欲/望的女人。
不不不,不能這樣做。
按捺住心底翻滾的陰影,他阖上了眼前攤開的報紙,黑體加粗的标題無比鮮明。
【許氏集團與夏氏集團強強聯姻,公司股市發生劇烈動蕩】當初他的手段還過于稚嫩,雖然殺掉了那個女人,卻在他弟弟心裏永遠留下了那個女人的痕跡——這可真是太愚蠢了。
他有足夠的手段,讓弟弟可以看清現在這個女人的真面目。
外面的世界太危險了,輕凡,就這樣留在哥哥身邊,一切的狂風暴雨,污穢不堪由我來替你遮擋,不就很好嗎?
為什麽,為什麽總是想要離開我呢?
許謹衍低低地笑出聲來。
已經獨自一人在房間裏不知呆了多久的許輕凡,端坐在電腦桌前。
四周都拉着厚厚的氈簾,光線昏暗。
熒藍的屏幕光芒倒映進他的眼底,泛着冰冷的無機質感,霜雪般凜冽。
‘舞臺早已搭建,劇目業已完備,演員們神色匆匆,粉墨登場,悲歡離合,一笑而過。’
許輕凡揉了揉有些發澀的眼睛,懶洋洋地斜倚在靠背椅上。
“末路瘋狂什麽的,好像挺有趣的。”
他如是說道。
乙未年三月初二①,宜嫁娶,修造,動土,忌做竈,祭祀,入殓。
今日的許宅,一掃往日的空幽寂靜,人聲鼎沸,笑聲滿溢,一派繁華喧鬧。
Lavin 品牌的婚紗,是法國古老而經典的婚紗品牌,以甜美清新的少女風格為特色,與玲珑嬌小,相貌精致的夏沫蓮相得益彰,青春妩媚的氣息撲面而來,耀得人睜不開眼睛。
可惜的是,這位美麗的新娘過于憂郁,猶如約翰·威廉姆·沃特豪斯畫筆下那位在湖邊籠着輕愁的白衣女孩②,含蓄雅致,唯美而悲傷。
她以為在這種時刻,她會嚎啕大哭,會歇斯底裏,會瘋狂,會吼叫,會像瘋子一般四處游蕩。
但是,她沒有。
她的心情非常平靜,猶如波瀾不驚的湖面,靜靜倒映着周圍的一切——一汪沒有起伏的死水。
她沉默地站起身,在落地窗旁遠眺。
很美的宅院。
古典而優雅,透着遺世獨立的清高落寞,美得自在。
和那個任性的小少爺不怎麽像呢。
夏沫蓮的嘴角泛起輕微的弧度。
這是他成長,伴随他度過童年和少年時光的地方。
‘咔嗒。’
房門被推開的聲響讓夏沫蓮臉上的笑意頓時收斂。
“沫沫,該走了。”
阮月纖站在門口,低聲喚道。
因為一些顯而易見的原因,許輕凡并沒有參加這次的婚禮。
這是他的兄長,和他心愛女孩的婚禮。
多麽荒誕而嘲諷。
他靜靜地靠在一棵梨樹樹後,與不遠處震天喧鬧的世界格格不入。
寂靜而沉默。
世界和他之間,好像永遠都隔着一層看不見的牆壁,他在牆壁之外觀望,渴盼,卻無法越雷池一步。
那層牆壁到底是什麽時候出現的呢?
許輕凡喉嚨裏傳來腥甜的味道。
是那個曾經他視為神祉的哥哥,在父母的葬禮上将他抱在懷裏的時候嗎?
他對自己說,‘從今天開始,我來保護你,世界上所有的一切,由我為你承擔。’
霸道而嚣張。
所以說,懷疑真的是很可怕的東西。
一旦你的信任開始動搖,這麽多年來作為信仰的一切開始崩塌,就連最初美好的記憶,仿佛都蒙上了陰謀的灰暗。
他與他的兄長相依為命那麽多年,然後遇上了懵懂青澀的愛情。
諷刺的是,他開始質疑兄弟情的同時,愛情悄然降臨,而就在今天,他的最後一份親情死去的同時,愛情同樣奄奄一息。
他許輕凡的一生,活得多像一個笑話。
四月的時節,梨花開得正盛,絲絲浮動的芬芳在空氣中飄蕩,清甜動人。
許輕凡仰頭看那一團團一簇簇在春風吹拂,陽光掩映下,銀光閃閃,燦爛而高潔,不惹塵埃。
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誰此憑欄杆?
他們兄弟二人當年攜手種下了這棵樹,卻好似明晃晃的一個預兆。
梨花,離花。
兄弟二人一起種下的別離之花,猶如當年的那棵幼苗。
在陰暗的土壤裏,生根發芽,然後,開花結果。
不遠處禮炮齊鳴,盛大開宴。
許輕凡理了理衣領,陽春三月,他竟覺得徹骨冰寒,一片蕭索。
他落寞而來,孤獨而去。
賓客們言笑晏晏,交談甚歡。
沒有人有注意到他的抽身離開。
就好像,他舍棄了這個世界。
不是這個世界沒有挽留他,而是他對這個世界不屑一顧。
作者有話要說:
【①:新歷四月二十日
②即《夏洛特的女子》這幅畫,畫作內容出自一首描述一位叫做夏洛特的女子被仙女囚禁的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