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埃文在離開前給予人王的,不是一枚驅散亡靈的護符,而是銀龍珈藍波拉德的鱗片。

銀龍高尚、慈悲又骁勇善戰,它的鱗片天然帶有驅散邪惡的力量,因此招致了人王的誤解——他将這鱗片當作護符,給予了更需要它的大兒子雅度尼斯,以防備王都聖裴裏壓的北邊還有殘餘的亡靈對他不利。

然而亡靈沒有來,來的是混入了宮廷的大魅魔塔羅。

銀龍珈藍波拉德天性就厭惡惡魔,即便沒有任何原因,他也不會輕易放走一個惡魔,更何況這個惡魔看似還要繼續做邪惡之事?

塔羅不得不放下昏迷的王後阿芙蒂爾,張開肉翼飛向夜空。

但銀龍立刻變幻出原型,龐大的龍翼遮天蔽日,這是上古時期的龍才能擁有的體型。與之相對的則是他超然的魔法能力——這是所有龍族與生俱來的力量,他們随着年歲的增長而越來越強,絕無任何例外,當成年時他們大多數就已經具備了輕松屠滅一座人類城市的能力。

作為一名魅魔的塔羅,不但不長于戰鬥,而且深深遭受這類神聖生物的克制,無法反抗如此強大的龍類,在黎明時分被他捕捉在魔法牢籠裏帶了回來。

這一天升起的太陽,仿佛根本無法讓人察覺到一絲暖意。

來自前線戰場的消息,讓所有人如墜冰窟:黑淵峽谷的戰役已經進行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人類孤立無援,光之王以損傷過大為由拒絕加入戰場,人王感染瘟疫後又堅持戰鬥了長達十七天,最終昏迷不醒。

誰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醒來。

人王不在的宮廷中,無數侍衛慌忙奔走,王公大臣們在清晨時就被王太後的谕令召集起來,但卻一直無法見到王太後本人。

直到一個小時之後,他們才得知了王太後薨逝的噩耗。

以及一場前所未有的審判:大皇子殿下将要審判王後阿芙蒂爾和二王子瑟納沙,罪名是謀殺王太後、私通惡魔,以及篡位。

一個小時之前,黎明時分。

斯蒂芬妮脖子上被惡魔擊穿的地方已經受到了宮廷法師的治療,漸漸止住了血。她躺在床上,聲音嘶啞地說:“雅度尼斯,過來。”

雅度尼斯跪坐到她的床邊,滿眼是淚,握着她的手說:“祖母,對不起,我沒有保護好您。”

斯蒂芬妮閉了閉眼,并不答這句話,冷冷道:“阿芙蒂爾何在?我要你以帝國第一繼承人的名義逮捕她,還有她那個私生子瑟納沙,和那個肮髒的畜生一起關押,天明時分我要得到他們即将遭受審判的消息。”

有一瞬間雅度尼斯的腦海裏是一片空白,他失聲道:“祖母!”

斯蒂芬妮按着自己脖頸上的傷口,說話時那裏依稀有嘶嘶的氣音,仿佛有蛇類也在為她吐信:“這是唯一也是最好的機會,瑟納沙憑什麽享有帝國的繼承權?你記住!記住!是阿芙蒂爾在夜裏向我行刺,她私自放進來一個大惡魔,想要為瑟納沙篡位!哈,荒謬,一個流着如此卑賤血液的私生子,還敢冠上我凱斯頓家族的姓氏——”

“他也是父親的兒子,他是我的兄弟啊……”雅度尼斯急切道,“祖母,我們現在還不能随便下定論,王後陛下只是昏迷了過去,未必是那個大惡魔的同黨!”

“你以為我在說瑟納沙?!”斯蒂芬妮尖銳地獰笑,“哈哈哈哈哈!我在說萊茵哈特,那個肮髒的小雜種!”

寝殿內所有的人都驚恐地跪下了。

雅度尼斯睜大雙眼,顫抖着仰望斯蒂芬妮,老祖母慈祥和善的面龐一瞬間猙獰到令他恐慌無比。

他從不知道,原來斯蒂芬妮對人王的冷漠和服從都是假的,她真正一直留着的是仇恨——這仇恨自萊茵哈特剛生下來時就根深蒂固,随着歲月而越藏越深,但卻沒有一丁點稀釋過。

斯蒂芬妮的手因痛苦而撕扯着床單,嘶啞的聲音如帶詛咒,她狠毒地說:“趁着他不在……趁着他不在,必須将屬于我們凱斯頓的榮光拿回來!!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我的一生從沒有比這更好的複仇了!!!他們,那些惡魔……那些獸人!獸人啊!!!奪走了我的家庭我的純潔我的一切,還要留下一個小雜種奪走屬于我們凱斯頓的國家!!憑什麽,憑什麽?!”

雅度尼斯張開嘴,根本發不出一點聲音來,他跪倒在床邊,忽然使勁地磕了一個頭,祈求她停下自己的話語。

可是她不但沒有停,而且将充血的雙目看向了雅度尼斯,聲音重新轉向輕柔:“雅度尼斯,你是我凱斯頓真正的血脈,只有你才配繼承這個國家。我已經老了,但我看得從沒有比現在更清楚過!我年少時為了那個小雜種犧牲了一切,我嘔心瀝血地扶持我的領地,但這都敵不過他肮髒的獸血,他是半個獸人,半個獸人又奪走了我們人類的領土,還建立了一個虛僞的政權,這是在竊取屬于凱斯頓的榮耀啊……雅度尼斯,雅度尼斯·凱斯頓!你知道我為什麽今天還活在這裏嗎?這是因為我姓凱斯頓!”

雅度尼斯漸漸感到無法呼吸,王太後的視線令他仿佛被巨手狠狠壓在地上,漸漸碾碎。

他顫抖着匍匐在地。

斯蒂芬妮說:“因為我姓凱斯頓,所以那些聖者會解救我,不是因為我的堅韌和無辜!因為我姓凱斯頓,所以我的兒子可以被天命注定做人類的國王,而不是因為我多麽努力,他又多麽強大!你不懂,我的前半生奉獻了一切,可我從未有過一天的快樂;我的後半生享用了一切快樂,可我也從未得到過懲罰——僅僅是因為我姓凱斯頓!凡人的一生簡直毫無意義啊!只有有了高貴的姓氏,即便是獸人的小雜種也必須承認我王太後的地位!即便他恨我,恨得想要殺死我,也不能對我怎麽樣——更不能對你怎麽樣,雅度尼斯啊!你也是注定為王的人,除了你他不可能選別人了,所以你一定要将一切都奪回來!答應我!答應我!”

雅度尼斯許久後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顫抖道:“我……我答應你,祖母。”

斯蒂芬妮發出快意的大笑,然後殘忍地說:“你答應了我,你要親手殺死阿芙蒂爾這個賤人!沒有人膽敢污染我們高貴的名姓,瑟納沙這個小賤種竟然敢冠上這個名字,那就一定要死!你還要親手殺死萊茵哈特,他從我們手上奪走了一切!殺了他!殺了他!”

這一瞬間,雅度尼斯的淚水奪眶而出,失聲道:“我不能!不要這樣對我……求求您!”

“你答應了我……”斯蒂芬妮的語調重新低沉了下來,輕快地複述道,“你答應了我啊,我的小雅度尼斯……你為王的日子……還久,以後……要好好地……快樂地……做一個小皇帝。”

雅度尼斯因為恐懼而不斷喘息,他以為斯蒂芬妮昏睡了過去,便努力撐起身子,伸手去摸她的鼻息。

就在這一刻,斯蒂芬妮猛然睜開雙眼,一手閃電般拔出了雅度尼斯腰上的短劍!

雅度尼斯本能地喊道:“不——!!!!”

斯蒂芬妮已經用那把短劍狠狠地紮穿了自己的脖頸,鮮血如噴泉般狂湧而出,剎那間染紅了雅度尼斯的半邊身子。

王太後臨死前的哀嚎猶如女妖的詛咒,響徹了她的宮殿:

“王後阿芙蒂爾——弑殺太後——!”

夜盡天明,朝陽在沉默中升起。

瑟納沙被押上了這座只用作審判的大殿,他看到所有大臣沉默地站在兩旁;阿芙蒂爾被無情地丢在地面上,不遠處的精金籠子裏關押着大惡魔塔羅;而那位銀龍珈藍波拉德,就百無聊賴地坐在側旁的證人席位上。

而最上方屬于國王的位子上,坐着他久未見面的、名義上的哥哥,雅度尼斯。

雅度尼斯的雙眼是紅的,瑟納沙也是。

他們一上一下,在沉默中對視,彼此都沒有一個字能夠說出口。

小王子是何等聰明,他在第一眼就已經知道了這座大殿存在的意義,他甚至知道了這場審判将會是什麽流程,雅度尼斯将會對自己的屍體露出怎樣哀婉的表情,還有萊茵哈特……

人王回來之後,會為自己又聰慧又狠毒的小兒子難過嗎?像他那樣強大的國王和父親,也會流淚嗎?

瑟納沙已經很久沒有得到過來自前線的消息了,他也已經很累了,他坐在大殿中央,面對着所有人或憐憫或憎惡的目光,說道:“我很累,讓這一切早一點結束吧。”

那之後,那段漫長的審判文書被宣讀時,沒有一個字真正進入了他的耳中。

瑟納沙出神地凝望着屬于父王的座位,他忽然看見坐在上面的兄長雅度尼斯在流淚。

坐在那王座上的雅度尼斯,令瑟納沙感到極為陌生。他在審判文書上代表國王的地方,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并且一邊流淚一邊說:“瑟納沙,對不起,你犯下了罪。”

瑟納沙依然出神地說:“如果我因出生而犯罪的話,在場又有幾個人是純潔無暇的呢?”

雅度尼斯說:“不是血統,是我們背負的名姓。對不起,這明明……不是你的錯。”

宣判死刑的時候,王後阿芙蒂爾終于醒了過來。

“我愚蠢地愛上了魅魔,我因此一生不得自由。可我的瑟納沙……他又做錯過什麽事呢?你們拿走了我的領地,拿走了來自月精靈的盟誓,還要從我的兒子身上奪走他的未來……”

她向瑟納沙張開了懷抱——是那令人懷戀的、柔弱而純潔的懷抱。

她就這樣抱着自己唯一的孩子,在哭泣中仰起頭說:“人類啊!人類啊——即便沒有人會指責你們,指責你們在絕境裏吮吸着我們的血和肉……但你們不會為此感到羞愧嗎?你們難道不應該無地自容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