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揭破

最大的問題解決,林钰現在能很坦然地面對整個林府上下。

畢竟不是真正的林钰,之前心裏老是有疙瘩,即便現在這疙瘩也解不開。只是林如海當真算得上是個好人,又與他父親有故交,林钰只想着努力讀書學成,考個功名,再去行商——興許那時候世人得驚得落了滿地下巴吧?

近日來,林钰很努力。

因為不必再用魯鈍當借口,林钰便逐漸地開始将自己的鋒芒顯露出來,一點一點,也不至于讓人懷疑。

外面的人都說林家公子是慢慢地開了竅,讀書能耐,人也聽話,能誇的都誇進去了。

——不過在林钰看來,那多半是基于他即将成嗣子的事實。

薛蟠在府上小住三日,他那叔叔倒跑得不見了人影,放心将薛蟠放在林府。

林钰聽說了薛瓒這行徑,對他仇恨倒是深了一層。

借着這幾日的機會,薛瓒又正好不在,林钰可從薛蟠的嘴裏套出了不少的消息。

薛蟠是呆頭鵝,只看到許多事情,卻從不去想這些事情為什麽發生,又有什麽意義,所以他眼底的世界當真單純,甚至是單蠢。

盧家家事暫按下不提,只說薛家乃是皇商,辦着內務府采買,油水頗豐。薛蟠父親去世,整個家族由薛瓒打理,薛家太太不大管事,又是個女流,不好插手。反正薛家管家大權全在薛瓒的手裏,原本林钰是不曾想過一件事的——人的野心。

從這兩天林钰探知的情況來說,薛瓒乃是薛蟠的叔叔,卻不管教薛蟠,反而縱容着,薛蟠受傷之後竟然還能将薛蟠留在林家,這本身便不合理。這人不大重視薛蟠,薛蟠又說薛瓒處處為他着想雲雲……原話是“我叔叔說了,我愛怎麽玩怎麽玩,有他給我兜着呢”。

這樣的薛蟠,簡直像是被刻意嬌慣的孩子。

薛蟠父親那裏才是長房,他去世之後,家業當由薛蟠繼承,可現在薛蟠年紀還小,只能由薛瓒代理。這一來,興許就讓有的人有了念想了,若薛蟠一直這麽無能下去,薛家實際的掌家權永遠回不到薛蟠手裏。

林钰也只是這麽偶然地一分析,可提點薛蟠之後他卻半點沒察覺,林钰遂歇了心思,暫時不管了。

今日人說薛蟠要走了,表面上林钰跟他關系還算是不錯,這時候便去找他。

薛蟠這邊是下午要走,他的傷都是皮外傷,現在也好得差不多了。

林钰看了他一眼,只道:“這是要走了?”

薛蟠回頭見他來,點了點頭:“确是要走了。你這是來送我?”

之前被林钰塞了一嘴巴的杏仁他還沒尋仇呢,可這些天下來倒也只發生過那一場的沖突,偏生薛蟠缺心眼,還不敢說。那事兒說出去也是他沒道理,只能忍氣吞聲了。林钰這人還算是溫文爾雅,跟人相處起來也是頗為溫和,不大容易得罪人。薛蟠只納悶,那天自己怎麽就惹了他了?

往後日子,薛蟠是再不敢在林钰面前吐出個市井裏污言穢語。

他生怕林钰不知道什麽時候再發瘋,塞他一嘴巴的東西。

“原本這秋來閑适,你身上的傷也沒好全,怎的忽然說走就走?”林钰坐下來,薛蟠也坐在他對面。

薛蟠撇了撇嘴,這兩日他跟林钰之間也算是打好了關系,在聽說林钰想從商這件事之後還挺高興,現在聽林钰問,他只哼聲道:“也不知叔叔從哪裏知道了消息,說那四川什麽自流……自流井,什麽出黑鹵……反正他挺急的,只将我送回金陵去住一陣,回頭再往京城裏去。”

自流井——

正戳到林钰養處。

只是……

“四川那邊自流井乃是鹽場,莫不成你家還想涉足此行?”

林钰看似随意地問着,一點也不會讓人生出警惕心來。

薛蟠道:“叔叔是怎麽想的,我也不知道,他的日子也沒意思。”

話音剛落,裏面的丫鬟便出來說東西已經收拾好了。

賈敏那邊有人過來傳話,說是叫林钰給薛蟠擺上一桌送行的酒席,只他們兩個小輩吃了便是。

薛蟠前日沖撞了賈敏,這胖子一見他家黛姐兒就支支吾吾說不出個話來,賈敏那時候見了,只說他登徒子一樣,心裏已經厭惡了他。今日竟然能叫人給薛蟠擺送行酒,已經是很識大體了。

他走的時候是下午,別過林钰,便乘着馬車去。

林钰只站在府門口,瞧着那馬車消失,這才由人陪着重新進了府。

送走這呆霸王,林钰看着這已經開始變得熟悉的林府,覺得格外地複雜。

從內院走廊下過的時候,恰看到黛姐兒被丫鬟領着走,見了他便叫了一聲“哥哥好”,林钰點點頭,也知道黛姐兒是賈敏命根子,不輕易跟黛姐兒說話。

那丫鬟看了林钰,卻是笑了。

“太太叫您去呢。”

太太叫他?

林钰思索了一下,興許是為那嗣子之事。

剛走到屋門口,還沒靠近,便聽裏面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頓時皺了眉。

“張媽,黛姐兒哪兒去了?”

“丫鬟領着逛園子去了。”

“李郎中,您看我家太太這病——”

“太太身子虛寒,又暗火未消。秋時入了寒氣,又有頭風,心虛之症,現在進冬更不好除了病根。我為夫人開個藥方,趕明兒還按照這上面開的吃藥。今冬,太太與小姐,還是食淡,勿要進鹽……”

方走進門,林钰便瞅了那裝模作樣的郎中一眼,只覺得這人滿口的胡說八道。

賣鹽的,聽不得別人說吃淡。林钰就這麽個怪癖,都改不了。

他爹說他滿身都是怪癖,規矩古怪,林钰自己也知道,可沒了怪癖的他便不是他了。

哪個鹽商沒點子怪癖?只是林钰比旁人多罷了。

“給太太請安。”林钰請了禮,擡眼便看賈敏用繡了秋海棠的帕子捂住了嘴咳嗽,可那帕子一放開,便見了繡帕邊角上沾着的血。

他心中一凜,未想賈敏病重如斯,這看着哪裏還像是要長壽的模樣?

賈敏說話都沒多大力氣了,只讓人為郎中準備筆墨,嘆道:“钰哥兒近日也少來,只等我身子略好一些,便與老爺為你操辦嗣子一事。郎中還在,今日無事你便回吧,可多照看着你妹妹。”

想來也是辛酸,林钰只覺得賈敏那面龐上全是暮氣沉沉,已經有一種油盡燈枯之感了。

看一旁那眼底含淚,還不敢哭出聲來的黛姐兒一眼,林钰沉默點了點頭,要退走的時候,卻忽然問了一句:“郎中先生,這是在開藥方嗎?”

那郎中點點頭,“公子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當。”林钰側過身子,眼神見冷幾分,沉着道,“方才進門時候,聽您說太太有頭風心虛之症,卻又為何要太太吃淡?”

淡食于此病哪裏有什麽幫助?這人怕是庸醫胡言亂語吧?

郎中沒料想竟然有人質疑自己,便将眼一瞪:“公子慎言!”

慎言?

林钰終于被這郎中激怒了,沉聲回道:“鹽為百病只主,百病無不用之。李時珍言:補心藥用炒鹽者,心苦虛,以鹹補之。太太食淡尚可,黛姐兒若食淡不進鹽,人小體弱,好好一個小姑娘指不定被你折騰成什麽樣!”

他走南闖北,見到不少地方缺鹽,有大脖子病。

賈敏這病本跟吃淡沒什麽關系,這郎中張口就來,卻是讓林钰懷疑了起來。

賈敏不曾想,林钰有這樣大的反應,回看那郎中目光閃爍,竟然像是有幾分心虛,也是心驚了起來。

她沒說話,只坐起來,給遞了個眼神,林钰便朝旁邊人喊道:“還愣着幹什麽,快将這庸醫攆出去!”

衆人一擁而上,便将這人架走了。

屋裏安靜極了,賈敏又緩緩地靠了回去,蒼白的手指搭在那精致的銅制手爐上,只道:“這郎中是前一陣請來的。原本延請的是杏林聖手鄭旭大夫,可鄭大夫被那宋清家的清走了,說是給他家老爺治病。不得已,我這才換了個郎中的……”

林钰忽地一皺眉,他看了看賈敏那神情,似乎也在盤算什麽,便道:“不是說,宋清前一陣建了個園子,還大擺流水席慶祝嗎?他身子骨哪裏像是有什麽病?”

賈敏冷笑一聲:“不過可以刁難罷了,老爺今歲鹽課保舉了盧沖,宋清與盧家一向不和,哪兒能不記恨老爺?罷,再新請個郎中吧。”

揚州鹽商勢大,商比官強,當官憋屈的不在少數。原本盧沖在,在揚州這裏是說話一言九鼎,林如海點了他,處理事情起來也方便,可現在盧沖去了,這裏也就隐隐約約有散沙之态了。

原本盧家販鹽,手下控制的那些鹽場,握着的鹽引,都成為了新空出來的利益,這揚州誰人不想趁着這個機會得了盧家覆滅讓出來的空子,趁機上位呢?

宋清此人狼子野心,怕不會放棄的。

賈敏又道:“後日便是個吉日,老爺會為你入了嗣子。從此以後,你便是府裏正經的主子了……”

說完這話,她看向了林钰,又久久不言。

林钰表情紋絲不動,卻覺得有些奇怪,可擡起頭來,見賈敏望着她,“太太?”

賈敏思慮了許久,眼一搭,又攤開那帕子一眼,終于問了一句:“你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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