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要對我撒謊。”

母親是北方人,講話字正腔圓,和爸爸、各位叔伯們都很不一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說起道理來,總讓陳季琰覺得更值得一聽。

“季琰,不要對我撒謊,”她給女兒梳着頭,輕輕柔柔地說,“你是媽媽身邊最親的人。”

五歲開始,陳季琰和母親被送到美國西海岸,因為那裏一年四季陽光明媚,有助于緩解母親的抑郁症。記憶裏媽媽一直都在生病,這樣瘦弱的身體,生出一個活蹦亂跳的陳季琰,這讓陳季琰偶爾會覺得不可思議:到底是怎麽做到的呢?

1990年,二十二歲的北方姑娘趙天宇在廣州認識了來回國做進出口貿易的華裔富商。他姓陳,叫陳志興,比她大十三歲,風度翩翩,講話又很有意思,南方口音把她逗得哈哈大笑。

他問這個給他做英語翻譯的小姑娘:“你要不要跟我去金邊玩?”

趙天宇天生有着和她名字相匹配的豪壯勇氣,聽他這樣說,她就一口應下來,說好。

她第一次來到南國之南,驚詫于這裏的氣候和紅色土地。陳志興帶她去參觀自己的産業,這個國家經受了長年戰亂,貧瘠四處可見,但他在官商兩界如魚得水,建立起了豪華的度假酒店、賭場和高爾夫球場。

陳志興手把手教她玩德州/撲克,大盲小盲怎麽做,什麽時候要吹牛,什麽時候要明哲保身,最要緊是不要讓對家看透你手上牌的好壞。五百美金的籌碼用來試手,迅速就輸到只剩五十塊,陳志興在她耳邊問:“要不要all in?”

“什麽all in?”

“把五十塊全部放上去,放手一搏。”

趙天宇咬着嘴唇,把籌碼往前一推,這五十美金為她贏回了兩百塊。

幾個月後,他們在金邊結婚,次年生下一個女孩,起名叫陳季琰。

暹粒的旅游業一天比一天發展紅火,陳志興決定去那裏開度假村。從金邊的家到那個北部城市,開車要八個小時,陳志興在那裏也置辦了住所,在妻子不知道的時候,那房子裏有了新的女主人——索坤成長于暹粒本地,十四歲開始為家裏的水果鋪子看店,自學會了中文,十八歲時,在暹粒的街頭遇見了比她足足年長了二十歲的陳志興。

母親什麽時候終于發現了爸爸的金屋藏嬌,陳季琰并不記得了,從她有記憶開始,母親就是不快樂的。

南國不似中國北方的家鄉一年四季分明,這裏只有旱季和雨季,旱時天幹地燥,塵土飛楊,雨時大雨如瀉,洞裏薩湖的水漫到岸上來,水裏全都是泥沙。她的□□和精神被炎熱的氣候和不幸的婚姻同時消磨,對故鄉的思念日漸化作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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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季琰四歲那年,保姆帶她上街去玩,她捧着椰子回來找母親,推開門只見到她躺在床上睡覺,怎麽也叫不醒。

她吞了五十片安定,險些送掉性命。

丈夫對她尋死覓活的行為從來都覺得不可思議:吃喝不愁,穿金戴銀,雖然他在外面有情人,但情人永遠不可能和妻子相提并論。“你想怎麽樣呢?”他在她床頭問。他的妻子說:“讓我離開這裏。”

第二年,陳季琰和母親就被送到了美國。南加常年陽光明媚,特殊氣候養育出美味的大杏子,秋天時,家裏的女傭從當地市場上買來杏子酒,這是母親一年到頭難得高興的時間。爸爸每隔半個月來看她們一次,給她帶來從全世界各地搜羅來的奇珍異寶,用財富彌補她。陳季琰每每獻寶似的将項鏈和寶石拿給母親看,她總是微微一笑,不說喜歡,也不說讨厭。

積重難返,在美國的第五年,母親第二次嘗試自殺,這一次她成功了。

陳志興把女兒接回了身邊。

陳季琰第一次見到父親的情人,那個叫索坤的女人帶着兩歲男孩,說是她的弟弟。陳季琰尖叫起來,把房間裏所有能扔能砸的統統向她丢去。她在美國玩少兒橄榄球,練出強壯有力的上肢,将整個屋子砸了個粉碎。

早慧而孤單的童年讓陳季琰的脾氣非一般的壞,可是父親對她的寵愛從未因此改變,甚至還因為愧疚而變本加厲。

他把陳季琰的名字寫到遺囑當中,認定為唯一合法繼承人,并将母子倆送回了北部,只有在家裏過節時,他才會把他們接到金邊短暫地過一兩天,而且事先嚴厲警告他們不要出現在陳季琰面前。

母親去世的第二年,還發生了一件事。

陳季琰按她的遺囑回到她中國北方的故鄉,那座沿海城市,将她的骨灰撒入萬丈鯨波。由保镖陪同,她去看了她的外公外婆,在公寓樓下遇見一個男孩。

正是盛夏,男孩穿着背心短褲站在路燈下,胳膊和大腿上都是蚊子咬的包,癢得他撓都撓不及,幹脆站定了不動。

他有一雙大而亮的眼睛,小狼崽似的,盯着香噴噴、白嫩嫩的陳季琰,仿佛要把她拆散了吞下去。

陳季琰甩手給了他一個耳光:“看什麽看?眼睛不要我幫你捐了。”

男孩掃了一眼她身邊的兩個保镖,默不作聲地退下去。

她突然覺得有意思,問他:“你在這兒幹嘛呢?”

“等我媽叫我進去。”

“你媽什麽時候叫你進去?”

“等她男人叫她叫我進去。”男孩說。

陳季琰說:“你別等了,跟我走吧。”

“上哪兒?”

“回我家啊。我家可好了,就是遠了點,以後都不能回來了,你來嗎?”

男孩的眼珠咕嚕嚕轉了兩圈,然後發狠似的說:“走就走。”

他就是葉嘉文。

那一年葉嘉文七歲,母親改嫁了單位的同事,繼父待他很不好,三天兩頭想法子體罰他。陳季琰像撿一個小貓小狗一樣,輕輕松松就把他撿走了,一問,他還比她小三歲。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東西,陳季琰仿佛發現了什麽新物種,饒有興致地一個勁往他嘴裏塞,塞到他連連擺手才罷休。

“以後你就叫我姐姐。”

“你沒有弟弟嗎?”

“我沒有哇。”陳季琰眨眨眼。

陳季琰在金邊最好的國際學校念書,父親安排葉嘉文插班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

陳家的轎車進進出出,天天載着一對漂亮的小朋友上下學。國際學校授課都用英文,葉嘉文的水平只到認全二十六個字母,每每上着課就開始打瞌睡,甚至逃課,學校把這事報告給他的監護人陳志興,後者聽了只是一笑:“他是我女兒的朋友,老師不必對他要求太高。”

一個周三的下午,陳季琰來葉嘉文上英語課的教室找他,一個班十幾個學生,她趴在窗外沒找到葉嘉文,就推門進去問老師。她成績好,腦袋聰明,長得漂亮,家裏又有權有錢,老師也知道她,攤手說:“葉嘉文這個學期都沒有來上過英語課。”

當天傍晚放學,葉嘉文遙遙地看見陳家的車子已經停在校門口了,跑過去卻拉不開車門,陳季琰降下車窗,慢條斯理地說:“聽說你不上課,在外面打籃球啊?這麽愛運動,今天多跑跑。”

陳家距離學校十一公裏,葉嘉文步行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了。

陳季琰換了睡衣坐在屋外長廊下吃美國進口的大櫻桃,看他渾身都是汗裹着泥巴,皺着眉頭指揮他先去洗澡。

十五分鐘後,一個幹幹淨淨的葉嘉文垂着頭站在她跟前,她把一碟餅幹往前一推,“我将來要去美國上大學,你要是想跟我去就好好讀書,起碼把英語學好。”

她的暴戾、嬌縱是真的,可真情實意地把所有覺得好的東西都塞給他,上哪兒都帶着他,也是真的。

這一點,葉嘉文在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就知道了。

作為回報,葉嘉文是大小姐最忠誠的小仆人。下雨天她沒帶傘,葉嘉文脫下外套淋着雨護送她進教室;她跑步扭了腳,葉嘉文背着她上六樓;她的墜子掉進了噴泉池裏,葉嘉文二話不說脫掉鞋子往裏跳。

在炎熱潮濕的南國,他們相互依偎着度過百無聊賴的童年和少年。漫長的雨季裏沒法出去撒野,兩個人就坐在窗前讀書、彈琴,數着窗外的雨滴,陪着彼此發呆。

葉嘉文的個子在十三歲的時候坐火箭似的猛蹿了起來,十四歲就長到一米八,比陳季琰高出了一大截,兩個人手牽手在街上走,不像姐姐帶着弟弟,倒像是哥哥帶了個小妹妹。

陳季琰笑眯眯地說:“蹲下來讓我摸摸頭。”

他不情不願,卻還是乖乖地屈膝。

“在學校有沒有女同學給你寫情書?”

“沒有。”

“撒謊。”他擡起頭,愣愣地看她露出狡猾的笑容:“看看,我随便詐你一下,你就老實了,以後怎麽辦,要挨欺負的。”

葉嘉文跟同班同學站一塊兒能高出一截,只有他欺負別人的份兒。可是在陳季琰心裏,他好像永遠是個小弟,是小文,或是文文,親昵的另一面是輕慢。

從他被撿走的那一天開始,他們之間的關系就注定不可能平等。

陳季琰在學校還有朋友,是她父親朋友的兒子,叫吳明川,比她大一歲。吳明川的父親吳森是當地二代華裔,早年陳志興從廣東來這裏做生意,就是吳森幫襯着他打下了一片天下。

吳明川對任何人都溫文有禮,包括葉嘉文。國際學校包含中學六個年級,大家都在一個校園裏,時常能見到。葉嘉文從操場打球回來,看到吳明川把一瓶可樂遞給陳季琰,她背着手,嬌聲嬌氣地說:“幫我打開。”

男生臉上寫滿了無可奈何,笑着搖搖頭,伸手擰瓶蓋,不料氣泡溢出來滴在了陳季琰襯衫上,她發出一聲尖叫。

葉嘉文跑過去問:“怎麽了?”

她指指吳明川:“他笨手笨腳。”

吳明川抱歉地笑了笑,說:“我陪你去換衣服吧。”

“不要你陪,”陳季琰惱怒地甩開他的手,“小文跟我走。”

葉嘉文心中有竊喜。

女更衣室的門不知道被誰鎖上了,葉嘉文幫她在男更衣室找了一個小隔間,守在外面。隔着一個簾子,他可以清晰地聽到她的呼吸聲,還有衣物摩擦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音,空氣中漂浮着一股淡淡的佛手柑香味,是她身上的味道。

熱度不斷攀升,指尖發麻。

陳季琰掀開簾子出來,只見到葉嘉文背對着她。他長得很高,肩又寬,乍一眼看,連她都要忍不住贊嘆。

“走吧。”

他唔了一聲,低頭往外走,看也不看她。陳季琰莫名其妙,只當他又突然發什麽瘋。

那天晚上葉嘉文做了一個詭異的夢。

夢裏他和陳季琰都還是小孩子,兩個人肩并肩躺在一張床上,陳季琰悄悄說:小文,你拉着我的手吧,這樣我們不會走散。

他聽話地把手放進她掌心裏,突然之間,眼睛一眨,兩個人就長大了。長大了的陳季琰笑嘻嘻地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問:“小文你想知道這裏是什麽,對嗎?這是我的心呀。”

他打了個冷顫醒過來,鬧鐘指向五點鐘,雙腿/間濡濕一片。

作者有話要說:

德州/撲克不能寫嗎!我以為是健康牌類競技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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