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Chapter 7 (6)

我用被子緊緊裹着小東西的身體,希望能夠盡快止血,但很快被子就濕透了,血一滴滴流下來,小東西的臉越發的慘白,我緊緊地,緊緊地抱着她小小的身體,仿佛這樣就能止住血。

在傾盆的大雨裏小東西的表哥把車開得飛了起來。

雨霧中已經能看見衛生院的大鐵門了,但一輛停在衛生院門外攬活的白色面包車擋住了我們的去路,司機跟幾個人正在讨價還價,我們狂摁喇叭他們就是不為所動,我顧不了許多打開車門,抱着小東西奔跑在瓢潑的大雨裏,飛快地上了二樓,三雙眼睛焦急地搜尋穿白衣服的人,一個醫生模樣的人在走廊看了小東西一眼驚訝地大喊了起來:“大出血,我們這裏治不了,快轉縣院!”

我的手一抖,耳邊傳來阿寶姑姑的哭聲和表哥的大喊大叫聲……

沒有辦法,我們只得轉院。

外面的天黑了,雨卻仍下個不停,昏黃的車燈下我抱着小東西小小的身體,就像抱着一件價值連城的瓷器。

可能是鎮上的衛生院打了招呼,我們的車一到門診部的樓下,就看見有人推着手術車等在那裏。

由于已過了下班時間,醫院的人手不夠,醫生和護士短時還難以到齊,一個醫生就提出要家屬出一個人進去幫忙,小東西的姑姑死活要進去,但進去還沒到一分鐘雙腿癱軟的她就被架了出來,于是我換上無菌的手術服忐忑不安地走進去。

“上呼吸機,輸血,上心髒監控,準備手術。”一個醫生指揮着。

手術室裏彌漫着濃濃的血腥味,冰冷的手術臺上,小東西渾身是血,面色慘白,身旁的桌子上兩大盤手術器械寒光閃閃,我的腿一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前一片模糊,于是我也被架出來,換成了表哥。

已經下班的醫生和護士們接到電話通知,很快就趕來了,片刻換好衣服進了手術室,但是表哥并沒有出來,因為不到一小時的時間裏醫院又收治了兩位病人,一個是疼了十幾個小時也沒生下來孩子等着做剖宮産的産婦,另一個是不知什麽原因自殺未遂的少女,所以盡管醫生和護士來了不少但又被分成了三組,所以人手依然很緊張。

手術室外一下子就熱鬧了起來,新來的一群人自動的分成兩夥,一夥是産婦的家人,一夥是那個少女的家人。

産婦的家人們是最值得羨慕的,因為今天一過,他們家裏将多了一個新成員。

另一夥人的臉上就明顯帶着怨恨不滿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幾十分鐘後,一聲響亮的啼哭聲使産婦的家人歡呼跳躍。

最後進去的都出來了,使得我越發的焦急,我一分一秒地數着牆上的時鐘,盼望着手術快點結束。

我以為大出血只要輸了血就可以了,卻不知這是一個極其漫長的手術。每次看電視劇裏主人公掙紮在生死線上的時候,都會看到一個護士從手術室裏走出來,這時等在外面的人會焦急地向其詢問病人的手術情況,每次我看到這個鏡頭的時候都會大罵導演黔驢技窮,這種傻X情節簡直太俗套太雷同太沒有新意了,但此刻我就像那個傻X導演似的急切地盼望着裏面會馬上出來一個護士,但整整一小時過去了,只有人往裏進,沒有一個出來的,我不想往壞裏想,但還是覺得有點不對頭。

在第二小時的時候,醫院裏終于有人出來了,手裏捏着張單子大聲嚷嚷着找病人家屬簽字,我和小東西的姑姑趕緊跑過去,來不及多想就簽上了我的名字,急忙問阿寶怎麽樣了,手術是不是快結束了,那護士使勁瞪了我一眼眉頭皺成了一個“川”字:“怎麽不早點送來?病人情況十分危急,子宮穿孔,失血過多,身體多器官衰竭,正在輸血中,做好最壞的準備吧!”

“什麽?”我和阿寶的姑姑又仔細看了一眼那張單子,竟然是醫院下的一張病危通知單!

“怎麽會這樣?是不是人流手術導致的?”

“不排除這個可能。”那人拿着單子匆匆又進去了。

阿寶姑姑的眼淚當時就下來了,我的心一下子就掉進了北冰洋。

但我不相信醫生的話,我覺得天底下所有的醫生最大的通病是就是危言聳聽誇大其詞,仿佛這樣才能夠證明自己的醫術高明,仿佛這樣才能夠證明自身價值。

我不信。

我想起上次我回家找阿寶時那個老主任醫師的所作所為,想起他為了掙回扣而把我往死裏整,給我開的上千元的藥,對我說好好生活好好治療之類的話,後來我不是被證明僅僅是個消化不良嗎?于是我斷定這次這個醫生也犯了那個老大夫的病,他把問題說得很嚴重,不過是醫生的一種本能或者是一種職業病,不過是為了讓病人家屬多付出一點銀子和感激罷了。

在網上和電視裏我聽說過有女孩兒因人流斃命的事,說一些女孩兒怕別人和父母知道而選擇一些黑診所實施手術,結果由于黑診所醫療技術不過關造成醫療事故,不是影響了女孩今後的生育功能就是造成女孩死亡事件,但我覺得那樣的傻X情節才不會發生在阿寶的身上,生活又不是他媽的電視劇。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的心早已不再受我的控制,自顧自地亂蹦亂跳了起來,此時此刻,我開始後悔沒有聽從胡兵的建議坐飛機了,如果我早點來,阿寶就不會做那個該死的破手術了,如果不做那個破手術阿寶就不會大出血了,我還後悔的是那晚我的所作所為,如果那晚我不是被嫉妒沖昏了頭腦沖動地占有了小東西,她怎麽可能有此一劫呢?我更後悔的是當初不該抛棄小東西,讓她承受那麽多生命不能承受的痛苦。

我天天把“傻X”挂在嘴邊,最後發現最傻X的人原來是自己。

我希望她能快快度過危險期,轉危為安,那樣我就可以在我的有生之年照顧她呵護她愛她,我想得多好呀,等她身體康複了,我就給她一個像樣的婚禮,帶她旅旅游度度蜜月,一年後我們生個像她一樣可愛的女兒,當然兒子也将就了;十年後我努力賺錢買個大房子,兩夫妻恩恩愛愛一把屎一把尿把孩子養大;二十年後,我們的女兒名牌大學畢業并且結婚生子;三十年後我和小東西老了,退休了,我們老兩口在遠離城市靠近海邊的地方用一生的積蓄買個帶大院子的房子,不告訴胡兵,省得他打擾我們平靜的生活,院子裏一邊種上她最愛的花花草草,一邊種上我最愛的蘿蔔青菜,再養點沒用的動物,比如阿貓阿狗之類的,我連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小哈小松,有用的東西一個也不養,比如豬啦雞啦,省得熏得院子裏臭哄哄的,小東西肯定不喜歡;我打算在窗下種幾棵梨樹桃樹棗樹櫻桃樹什麽的,這樣一覺醒來,我把手往窗外一伸就能摘一個甜美多汁的大鴨梨;清晨我們手拉手牽着小哈小松去遛彎;夕陽西下,我和白發蒼蒼的小東西坐在沙灘上看落日;每天晚上,在昏黃的燈光下,我數着她臉上的皺紋,她猜着我嘴裏還剩下幾顆牙齒,我們一秒一秒數着時間過下半生……

我們的兒女會給我們生孫子孫女,我們的孫子孫女給我們生重孫和重孫女,如此下去子子孫孫生生不息,那些可愛的孩子血管裏流着我們共同的血液,繼承着我們優秀的基因,一個個小小東西喊我爺爺,一個個小項東喊她奶奶,讓一旁冷眼旁觀的胡兵嫉妒得口吐白沫……

我突然發現一切因為小東西而變得鮮活起來,一切因為小東西而變得有趣起來,我發現生活又變得有意義,又變得活色生香。

小東西寄托了我很多的未來與希望,我發現與一個有着很多共同經歷的人生活在一起是多麽的令人向往呀!

我仿佛已經忘了這是什麽地方,我覺得幸福的日子指日可待,我仿佛已經看到了我們綠油油的菜地,聞到了沁人的芳香,我甚至聽到了孩子們的歡笑聲,看到胡兵嫉妒得要死的眼神。

9.此情可待

不一會兒,手術室裏又出來一個護士,我和姑姑趕緊圍過去,不過這次她是找那個自殺未遂的家屬簽字的,又是一張病危通知單,這下我更有理由相信醫生的話不可靠了。

已經不知是過了多久了,表哥出來了,我們問他怎麽樣,他什麽也不說,我們急得團團轉,他卻坐在凳子上一根接着一根抽煙,抽完煙開始打電話,一開始是給阿寶的父母打,後來是給自己父母打,再後來就是一些親戚什麽的,說的話斷斷續續前言不搭後語的,好半天我才聽出來是叫他們都到醫院來,我正納悶叫那麽多人來幹嗎,突然表哥把手機摔在一邊蹲在地上捂着臉嗚嗚地哭起來,我的心一沉,難道小東西情況不好?

陸陸續續小東西的家人趕到了,他們與表哥交談後表情更加沉重。

不一會兒,手術室裏出來一位護士,說病人不行了,醫生們已經盡力了,喊我們簽字,我呆呆望着她的嘴一張一合,仿佛在說着一個毫不相幹的人,幾分鐘後一個蓋着白單的手術車被推出來,阿寶的父母一下子就暈倒了,阿寶的姑姑和阿寶的親戚們一邊哭天搶地一邊把阿寶的父母攙扶到凳子上。

我不哭。

我想那個不是阿寶,一定是那個自殺的女孩兒,她不是很想死嗎,所以她就死了,那沒什麽好奇怪的,而阿寶,我的阿寶不想死所以那不是她,老天會讓想死的死,不想死的留下來,阿寶那麽善良,老天是不會傷害她的。

我知道我這麽想很卑鄙甚至很無恥,但在生死面前,誰願意死去的人是自己的至愛親朋呢?

我慢慢地踱過去,慢慢地掀開那個雪白的床單,黑黑的齊耳短發淩亂地散落在枕邊,顯得圓圓的小臉更加的白,一雙杏眼微閉,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一片陰影,孩子一樣瘦瘦的小手布滿了大大小小的針孔,細細的胳膊、小小的身軀上到處是青紫的血痕,我的腿一軟跪在地上,周圍傳來一陣哭泣聲。

望着她天使般蒼白的面孔,我感覺胸口一陣劇痛,痛得我沒有了思想沒有了靈魂,痛得我忘了呼吸忘了喊叫,甚至忘了哭泣。

我呆呆看着跌跌撞撞趕來的胡兵撲在阿寶身上,看他不顧一切地拉着阿寶的手要阿寶起來,看他被阿寶的家人阻攔時發出狼一樣的嚎叫,看他睜着一雙血紅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為阿寶擦去臉上的污漬,看他附在阿寶的耳邊輕喚阿寶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看他用顫抖的雙手的從手提箱裏拿出一個又一個小孩子的玩具擺在阿寶的床邊,看他最後拿出一個撥浪鼓,放在阿寶的手裏輕輕地輕輕地搖着,旁若無人地問阿寶好不好聽,空曠的走廊裏撥浪鼓發出一聲聲沉悶的“咚咚”聲刺痛每一個人的心,而胡兵還在低低地問:“阿寶好聽嗎?阿寶你說好聽嗎?”走廊裏傳出一陣低沉而壓抑的哭聲,相識的,不相識的人掩面而泣……

被抽空了靈魂的我麻木地坐在走廊的地上,看大家哭看大家手忙腳亂地搶救哭得死去活來最後竟然昏厥不醒的胡兵,看如嬰孩般熟睡的阿寶,仿佛看着電視裏別人的故事,心中縱有萬千種悲痛卻一滴眼淚也掉不出來。我總是在想,這個夢太漫長了太痛苦了不知道何時才能夠醒。

一直到料理完阿寶的後事,一直到回到家裏的第一天晚上,一直到我打開我們的衣櫃,看到滿櫃子如情侶般相依相伴的衣服鞋子襪子手套,我如夢初醒,耳邊響起她天真的話語:“讓我的衣服和你的衣服天天睡在一起,讓我的鞋子和你的鞋子天天睡在一起,讓我的襪子和你的襪子天天睡在一起,就讓我天天和你睡在一起。”

那一刻我淚如雨下。

我不相信啊,不相信她真的走了。

渾渾噩噩的我又折回了阿寶的老家。

夜晚的村莊寂靜肅穆,坐在阿寶的墓前,我不禁淚流滿面,阿寶,一個好姑娘,在我年少輕狂時與我相識相戀,又因我的冷漠自私而離去,我曾經那麽熱情似火地追求她,又像捧着一個燙手的山芋似的殘忍地将她抛棄,自私自利的我總以為下一個女孩會更好,但多年以後驀然回首我才發現,我最愛的仍是當初的那個人!

我以為我還可以回頭,哪知道一回頭已是百年!我以為可以再相見,誰知再相見已陰陽兩重天!

“阿寶,阿寶——”

我多希望在我的呼喚中,阿寶奇跡般地蘇醒過來,然而冰冷的墓碑告訴我,那個善良的姑娘、那些美好的時光永遠回不來了!

阿寶,她不在這世上的任何一個地方了!

“阿寶,我看你來了……”

我趴在那小小的墳丘泣不成聲。

整整三天我水米未進,三天後我從昏睡中醒來,我呆呆望着窗外變得異常安靜,我知道我身上的某種東西也随着阿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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