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三年 (2)
無疑就是拒絕。他拒絕了她,似乎就是在回應他。而他卻躲在“有女朋友”這樣安全的身份裏。在朱丹丹看來呢,不吭聲卻是不拒絕,有豐富的含義可供她揣測。所以,這女朋友的謊話雖然是給朱丹丹逼出來的,他們二人又各懷心思,但是謊話說完,候麗浦的表現又讓他們都感覺滿意,忍不住要一唱一和的繼續下去。
又有一次碰頭,朱丹丹見候麗浦換了薄外套,馬上自作主張的說,把你換季的衣服拿老沈這裏來洗。沈淳聞言,也督促候麗浦照辦。星期六的下午,候麗浦吃過午飯就來了,開洗衣機洗冬裝跟卧具。沈淳見候麗浦忙得起興,也搜出一大堆要洗的東西來。他們一個負責洗,一個負責曬。趁着漂洗的時間又打掃房間,給壁櫃撣灰,擦窗戶玻璃。宿舍在他們手下迅速變得整潔。空氣裏彌漫着洗潔劑清新的檸檬味。他們不作聲的忙進忙出,只覺得身心清明,還有隐隐的激動,像是醞釀着什麽可喜的開端。等到最後一缸衣服洗完曬好,才發現時間已近下午五點。嗡嗡響了半日的洗衣機突然偃旗息鼓,宿舍顯得特別的安靜。兩個人坐在桌前,沒話說,沒事做,但是又舍不得分開,就聽那樓下球場裏籃球撞擊籃筐的聲音一聲接一聲的傳上來。聽久了,竟覺出催促的意思,氣氛也徒的變得緊張。再猛然聽見候麗浦發問,英國這會是幾點。沈淳脫口道,我怎麽曉得。候麗浦頓了頓,自己說下去,英國現在是早上八點,你的女朋友應該剛剛吃完早飯,正在上課的路上……沈淳意識到說漏嘴,臉唰的紅了。候麗浦也不再說話,坐上一小會便起身告辭。
整個周末,沈淳都在前所未有的惶惑中度過。女朋友的謊話已被識破,自己假裝有女朋友的用心也就昭然若揭。更糟糕的是,隔天便是碰頭會的日子,這叫他有何面目再見候麗浦。沈淳正如坐針氈,突然接到劉老師電話,邀他去他家吃晚飯。劉老師是學院四個輔導員中唯一成了家的,時不時總要組織大家去他家小聚。沈淳以為其他人都去,到了劉老師家才發現這次只叫了自己。沈淳也沒多想,跟劉老師邊吃邊聊。劉老師問起沈淳有沒有女朋友。沈淳如實交待沒有。但是轉念一想,莫非劉老師要給他介紹?趕緊又改口說有。他這樣前言不搭後語的,看在劉老師眼裏就是可疑了。劉老師正色道,他聽到一些傳聞,是關于沈淳和朱丹丹……沈淳完全沒有想到竟會有這樣荒唐的說法,一時間又不曉得從何解釋,就口不擇言的發了一個毒誓。劉老師給沈淳逗得笑了,也緩和了口氣,說其實他也不信,不過輔導員總是謹慎些的好,無風還起三尺浪呢,何況大家都看見她在你宿舍進進出出。劉老師又說,你知道那個誰吧?劉老師說報出一個名字——是學院的實驗員,他以前也是輔導員,因為和女同學不清不楚的,家長鬧到了學校來,你說丢人不丢人?輔導員也幹不成了,只能去實驗室管儀器。沈淳坐不住了,趕緊表态取消碰頭會,例會也不參加了。劉老師說,該開的會還是開,不過碰頭就去辦公室吧。
從劉老師家出來,沈淳就有預感,他們三個的碰頭會只怕要到此為止。第二天上午,沈淳打電話通知候麗浦和朱丹丹晚上來辦公室碰頭。候麗浦只簡單說了句好。朱丹丹就提出嚴重抗議。沈淳先還耐着性子勸她,哪曉得越勸她越激動,聽口氣倒像是懷疑沈淳從中作梗。沈淳心裏火起,又不好把話說破,就破天荒的摔了她電話。這天晚上,剛過約好的時間,沈淳見候麗浦和朱丹丹沒來,自己也關門離開。碰頭會的瓦解也就此作成了事實。
10女朋友
正像是心誠則靈,在反複念叨“女朋友”太多次以後,沈淳竟真的接到女朋友電話,宣布她不日将大駕光臨沈淳的城市。女朋友其實是沈淳的好朋友,青梅竹馬的那種。兩家人樓上樓下做了十幾年鄰居。他們從幼稚園到中學都是同班同學。女朋友念完本科後去英國讀研,先在一間孔子學院打工,碩士畢業後又進了當地的一所中學做漢語老師。眼下,她帶學生回來參加交流活動,要接連跑好幾個城市,其中一站便是沈淳這裏。沈淳之前拿她當擋箭牌,除了關系好,主要因為她是遠在天邊的人。哪曉得說曹操曹操還真來了呢。
女朋友她們是晚上的飛機,落地後就近住在了商業區。沈淳原計劃當晚過去找她。兩人在電話裏接上頭,發現沈淳學校的博物館就在她們的行程之列,于是又改在博物館碰面。第二天恰逢五四青年節,博物館難得熱鬧,載着附近中學生的旅游大巴不停開進開出。沈淳守在大門前,千帆過盡才等到女朋友一行。女朋友第一個從車上沖下來,她人曬黑了,燙過的頭發誇張的蓬松着,一條裙子也是誇張的五顏六色,咋一看竟覺得有些不像。跟她同來的,是一群十三五歲的小女孩和一個高大的英國男人。他們夾在這麽一群陌生人中間見面,都有點生分,說着上哪裏買門票哪裏有衛生間的話,好像沈淳是博物館派來的接待員。等到辦妥手續,又把學生悉數送進了展廳,女朋友才得閑拉住沈淳,小聲問他那個男人怎麽樣?沈淳意識到他們的關系,說年紀是不是大了點。女朋友急忙解釋,他只大我們四歲,是英國的水質有問題,男生普遍謝頂早。說到謝頂,兩個人噗嗤笑出了聲。笑過以後,就有一種續上來的感覺,體會到久別重逢的興喜。女朋友把學生丢給男朋友,只顧和沈淳聊天。沈淳掏出一只手環送給她。當初買這手環不過是為了應付朱丹丹,誰知今天倒真的派上用場。女朋友對手環很滿意,當即戴起來。又想起她給沈淳的禮物還放在車裏,說着就要去取。兩個人轉身下樓,剛到大廳,迎面看見大門外面的臺階上,整整齊齊站着幾排國防生,正舉着黨旗拍集體照。沈淳馬上念念有詞介紹起學校國防生的情況,軍區委托培養,畢業統一分配,今天不是五四嗎,他們這是來搞支部活動呢。沈淳也不問人家女朋友有沒有興趣,就啰裏啰嗦的說上這一大通話。他說上這一大通話。似乎全為了忘記眼前的一件什麽事。然而事與願違,他剛從他們身後繞過去,又發現臺階下面給他們拍照的不是別人,正是朱丹丹。朱丹丹也看見了沈淳和女朋友,馬上從三腳架後面別過頭來沖他們招手、扮鬼臉。也虧得朱丹丹在拍照,不能跟過來搭讪,否則他的謊話就要給當場拆穿了!女朋友在車上拿到東西,是幾盒紅茶和巧克力。那邊的國防生也已經拍完合照,轉身進博物館參觀。沈淳有點為難,不想再回去。女朋友笑起來,說還敢嫌我男朋友老,怎麽不嫌你女朋友比你還高。沈淳讪讪的笑着,知道女朋友是誤會了,可是這事情已經無法澄清。
節後的第一次例會,沈淳還沒進活動室的門,就聽見朱丹丹在裏頭大肆宣揚博物館巧遇輔導員跟女朋友的新聞。見沈淳來了,她頓時更加起勁,把女朋友形容得貌比天仙的。又說沈淳和女朋友有夫妻相,指着候麗浦說不信你們問他。沈淳把一張臉窘得通紅,都不敢往候麗浦的方向看。偏偏開會有人遲到,又給了朱丹丹從頭再說一遍的機會。沈淳終于給她呱噪得惱了。這天例會的任務是讨論畢業晚會的事情。按照慣例,學院将在六月初為四年級的同學辦一場畢業晚會。大家剛開了個頭,沈淳就跟朱丹丹鬧起分歧。朱丹丹搜羅了不少熱門的網絡節目和游戲,準備在晚會上照搬照演,還提議去學校附近的酒吧請一只樂隊來助興。沈淳統統否決,強調晚會感恩學校、憧憬未來的主題不能變。朱丹丹嗤道,無趣!沈淳便說,有沒有趣關鍵靠編排。朱丹丹說,我可編排不好。沈淳馬上說,又沒指望你一個人。一直以來,沈淳對朱丹丹都是很遷就的。有些事情即使她做得不那麽合适,他也總是支持。今天突然跟她較起真,實在有些不尋常。朱丹丹自然無法接受,跟沈淳越辯越急,最後竟控制不住的摔出一句髒話來。其他人頓時驚得目瞪口呆,按說不至于呀,都是工作上的事,何必開罵戰呢。沈淳挨了罵,卻有恍然大悟之嘆。原來她和他一樣,都憋着一肚子的火,不過是在借題發揮。沈淳警覺的想起自己身份,理應寬容些,正想說算了,晚會足足二十個節目,他和朱丹丹一人準備一半吧。但是來不及開口,就猝地聽見候麗浦提議——舉手表決。其實不用舉手也知道,沈淳雖然占着理,大部分人卻是站在朱丹丹一邊的。到底還是小孩,總是把好玩視為第一要務。何況沈淳這樣的輔導員又是和他們随便慣了的,毫無威信可言。候麗浦讓大家舉手表決,無異于是要把沈淳的意見徹底排除在外。沈淳心裏火起,臉上卻笑着,說,何必多此一舉?
接下來的例會,沈淳統統缺席。沈淳不在,畢業晚會便按照朱丹丹的構想開始籌備。每天下午五點,準時有學生幹部來找劉老師借學院文體室的鑰匙,晚上好組織同學進去排練。遇到劉老師不在,鑰匙就要從沈淳手裏取。沈淳倒也不為難他們,鑰匙随要随給。但是一天晚上,有人打電話跟他求助,說文體室的音響出了故障,想請他過去看看。排除音響故障的方法劉老師是教過沈淳的,他卻一口咬定不會,讓對方另請高明。第二天晚上,又有人不開眼的繼續打給他,讓他不管怎樣都去試一試,否則今晚的排練又要泡湯。沈淳雖然堅持說人不在學校,到底心中難安。猶豫再三,決定還是過去一趟。誰知剛到學院樓下,就聽見樓裏隐隐的有音樂聲傳出。再爬上兩層樓梯,文體室裏頭的舞曲越發聽得真切。也不曉得他們是自己修好了音響,或者說音響故障根本就是戲弄他?沈淳轉身下樓,不由得和大家認真置起氣來。他處心積慮的跑去跟劉老師建議提前舉辦換屆選舉。劉老師自然要問原因。沈淳如實說了畢業晚會的事情,表示他已經管不住他們。劉老師說,以前提醒你嚴格管理,怎麽說你都不聽,現在知道厲害了?不過訓話歸訓話,劉老師當晚就去了會議室,帶去四年級幾個得力的同學,由他們接手畢業晚會,只讓朱丹丹他們打雜。跟着又把朱丹丹設計的節目砍掉了大半,換成了沈淳之前提議的。只是事情鬧得這樣大,遠遠超出了沈淳的預期。他和朱丹丹的矛盾也大大升級,變成了和全體學生幹部的不和。
事後回想起來,這年夏天的天氣是十分異常的。時間已經立夏,仍然需要穿着長袖。在這個著名炎熱的城市,實在是不可思議的事情。跟着氣溫又在一夜之間陡升,午休時大家汗流浃背的鋪上涼席,準備迎戰高溫。不料下午三四點鐘又電閃雷鳴,下起瓢潑大雨。大雨下黑了天,持續一個多小時才停。學校很多低窪位置都淹了水。大家趟着烏黑的積水放學下班,到處鬧哄哄、亂糟糟的。不少男生幹脆脫了鞋子赤腳走路,當中就有沈淳年級的一個同學劃傷了腳底要送校醫院縫針。沈淳去校醫院看望同學出來,路上的積水已經退去大半,整個校園彌漫着一股難聞的泥腥味,還有說不上來的不安。這真是一個不宜出門的夜晚,偏偏王灏打來電話,問沈淳怎麽不在文體室?原來王灏參與了畢業晚會的一個節目,負責在裏面穿插着秀幾下球技,這會正在文體室排練。他已經約好鎮江男生等人排練結束吃宵夜,讓沈淳也過去會和。沈淳先想說他直接去吃宵夜的地方等吧,但轉念一想,他為什麽不能去文體室,文體室又不是她朱丹丹的。于是興沖沖的去了,進門就坐在最後排,只同鎮江男生聊天。在場的學生幹部則在舞臺上裝忙,也對沈淳視而不見。倒是副主席主動過來跟沈淳搭話,還小聲抱怨了朱丹丹幾句,指責她專斷橫行,要不是有候麗浦周旋着,他們早不想陪她玩了。沈淳原本對副主席很感謝,還想着說幾句示好的話。但是得知候麗浦這樣維護朱丹丹,頓時氣從中來,不發一言的幹坐着。副主席讨了個沒趣,又自己離開了。
王灏結束排練,過來跟他們會合。鎮江男生問王灏,老婆呢?王灏做出告饒的表情,解釋她有事沒有來。大家說着話起身離開。眼下大家的工作已經敲定,論文也完成得七七八八,是大四以來最輕松的時刻。每個人的興致都很好,約着吃完宵夜還要去唱歌。飯剛吃到一半,沈淳的電話響了。發現來電是一串陌生號碼,他的心馬上跟着一顫,認定這是候麗浦從某個公用電話打來的。他負氣的按掉它。很快,電話又來了,執拗的在他口袋裏震着。他也變得聒噪,大聲說笑,甚至喝了好幾口啤酒。終于,手機停了,等了好久也沒再打來。他也恢複沉默,忿忿的想,這就算了?算了就算了!突然有人拍他肩膀,他疑惑的擡起頭,原來是王灏提前要走,正跟他打招呼呢。王灏眼下已經不住學校,所以趕時間坐公交車回家。沈淳目送他離開,不由得憂從中來,不知道自己這精疲力竭的一天該怎麽收場。再勉強熬到聚餐結束,他堅決不肯去KTV,一個人調頭回學校。
一路上,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只想盡快回宿舍倒頭大睡。然而還在遠處,就看見“萬人坑”樓下黑壓壓的圍滿了人。又發現兩臺警車停在林蔭道旁,正怵目的閃着警燈。沈淳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意識到事态嚴重,卻還不知道這年夏天震驚校園的殺人事件已經發生。住在“萬人坑”的一位同學被自己的胞兄殺害在樓梯間。它發生在這樣不尋常的一場大雨之後,似乎是早有預兆。可是一旦發生,還是足以叫你措手不及、震驚不已。沈淳趕到的時候,距離事發已經過去兩小時,現場已經清理,警戒也剛剛解除。大家仍有些回不過神的聚在樓下,互相傳遞着消息。大致情況是說遇害同學的胞兄有精神問題,兄弟關系也向來不睦,但誰能想到他會向自己的親弟弟動刀呢。沈淳不忍多聽,轉身上樓。雖然有晾曬的衣物阻擋視線,剛到七樓走廊,他就看見有人等在他門口。他強作鎮靜的上前打開門。他立即跟了進來。他剛進來,就從身後緊緊抱住了他。沈淳慌道,你瘋了!但是話才出口,他就察覺到身後人的緊張,胳膊微微的打着顫。他趕緊握住他的手,用力安撫他。候麗浦語無倫次的開口,你沒看見,那個人就倒在樓梯口,血從脖子往外淌,根本來不及搶救……排練結束後,候麗浦去教室自習,路過萬人坑時猛然聽到裏面在喊殺人了。他驚出一身冷汗,趕緊沖進去,正好看見遇刺的同學渾身是血躺在地上。前後不過十分鐘時間,等救護車趕到,同學已宣告不治。候麗浦定下神來,第一個念頭就是去敲726的門,裏面沒有人。又沖出去找電話打給沈淳。哪曉得你竟然不接電話!這天晚上,直到很晚,候麗浦還喃喃的問沈淳,你怎麽不接我電話,為什麽不接。沈淳不吭聲,只從背後摟着他,滿心慚愧又安慰的想着,他們到底還是在一起了,他們終于在一起了啊。
畢業晚會結束不久,新一屆學生幹部的換屆選舉便提前啓動。到底是劉老師負責的年級,同學裏面能人多,報名也踴躍,光初選就讓候麗浦他們忙了一個星期。跟着便是選舉大會,候選人按照抽簽順序登臺演講,幾個回合下來,新一屆學生幹部便新鮮出爐。朱丹丹頭一個站起來鼓掌恭喜他們,極力掩飾着內心的失落。沈淳看在眼裏,心想,他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大概就是朱丹丹了!因為別的人、別的事都還有回旋的餘地,唯獨對朱丹丹是他無法安慰、也不能彌補的。這天深夜,沈淳的電話鈴聲大作。沈淳慢騰騰的閉着眼睛四處摸手機,突然發現是手機和宿舍座機同時在響,這才一個激靈爬起來。電話那頭,有女同學帶着哭腔說,輔導員,朱丹丹不行了。什麽叫不行了?沈淳直覺對方的話太誇張,但還是感到脊背發涼,趕緊沖出門,一面往女生宿舍樓跑,一面往校醫院打電話。同寝的女同學已經等在樓下,見到沈淳就拉着他直奔宿舍。沈淳還沒進門,就聞到一股刺鼻的酒味。朱丹丹也不知喝了多少,躺在宿舍地上怎麽叫也不答應,只張着嘴,半吐着舌頭,叫人看了止不住的心生恐懼。沈淳把她往自己背上抗,但朱丹丹實在太沉,又讓女同學幫忙在後面托着才起身。他們跑下宿舍樓,救護車剛好到了。校醫在車上做了檢查,果然是酒精中毒。救護車把他們送到急診室。護士過來輸液時,反複揉搓朱丹丹的手,抱怨說放松、放松,捏這麽緊幹嘛?大家這才留意到,朱丹丹的兩只手一直緊緊的攥着拳頭,要跟誰打架似的。那拳頭又小又白,力不能支的樣子。朱丹丹長得高大,為人又強勢,大家都忘了她其實也只是個小女生。
安頓好朱丹丹,沈淳讓女同學留下一個陪床,其他人先回宿舍休息。兩瓶點滴打進去,朱丹丹終于放松下來,後來還響起鼾聲。這時候,天也快亮了。沈淳便讓女同學回去補覺,再換人過來陪床。女同學剛走,朱丹丹突然翻了個身。沈淳趕緊到她身後小聲叫她感覺如何。問了幾遍朱丹丹都沒反應。沈淳不放心,繞到床對面去一看,頓時大吃一驚。原來朱丹丹早已經醒了,正閉着眼睛掉眼淚,把臉下的枕頭都浸濕了。沈淳連聲道,對不起、對不起!是要和盤托出的口氣,只等她來問的。朱丹丹閉着眼睛,半響才抽動嘴角,卻道,為什麽要提前換屆?沈淳聽了這話,不由得愣住了,好像朱丹丹這一場大醉都是提前換屆鬧的。好在他馬上反應過來,朱丹丹不過是要佯作不知。還有什麽事情比自己喜歡的男生喜歡另一個男生更難為情呢。他順着朱丹丹的話往下說,為他撺掇着劉老師提前換屆的事情道歉。沈淳一番話說完,朱丹丹也沒個表示。換班的女同學卻來了。朱丹丹還需留院觀察,沈淳便先回學院上班。
朱丹丹酗酒當然是因為候麗浦和沈淳。只是,朱丹丹是怎麽知道他們的呢。沈淳說起這心頭疑問,候麗浦才解釋,其實他們在一起的第二天,他就已經跟朱丹丹說清楚了。沈淳急了,我們的事瞞都瞞不及,你怎麽能告訴她。候麗浦正色道,對她坦誠是我們唯一能做的補償。候麗浦還說,你不覺得她其實早就看出來了嗎。朱丹丹早就看出來了嗎?細細想來,還真是有跡可循。原來感情的事,從來都只能對自己保密,落在旁人眼裏,總是清清白白、一覽無餘。沈淳突然又想到另一個問題,朱丹丹尚能洞悉一切,那麽王灏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了他的心思?
11王灏的心
王灏怎麽可能不知道沈淳的心思呢。或許沈淳自己都還不夠肯定,王灏就已經提前看懂了。像王灏這樣标準的帥哥,從小學開始,女同學明裏的情書、暗裏的示好就沒斷過。中學老師裏面對他另眼相待的也有好幾個。這些經驗給了王灏一顆敏感的心。沈淳對他的喜歡又是那麽明白的寫在臉上,還有什麽不好猜的呢。水痘期間,他讓沈淳照顧,是順水推舟,也是仗着對沈淳有把握。王灏沒有告訴沈淳,他小時候就住在他們去拍照的一條老街,正兒八經的西洋老房子,挂着保護建築的銘牌。然而說是保護建築,從不見誰來實施保護。門洞的雕花窗戶搖搖欲墜,木樓梯已經給踏得凹陷歪斜,走廊牆上石灰剝落,公用的廚房和廁所髒得吓人。他家住二樓臨街的一間。樓下的飯館早晨賣面,中午賣盒飯,晚上又擡出燒烤來,整日煙熏火燎的。他們二樓的住戶連窗戶都不敢開。每層樓共用一個廚房做飯,旁人看着是樂也融融,實際他們連各自的水龍頭都得上鎖。樓下飯館油煙擾民,王灏家和其他住戶都寫過舉報信到街道辦。一寫便是好幾年,終于把別人的生意攪黃了。事後大家在樓道裏遇見,還得笑着問好,彼此都是面和心不和。總之,這老房子除了破敗,還攢着無數是非。其實到了九零年代,還住在這裏頭的人,大多繞不開下崗、無業、吃低保,再不然便是獨居的老人,進城務工的租戶。因為生活不寬裕,凡事必得更計較一些,個個都是半點虧不吃的精明人。王灏在他們中間長大,也養成了一顆精于計算的功利心。就像他打了這許多年的籃球,其實他并沒有那麽熱愛它。要不是想着考大學有加分,就業又占着優勢,恐怕他早就放棄了。但不管怎樣,在王灏的記憶裏,老房子裏的童年總是快樂的。晚上和爸爸媽媽擠在一張大床上睡覺,早晨坐爸爸的自行車去幼兒園。周末到公園劃船,大大的一盒雪糕化成了水還沒有吃完。直到小學二年級那年,爸爸在工廠出了事故,要拄拐杖走路。又開始酗酒,跟媽媽兩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家裏淤塞着刺鼻的白酒味、爸爸媽媽的對罵聲、還有開水瓶摔在木地板上那砰的一聲巨響。很快,他搬到了外婆家。再後來,媽媽也走了。很少有人知道,王灏的爸爸到現在還住在那老房子裏頭,吃着可憐巴巴的一點退休金。媽媽嫁給一個做服裝生意的男人,王灏全靠她和外婆供養。媽媽再婚不久的一天,學校開運動會,要大家繳錢買運動服。他急沖沖跑到媽媽的新家,媽媽剛巧不在。叔叔,他是叫繼父叔叔的,在家裏開了一桌麻将打着。他遠遠的坐在旁邊等媽媽回來。叔叔打完一局,扭頭問他,要多少?他怯怯的開口。叔叔從桌上抽出一張鈔票丢給他,嚴厲的說,你花了我多少錢,自己心裏要有數!他領了教誨,趕緊往外跑,從此再沒有跟叔叔要過錢,因為上次欠的債他還沒有還清。說起來,王灏的功利心也是一顆公平心,講究你敬我一尺我還你一尺,再額外添上兩分作利息,好叫彼此都不吃虧。
王灏同沈淳要好,就是從這樣的一顆心開始的。不過,沈淳的情況有些特別。生病的日子,沈淳明明是給他熬湯,卻說是自己要喝。幫他洗衣服,也是因為自己要洗,剛好一起丢洗衣機。沈淳這些藏着掖着的做法看在王灏眼裏,很新鮮,也很動人。小女生給他寫情書,還等着要他一封回信呢。沈淳的照顧卻是無所求,甚至都不要他知道的。王灏不由得想法設法要補償沈淳。他請沈淳去吃這城市最好的西餐,他自己其實也只是跟着媽媽吃過一次。沈淳卻硬把他拉進了便宜的小吃店。後來,他給沈淳買手機,自覺這一份人情總算償清。沈淳又在合租的水電費、日用品、準備聚餐等等事情上搶了先。王灏再趕緊追上去,你來我往中難免生出誤會來。王灏暗暗叫苦,這樣下去,日後怎麽收場?女朋友在這個時候的加入,多少是替王灏解了圍的。但是,人的慣性顯示出驚人的力量,他竟然已經不習慣沒有沈淳的日子。在沈淳以各種借口不回租屋的夜晚,即便是和女友缱绻着,他仍時不時要翻翻手機,檢查有沒有沈淳的短信。等到沈淳正式搬離租屋,他臨別那句話玩笑話自然只是開玩笑,沈淳拂袖而去的樣子倒叫他有些悵然若失。王灏不由得吓了一跳。他跟自己解釋,一定是因為他不夠愛現在這位女朋友。他換了女朋友,住回髒亂的學校宿舍,和室友聯網打游戲到熄燈,再支着充電臺燈,用溫吞的開水泡方便面充饑。這時候回頭想想在租屋的日子,真是要多美好有多美好。他約沈淳見面,約着了不安,約不着又不甘心,忍不住要再三的打電話過去。偏偏那陣子沈淳橫豎都說沒空,簡直叫王灏下不來臺。王灏不免也有些着惱,負氣的斷了聯系。
兩人這僵持的局面,一直持續到王灏在沈淳宿舍撞見候麗浦。候麗浦當家作主的樣子,叫王灏心生妒意,甚至還有一點怨恨。這情緒來得突兀,又十分自然。它一直潛伏在王灏的心底。沈淳前陣子的刻意疏遠,在此時的王灏看來全是事出有因。王灏在這個時候放下架子,主動約沈淳逛街,是有點不懷好意,把候麗浦當作假想敵的。他再三提出去沈淳宿舍,也是為了檢驗沈淳的誠心,要沈淳在自己跟候麗浦之間做出取舍,至少是分出排名。沈淳遲遲不肯接招,他便加倍的對他好。這好也帶有督促的意思。所以,你又不得不說,王灏的心其實是很天真的。他和沈淳這容不下第三人的約會,多像是孩童時期的結交,那樣全力以赴,功夫和心思全花在一些無用的地方。可也正因其無用,沒有半點功利的目的,才能達成一種相通,便是我們稱之為暧昧的東西了。他們的約會生出了多少暧昧啊。王灏發現,暧昧真是個好東西,可以逞一時痛快,又沒有任何責任。當然,你也可以說這痛快來得不夠徹底。但是沒關系,他想要的恰好是這樣的不徹底。至于說為什麽想要這個不徹底,要來何用,他自己也說不清。這時候,王灏的心是連他自己也搞不太懂的。他想,管他呢,沈淳不急,他急什麽。他篤定的知道,他在沈淳面前總是來去随意的。所以,深究起來,王灏的心原來一直是很清醒的!這清醒帶着天真的面目,其實是故意不把事情往某個方向去想。畢業實習期間,當油田高聳的鑽井,遞給王灏一個面目慘淡的未來。他當機立斷的想到了一個人。剛搬到外婆家的時候,外婆還沒有退休。每天放學後,他去政府大院等外婆下班,總有一個女孩,也是外婆同事的小孩同行。那個年紀的男生要是給人發現和女生作伴,是要落人笑柄的。他厭惡的快步走在前頭,女孩就撒開兩條小腿,在身後攆他。她是他衆多仰慕者中的一個,根本不入他眼的。但是現在,她用她的父親為他搭建起一條坦途,那就是去部隊呆兩年,然後轉業回來市政府做公務員。這選擇是見機行事的結果,又似乎是一早就埋好伏筆,只等他去銜接。這樣想想,這個樣貌平平的女孩也就變得可親。王灏站到她的身後,置身事外的回頭看去,學校、籃球隊和沈淳都遠遠的退到了地平線的盡頭。
每年的六月,都是屬于畢業生的月份。多媒體教室挂起畢業答辯的會标。林蔭道的兩旁,現在是畢業生的跳蚤市場。每天下午,一床床涼席在地上挨個鋪開,堆起書本、衣服、日用品,雜七雜八,是做二手交易,也是他們大學生活的紀念展。然後學校西門前支起高高的拍照臺階,穿着學位服的畢業生們站到臺階上拍大合照。那氣勢不像是即将離開,倒像是剛剛凱旋歸來。他們拍完合照還不夠,又三五成群的散開,到圖書館、教室、田徑場,各種标志性建築前留影。他們嘻嘻哈哈做出誇張的動作和表情,無論老師、同學遇見了都要給他們讓路。他們才是這學校名正言順的主人。學校甚至都有些盛不下他們。他們等不及天黑就漫出校園,在大排擋裏喝啤酒,吃燒烤,說着掏心窩的話。酒喝幹了,話也說盡了,這夜晚才剛剛過去一半。于是到KTV唱歌,專揀煽情的、應景的唱。唱歌的和聽歌的,眼睛都亮晶晶的,千言萬語盡在歌聲裏。一曲唱罷,唱歌的回頭一看,卻有人已經睡着。他也不管,自顧自繼續唱下去。後來,連他也不知在什麽時候睡過去了,還是服務員進來叫醒的他們。走出KTV,只覺得陽光刺眼,原來天已經大亮。他們懶懶的踱回宿舍補覺,一口氣睡到午後,再去林蔭道擺攤。擺完攤呢,又有另一個夜晚開始了。這畢業生活真是一場聲勢浩大的歡宴,節目一個接着一個,□□一波連着一波,仿佛永遠不會散場。
接到畢業典禮的通知,他們才頓然醒悟,原來離開的日子就要來了!他們難得的起個大早,以班級為單位,站在田徑場參加畢業典禮。這是多少年沒有過的事了。到底是多少年呢,其實就是四年。上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