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逃亡并非皇子公主們出游, 自然是越不顯眼越好。
明蘇原先的衣袍太過華貴,立于人群,極為醒目, 于是鄭宓便為她挑了一身粗布衣衫。誰知, 一着布衣, 她竟更大放華彩。
她那面容格外清秀,肌膚雪白細膩,一雙眼眸如黑玉一般溫潤明亮, 穿上布衣之後,第一眼觀容貌, 便叫人以為這是哪戶富貴人家的小公子頑皮逃家。
第二眼再觀氣度, 又會覺得, 尋常的錦繡堆中可養不出這等氣度的孩子。反倒使人頻頻看她,留下印象。
于是明蘇只得依舊着華服。
鄭宓原也欲扮作男子, 稍掩蹤跡, 可惜她容貌行止全然是女兒家的端秀溫婉, 便是穿了男裝也不像。
二人姐弟相稱,明蘇喚鄭宓姐姐時, 一點都不別扭,反倒好似原就如此。
倒使得鄭宓想起,許多年前,她們初見時,明蘇便喚她姐姐。
她們一路往北, 預備出關, 春風不度玉門關并非一句虛話,玉門關外,皇恩不再, 自然也無朝廷眼線。
她們預備去關外待上一兩年,而後再回來,尋求出路。
說到底,鄭宓遲早要回京的。
明蘇趕着車,半月過去,天冷了許多,她穿得也多了。
但撲面而來的寒風依舊将她的臉吹得通紅,發絲也吹得淩亂了。
鄭宓并未躲到車裏,而是與她一同坐着,這一帶路不好,很是颠簸,馬也跑不快,行路不免就慢了。
“你進去呀,外邊太冷。”明蘇每隔一會兒,便勸一句。
鄭宓卻不聽她的,想起一樁要緊事,道:“你的藥用盡了,到下一座成,你得去看大夫,讓大夫給你瞧瞧愈合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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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蘇渾不在意:“我早不疼了,不必費這個功夫。”
“看過我才放心。”鄭宓淡淡道。
聽她這般說,明蘇唇角彎了一下,很快又恢複平緩,沉着道:“也好……”
鄭宓看了她一眼,也不由笑了笑。她越來越難對明蘇冷淡,明蘇自也發現了,笑容一日比一日多。
越往北草木越稀,遇狂風大作之時,不需多久,身上便要沾一層黃沙。
尤其傍晚,能看得到風沙在半空盤旋,聽得到北風呼嘯。
今日運道不錯,昏黃之時,她們見了一城,趕在城門關閉前入了城。
每到一城,先尋客棧落腳,補充食物與水,再向人打聽問路,還有京中的情形,教坊逃走了一罪奴,京中必會起波折。且明蘇還想知曉母親的消息。
但她們一路下來,不知是避着大城池走的緣故,還是消息傳得不及她們逃的快,竟未聽聞有什麽動靜。一路下來都極平靜。
入了城,先尋了一處客棧,将行李放到客房後,二人便要出門,出門前明蘇現在大堂裏聽了一耳朵,自住店的行商旅人口中得知,此城是出關前最大的城池,出關走貨的商賈皆會在此休整,故而此城很是繁華。
鄭宓向店家打聽了哪家醫館的坐館醫術最高明,便帶着明蘇去了。
醫館中坐館的是名老大夫,身着一襲竹青色的布衣,戴着幞頭,留着一撮花白的胡須,診脈之時,不時捋一下。
“你這傷,養得可真是随意。”老大夫診完脈,不緊不慢地下了結論,“少得得喝上一年藥,仔細溫補,方能救回一些。”
鄭宓神色一緊,忙問:“可是已成痼疾?”
明蘇心道,這大夫不靠譜,連傷口都還未看過,便敢下結論。
不等老大夫答話,便道:“老人家說得不對,傷口都已結痂,過不幾日便可落痂了,裏頭也不疼,分明是快好了。”
“皮肉是快好了,骨頭則不然,你這棍傷,還震到腑髒,此時不養,待來日想養,便不止服一年的藥了。”
老大夫依舊是不緊不慢的語氣,說罷還捋了一下胡子。
他只診脈便斷出了是棍傷。明蘇不敢小瞧他了。鄭宓忙道:“如何醫治,請老人家細說。”
那老頭瞥了明蘇一眼,一面低頭開方,一面說道:“方圓五百裏,老朽的醫術無人可及,且猶善刀箭棍棒之傷,邊城的将士受了傷得要來尋我,你們來得巧,邊城有老友邀我去坐館,若是遲兩日,老朽便不在此了……
既然傷口已愈,外敷便不必了,給你開內服,先服一月,一月後你去邊城尋我,老朽再替你診脈,看看接下去如何用藥。”
話盡,方子也成了。
鄭宓雙手接過,明蘇卻道:“我與姐姐還要趕路,不便煎藥,老人家能否開些藥丸?”
老大夫随和得很,聽她這般說,便起身去藥櫃取了兩個小藥罐來,道:“有藥丸,但制成藥丸,藥效多少得走一些,療效不及湯藥。”
鄭宓一聽藥效受損,忙道:“老人家抓藥吧。”
老大夫一聽,笑了一下,在她們二人之間看了看,道:“二位小友真是有趣。”說罷又起身去抓藥。
明蘇擰眉,眼底閃過慌亂。鄭宓低頭看藥方,沒有留意她的變化,口中則道:“待至邊城,我們停一陣,待你的傷看好了,再走。”
“不必!”明蘇斷然道。
鄭宓一怔,擡眼看她。
“不必……”明蘇又說了一遍,“我早不疼了,橫豎不礙事,待穩下來另尋醫者便是。”
她說得很堅定,鄭宓怔了一會兒,方明白她為何如此堅決,正欲開口,老大夫回來了。
藥材用油紙包起,一包便是一貼,他足足取了三十餘貼,道:“拿去吧,藥丸也拿去。”
明蘇一字未言,付了診金,便提起藥,對鄭宓:“姐姐,走吧。”
鄭宓欲言又止,終是跟着她走了。
接下去,明蘇很熟稔地買了幾身皮裘,到關外只會越來越冷,禦寒的衣物必不可少,還多買了些裝水的水袋,聽聞到關外後水源稀少,得多備些才好。
她已經做得很好了,全然看不出半月前,她還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公主。
鄭宓跟在她身邊,覺得十分安心,仿佛只要明蘇在,便會妥妥帖帖的。
回了客棧,用過晚膳,明蘇還買了許多幹糧,備着趕路時果腹。
入夜,她們躺在一張床上,明蘇睡外頭,鄭宓睡裏邊。
房中留着一盞燈,燈影晃晃悠悠,過了好久,鄭宓聲音響起,明蘇還覺得有些不真切,以為是在夢中。
“這一路來風平浪靜,我們不必再急着趕路,且到邊城,出關很方便,有風吹草動,我們可以立刻便走。”
“先出關,我的傷不急。”明蘇仍是這句話。
鄭宓靜了一會兒,靠了上來,她的氣息近了,額頭抵在明蘇的肩上,發絲在她的頸間掃過。明蘇一驚,渾身繃得筆直。
“你不是累贅,也不是拖累,我不會丢下你的。”鄭宓溫聲說道。
明蘇沒有出聲。
鄭宓等了一會兒,語氣放得更軟,又道:“你聽話,你若落下痼疾,我不止不安心,還會悔恨半生。”
明蘇依舊沒有開口。
怎麽不說話?鄭宓想起一路的冷淡,方知眼下這般言語,怕是無甚說服力,明蘇大抵是不信吧。
她頓覺心疼,她還是覺得明蘇回京,對她更好,可她卻已無法趕她走了,不只是因她不願走,還有她也舍不得她。
道途坎坷,時不時便是廖無人煙的荒原,時不時又是人海茫茫的小鎮城池,草木也好,荒漠也罷,北風蕭蕭,遠山遼遼。
僅僅半月,鄭宓便無法想象,倘若這一路沒了明蘇,她走得該多寂寞,多艱難。
“我真的不會丢下你,你這麽能幹,什麽都會,近來還學會與人砍價了,若是你落下病根,将來身子不好,我該依靠誰呢?”鄭宓輕輕地道。
可明蘇還是沒有說話。
鄭宓不由撐起身,看她怎麽了?
明蘇平躺着,眼睛看着上方的帷帳,臉又紅又燙,眼中濕漉漉的,見鄭宓看着她,她抿緊了唇。
“你怎麽了?”鄭宓問道。
明蘇舔了下唇,開了口,卻是磕磕絆絆的:“姐姐,我好像病了。”
鄭宓臉色變了,立即就要起身,去尋大夫,明蘇抓住她的手,直直地看着她,認真道:“你一靠近我,我的心就跳得厲害,身子也變得燙了,心中又是歡喜,又是害怕。我是不是病了?”
鄭宓的動作頓住了,明蘇的手心濕熱,她抓着她的手,熱度傳遞過來,鄭宓覺得她的身,她的心也滾燙起來,熱乎乎的,讓她手足無措。
明蘇沒有聽到她的回答,自顧自地确定道:“姐姐,我為你病了。”
鄭宓在心裏回了一句:“我也為你病了。”可出了口,便成了:“快睡,明日還要趕路的。”
明蘇松了手,鄭宓也躺了回來,稍稍地離她遠了些。
漸漸地,心跳平緩了,臉也不燙了,可明蘇卻覺得病沒有好,因為她心中的歡喜、害怕依舊留着。
過了許久,鄭宓道:“那便這般決定了,我們在邊城停一陣子。”
随着這句話,歡喜壓過害怕。明蘇将手覆在心口,她想我願長病不起,口中道:“好……”
如此,便說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寶玉說:“我為林姑娘病了。”
高估了自己,以為這章可以寫完回憶的。
被偏愛的有恃無恐,明蘇會慢慢發現,她也是被鄭宓偏愛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