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葉嘉文做了個夢。

熱帶國家的一年只分旱雨兩季,他第一次來到這裏,驚訝地發現土地是紅色的。皇宮金燦燦的屋頂宣告着這個國家豐富的自然資源,而街上五六歲的小孩赤着腳追着車跑:姐姐,買口香糖,哥哥,買花吧……旁邊坐着香噴噴、笑眯眯的陳季琰。

畫面一轉,到了四月,大雨把土路沖成泥潭。陳季琰從國際學校放學回來,白襪子裹到小腿,在車裏皺着眉頭,有傭人早早地準備好了凳子給小姐墊腳。她甩掉鞋子踢踢踏踏地進門,從背後撲上來摟住葉嘉文的脖子,“幹什麽呢?看雨呢?作業寫了嗎?英文會不會?不會我教你。”

“叫姐姐。”她捏着他的臉,“叫我姐姐。”

“你有弟弟。”葉嘉文由着她捏,梗着脖子不肯松口。

“你這個弟弟最好啊。”陳季琰覺得沒意思,松了手,往他頭上一拂:“你快點長高,再長壯點,怎麽吃什麽都不長肉,煩死了。”

突然又到了初中的時候,他仿佛一夜之間就抽條,十四歲就到了一米八,陳季琰比他大三歲,身高已經牢牢穩定在了一米六,看他得擡頭。她說:“你蹲下點,不然我看你費勁。”他聽話地屈膝,她立刻伸手在他腦門上彈了一下,笑容惡劣,原來早就想好了要捉弄他。

夢裏雨聲一直淅淅瀝瀝,葉嘉文被手機鈴聲喚醒才發現天已經亮了,而窗外也确實真的在下雨,一時間以為自己還在做夢。

“小葉啊,今天晚上在四季酒店吃晚飯,你要來啊,包廂號發給你了。”

老孟講話油腔滑調的,搞得葉嘉文渾身上下不舒服,皺着眉頭問:“吃啥?”

“吃啥還用你操心?都安排好了,你人到就行了。”

葉嘉文其實只是一個小職員。孟華方說西港度假村主體建築的構思是他提出來的,這不假,可度假村那麽大,他只是個小螺絲釘罷了,怎麽看也不至于是要公司老總請他吃飯的地位吧?

仿佛突然找回了記憶,陳季琰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臉出現在眼前,葉嘉文醒悟了——八成是陳季琰搞的鬼。

前天晚上她塞給他一張餐巾紙,上面寫着自己的電話號碼,假裝建議實則命令地要他打電話過去,他随手往兜裏一塞,有意無意地再也沒想起過。

葉嘉文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跳起來,沖到陽臺上,前天穿的褲子已經在水裏反複浸泡甩幹,攪成了一團麻花。

室友劉章睡在跟陽臺聯通的主卧,被他一番操作弄醒了:“幹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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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文掏了掏口袋,餐巾紙已經碎成了屑,均勻地粘在洗衣機裏的每一件衣服上。劉章隐隐約約看到了,氣得大叫一聲:“你還讓我放衣服前掏掏兜呢,你看看你自己!哎氣死我了你!”

陳季琰住的就是四季酒店,孟華方安排的飯局對她來說不過是下個樓,但合同都簽完了,方案也定好了,沒必要的飯局她不想去。直到孟華方假裝随口一提:“哦陳總你認識的那個小葉,我把小葉也叫上了,哈哈哈。”

陳季琰正在晾幹指頭上的指甲油,聽他這麽說,當下就變了心意。“行啊,幾點?”

吳明川在旁邊把律師發來的文件翻得嘩啦啦響,陳季琰把電話放下,操起靠墊向他扔過去:“扇風呢?嫌熱就開冷氣。”

吳明川穩穩地接住了,不疾不徐地說:“大小姐,到底長大了沒啊?”

“話還挺多。”陳季琰搖頭晃腦地吹了一遍手指,“晚上跟我一起去吃飯吧。你跟葉嘉文也好久沒見了。”

“也沒很久。”

陳季琰把指甲油的瓶蓋蓋上,“得了,跟我說說律師都怎麽說的吧,我弟到底有沒有份?”

“沒份。先生把遺囑寫得清清楚楚,你就是唯一繼承人,所有股份都是你的,集團下面所有公司都是你的。季寧少爺只有兩處房産,一處在倫敦,一處在洛杉矶。那些争論都是站不住腳的。”

“站不站得住腳重要嗎?”陳季琰笑笑,站在鏡子前,“你回去問問吳叔叔,他肯定也不覺得重要吧。”說完向他揮了揮手,示意他過來。

吳明川走過去,拿起梳子幫她梳頭。陳季琰已經二十七歲了,但是不顯年紀,又因為個子不高,鏡子裏的人看起來也就是個二十歲上下的小姑娘。父親去世後,她就開始愛塗大紅色的口紅,恨天高踩得邦邦響,是怕別人以為她年紀小好欺負,就爬到她頭上來。

“吳叔叔是跟爸爸一起打拼過來的老人了,凡事論經驗、論人品,都靠得住。不信任我,那是我做得不夠好。”陳季琰語氣淡淡的,“不過他年紀也大了,操心太多對身體不好。”

吳明川低聲說:“我也這麽勸他。”

“他是他,你是你。”陳季琰低頭看自己亮晶晶的手指頭,“小川,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從頭到尾,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如果從我背後給我一刀的人是你,那我無話可說。”

她是第一次把話說得這麽明白,吳明川心裏一驚,接着眼睛泛酸。

陳季琰從鏡子裏看着他,噗嗤一下笑出來:“多大人了啊,羞不羞。收拾收拾準備出門吃飯了。”

孟華方雖然摳,到底也是個公司老板,請客還是很舍得花錢的。客人們都還沒來,包廂裏只有老孟父女倆,孟書妍坐立不安,給葉嘉文發了個微信:“葉哥你啥時候來啊?別到時候全場大将,只有我一個小兵啊!我啥也不懂!”

還沒發出去,葉嘉文就推門進來了,進門頭也不回就手一松,後面有個人趕緊伸手撐住了,接着施施然進來一個笑眯眯的陳季琰。

要不是吳明川眼疾手快,她這個鼻子今天就在這兒報銷了。

陳季琰在心裏暗暗又記下了一筆。

幾個人随便聊了幾句,中世的幾個工程師和領導也陸陸續續來了,老孟就請大家入座。葉嘉文挨着他的上司坐在下首,孟書妍見她葉哥坐定了,眼睛一亮,剛想往他身邊的空座擠,就見陳季琰近水樓臺先得月,自己拉開椅子坐下了。坐下了還不算,還要遙遙地沖她眨眨眼。

孟書妍不知道怎麽回事還挺怕她的,看到了也假裝沒看到,靈活地拐了個彎坐在了爸爸旁邊。

老孟有點尴尬,照理陳季琰是客人,應該請人家上座的。偏偏她自己坐下來了,還看着別人:“大家坐啊。”

老孟于是心一橫:聽說陳大小姐從小到大都接受西方教育,想必不太懂我們中國人這一套。

席間大家又是一番吹捧,老孟吹陳季琰青出于藍勝于藍,陳季琰吹老孟人到中年事業更上一層樓,主客雙方都把彼此吹捧得十分舒适。葉嘉文就只管自己低頭吃菜,一頓飯沒吃到一半就飽了。

陳季琰扭過頭看他,嘴角帶着一點笑:“餓多久了啊?”

葉嘉文沒聽清楚:“嗯?”

“我問你餓幾天了啊,吃成這樣,也不怕撐着。”陳季琰伸手給他倒了杯紅酒。

知道她和葉嘉文認識的只有老孟父女,剩下幾個項目組的看見陳季琰這麽親密的舉動和言語,一下都愣了。

葉嘉文覺得自己牙癢癢。

陳季琰伸手掐住他的下颌:“幹什麽呢,咬多了發腮會變醜。”

席面上一片死寂。

吳明川悠悠地開口:“大小姐在西湖旁邊有套臨湖別墅,前兩天一直忙着,圖方便,就一直住着酒店,過兩天閑了大家一起過去玩啊。”

孟書妍的腦子和口條突然變伶俐了:“好呀好呀,這兩天天天下雨,西湖也很好看的。”

她一打岔,衆人仿佛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舌頭似的,七嘴八舌地開始講話。葉嘉文對自己的小領導說了聲還有事先走了,就把盤子一推站起來,頓時又吸引了衆人的目光。

陳季琰悠然道:“小文要回家,我開車送他。”

葉嘉文沒有當着衆人的面駁她,兩人一前一後走出包廂,葉嘉文在前頭把步子邁得飛快,陳季琰踩着高跟鞋一路小跑,在心裏把他的頭擰斷了一百次,卻也知道自己是把他逼急了。

想到這兒陳季琰忍不住要贊嘆自己:陳季琰,你真是成熟了,換作四年前,你肯定是脫下高跟鞋就往他頭上砸了,砸破算球。

這個內心獨白沒來得及說完,腳脖子往邊上一歪,整個人重重磕在了牆壁上,咚的一聲響徹雲霄。葉嘉文本來在前面一騎絕塵,聽到響聲回頭,只見陳季琰整張臉都因為疼痛扭曲變形了,一瞬間心沉到了底。

“葉嘉文,過來。”

她忍着痛叫他。其實不用等她發布號令,他已經主動回來了,肌肉和大腦仿佛都有定式,她一需要他,過去十幾年的記憶就推着他本能地向她跑。

“我送你去醫院。”

“扭傷去什麽醫院啊,”陳季琰覺得好笑,“你把我弄上樓,給我冰敷,我房間有冰袋。”

葉嘉文猶豫了一下,想了想蹲下來,陳季琰問:“幹什麽?”

“你上來我背你啊。”

陳季琰用還能動的左腳踹了他一下:“抱我。”

陳季琰的房間很幹淨,能看得出是讓人專門收拾過的。推門進去,迎面一股淡淡的佛手柑香味,是她最喜歡的味道。

葉嘉文把她放到床上,聽她指揮從冰箱裏掏出冰袋,一邊詫異酒店裏怎麽還有這玩意兒,一邊老老實實伺候大小姐脫鞋。

陳季琰半躺在床上閉着眼養神,她的體格向來不算很好,今天這頓踩高跷八百米跑很是耗費精力,這下是真的累了。

葉嘉文找來靠墊給她把腳墊高,又用毛巾把冰袋裹好,不至于凍壞她的皮膚,一套服務做下來,自己都覺得可笑:我還是她的小仆人啊。葉嘉文這樣想着,擡頭去看她。她好像是真的累到了,氣色也不太好,半躺半坐着昏昏欲睡,脖子應該很不舒服吧。

仔細看她的面孔,跟四年前最後一次見面幾乎沒什麽區別,更準确地說,她這張臉好像十六歲後就沒怎麽變過了,卸了妝就看起來年齡很小,好像很容易被人欺負的樣子。

這樣笑眯眯的、有一張娃娃臉的女人,二十歲時在美國接到父親遭遇車禍生死未蔔的消息,連夜訂機票趕回家,以雷霆手段解決了父親鬧事的情人和不安分的手下。一周後,她送走了爸爸,登上永興掌門人的王座,左手是財富,右手是權勢。

那一年發生了好多事。葉嘉文不由自主地撫摸自己的小腹,這裏有一個傷口,是為她擋下的一槍,險些奪去他的性命。那時他念高二,十幾年的陪伴讓他的身體有了本能,如果是為了她的話,丢掉性命也是可以的。

他記得自己迷迷糊糊從麻醉中醒來,痛得要升天,只看到她鐵青着臉,眼睛裏都是紅血絲,不知道熬了多少個夜。見他醒了,上來伏在他耳邊輕聲咬牙切齒地說:“小文,我給你報仇啦。”

他們曾經是最親密的夥伴,不知道從哪個岔路口開始,就各走各道了。

葉嘉文從沉思中驚醒,是因為發現陳季琰早就睜開了眼,将自己盯着她目不轉睛的樣子從頭到尾看了個仔細。

陳季琰根本沒有睡着。她抓他抓了個正着,頗為得意洋洋地歪着腦袋,臉上的表情好像在說:看看你啊小文,口是心非。

“小文,你以為是我讓你老板叫你來的啊?你忘了我是什麽樣的人吧,我不做那種沒品的事情。”

她打定了主意,認定葉嘉文忍不住的,他一定會主動來找她。葉嘉文想起自己早上跑到陽臺翻洗衣機的樣子,心裏突然懊惱到了極點。

陳季琰聽不到他的回應,忽然湊近了,五官都被放得很大,佛手柑的淡淡清香從襯衫領口飄出來,同時顯露在眼前的還有沿着胸口往下的好風景。

葉嘉文自己都沒有察覺到自己偷偷咽了一下口水,但是陳季琰看到了。

她向來膽大心細,仿佛世界頂尖冒險家。

下一秒,她探上去舔了舔他的嘴唇。

“唔,小文,你有沒有聽我的好好用潤唇膏啊?你的嘴像個毛栗子,你知不知道?。”

陳季琰的笑容裏有惡作劇得逞的意味,像是小時候特意喊他蹲下來,只為了用力在他額頭上彈一下捉弄他。

葉嘉文的腦子裏轟的一下,血液湧上頭頂,整個人不管不顧地壓了上去。

作者有話要說:

談戀愛還是要老老實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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