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那手心溫軟, 帶着皇後身上淡淡的香氣,小心翼翼地貼在她的臉側。
明蘇一怔,抓着皇後衣袖的手也松開了, 她愣了片刻, 方想起, 适才說好的要求中可未曾提到要撫摸臉龐。
這是在捉弄她!明蘇怒從心起,雙眉一斂就要發怒,貼在她臉頰上的拇指微微一收, 指腹在她雪白的肌膚上滑過,帶起絲絲癢意, 直抵心扉。
記憶瞬間蘇醒, 明蘇猛地擡眼, 望向皇後,便落入了她深深的目光裏。
十三歲那年, 明蘇的先生升任國子監祭酒, 堅固不得她了, 便向皇帝請辭。
皇帝問過了明蘇的意思,也就準了他所請, 預備再替她尋位先生。
只是皇子之師不好尋,公主之師竟是更不好尋。
畢竟皇子要學什麽,是現成的,将來也會回報老師, 既是師徒, 有時也是交易。
可公主學成,能如何?難不成還能如皇子一般立足于朝堂嗎?
偏偏明蘇悟性高,學得透, 尋常大臣,還不如她。
故而,有學問的大臣不願來,學問不精的大臣又教不了。
一連數月,竟是找不到一位好先生。
明蘇幹脆自己看,有不懂的,便寫在紙上放起來,有機會一并向學識淵博的大儒讨教。
但其實能難到她的已不多了,而她覺困惑的,一般人也無力解答。
那年春日,鄭宓入宮來,得知此事,想了一會兒,方笑道:“祖父近日閑居在家,你若是願意,我令人将這紙箋送回府上,請祖父為你解答。”
鄭宓說這話也是考量過的,祖父時常反思鄭家過于顯赫,平日裏與幾位皇子皆隔着距離,從無往來,而明蘇是公主,處得近些也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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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且祖父也想見見明蘇,公主與老臣間不易相見。
但他們都是喜好讀書的文人,文人相見未必逢面,也可相逢于紙上。
明蘇不知她的心思,聞言,高高興興地将寫了疑惑的紙箋整理起來,交給了她,且十分有禮道:“那就有勞太傅了。”
她越是乖巧,鄭宓便越想逗她,笑着道:“那我呢?”
明蘇連忙做了個揖,笑嘻嘻道:“也有勞阿宓。”
鄭宓便笑,到她身邊坐下了。
春末的日光微微有些熱了,空氣中草木的清新與百花的馥郁在風中交織,吹入窗來,活着一股日光照曬後的氣息,熏人欲醉。
明蘇坐在她身邊,猶如她的性子一般,她行止總是十分端方,坐姿也是端端正正的。
“你怎麽才來?”明蘇語氣裏有淡淡的抱怨,眼睛牢牢地盯着她,眼底有一抹不易察覺的緊張,“你是不是不喜歡和我玩了?”
鄭宓笑了笑,道:“不是……”怎麽會不喜歡和她玩,她只盼着時時都能與她一處才好。
“那你怎麽不來?”明蘇蔫蔫的,又想了什麽,睜大了眼睛,關切道,“可是家中出了什麽事?”
鄭宓搖了搖頭。
她這段時日未曾入宮,是因她向祖父坦白了她對明蘇的心思。
她歲數已不小,媒人一撥接一撥地上門,說的皆是名門貴胄家的公子。
可她的心中不知何時起,已住進了一個小小的人兒。
那人溫文爾雅,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像月牙,說話時像個小大人,懂事又乖巧。
她未入宮時,那人便阿宓長阿宓短地盼着她去,她在宮中,那人的目光便專注地鎖在她身上,挖空心思地待她好。
她有了一個心上人,名叫明蘇,還是個孩子,但她會長大,她願意等她長大,與她許下相知相守的諾言。
她弄清了自己的心意,便向祖父坦白了。
一來,父親母親為她的婚事着急,近日催得越發緊了。
二來,她想将自己的事收拾幹淨,一心一意地等明蘇長大。
幸而祖父雖年高,卻很有包容萬川的胸襟,他思索了多日,方喚了她去,與她說道:“這條路可不好走啊,你明白自己的心意,那她是否也同你一般,你可想過?”
她沒有半點遲疑,淺笑道:“祖父放心,她只會比我更堅定。”
祖父聞言,笑得很是暢快,擺擺手:“那你快去吧,別讓公主久等了。”
只是這一耽擱,她入宮便比原先說好的,遲了半月,那人必是等急了,言辭間都帶了些委屈,望着她道:“果真無事嗎?”
“果真無事。”鄭宓答道。
明蘇點了點頭,又一想,若是鄭太傅府上出了什麽事,想必也不是她能幫得上忙的。這樣一想,她便失落起來,覺得自己太過弱小了。
她低下了頭,有些沉默起來,十三歲的孩子,朝氣得如同初升的旭日,卻也稚氣脆弱。
鄭宓當着祖父的面無比篤定,可面對明蘇,她卻有些遲疑起來,甚至還覺得愧疚。
正如祖父所言,這條路不好走,若是為了明蘇好,她應當早早地斷了往來的。
畢竟明蘇還小,斷了往來,過上數年她興許就忘了她了。
也就不必陪她踏上這樣一條辛苦的路。
“你怎麽了?”明蘇發覺她有心事,朝她靠近了一些,拉住她的手,關心地問道。
聽到她軟軟的聲音,鄭宓的心化了一灘水,她也有女子陷入動心之中的不安,也想明蘇能安慰她。
于是她道:“這段時日有媒人上門說親,母親要我在家待着,不要四處走動。”
其實一直都有人來說親,只是鄭宓從未提過。
明蘇在這事上頭一向遲鈍,鄭宓未提,她竟也未想到。
眼下聽她這樣一說,她頓時慌了,急忙問:“你答應了嗎?”
鄭宓搖了搖頭,目光緊緊地盯着明蘇。
明蘇似是松了口氣,神色間滿是糾結,又有些無措,四年前五皇兄求娶阿宓時,她還能說出許多她們的不般配,可這回,她連來說親的是何人都不知。
明蘇剔透的眸子裏滿是懊惱,低聲道:“那你家中可有屬意之人?”
鄭宓想起祖父的話,道:“有……”
明蘇頓時便呆住了,眼眶一點一點地紅了,眼底漫上了淚,卻強忍着,不讓它掉下來。
鄭宓未想到她有這樣大的反應,也慌了,忙要安慰她,明蘇卻忍着眼淚,拉住她的衣袖,搖了一下,聲音軟軟的,撒嬌一般哀求道:“你不要嫁與別人好不好?”
她說着話,心裏很氣自己,只能這樣撒嬌,卻沒有別的辦法,她真沒用。
懊惱間,鄭宓卻撫上了她的臉龐,她的拇指指腹在明蘇臉上輕輕地滑了一下,柔聲道:“你放心。”
明蘇的眼中還有淚,聞言連忙在她手心蹭了一下,像軟軟的小獸一般讨好着,認真地點頭,道:“我就要長大了。”
你可千萬要等等我啊。
後半句,她沒有說出口,只是望着鄭宓,鄭宓彎起唇角,微微地點頭。
她懂。
那一刻,明蘇欣喜若狂。
阿宓比她年長五歲,那麽多年的相處,她總是讓着她,偶有小矛盾,也總順着她,哄着她。她向阿宓撒過許多次嬌,可印象最深的便是那一回。
明蘇自記憶中回過神,退後了一步,直直地望着皇後。
鄭宓也想起那日的事了,就是從那日起,她們心照不宣,從未說破,卻各自篤定了,今生不離。
“你……”明蘇遲疑道,皇後撫摸她的方式與阿宓一模一樣,怎會有這樣的巧合?
鄭宓也發覺了,習慣真是可怕,更何況那是形成了多年,根深蒂固的習慣,不知不覺便帶了出來,她歉然道:“是本宮唐突,公主勿怪。”
她先致歉,倒讓明蘇不好再追究。何況她也不知如何追究,總不能質問皇後,這「撫摸明蘇」的手法是上哪兒學來的。
可疑惑已在心中種下了,明蘇笑了一下,狀似毫不在意,道:“娘娘要兒臣做的,兒臣已做了,那兒臣能否向娘娘讨一杯茶喝?”
她為何非要飲茶,鄭宓自是知曉。
她們真的太熟悉了,她活了十九年,大半的時光是與明蘇一起度過的,她們對彼此的了解,便如對自己的了解一般。
鄭宓笑了笑,道:“好……”
明蘇想起什麽,又道:“總是忙忙碌碌的,許久不曾有過這般閑暇了。”
她坐到榻上,朝後依靠,懶懶道,“娘娘若不介意,便讓兒臣看一看娘娘于茶之一道上的技藝,如何?”
茶道,不單講究品,還講究賞,既是賞茶,又是賞烹茶之時,行雲流水般的動作。
明蘇是想到上回她來前,茶便已備好了,未必便是皇後親自所烹。今次她要當面看一看。
鄭宓自是能猜到她的心思,答應了,又令宮人備下茶具。
入冬之後,天寒地凍,窗紙格外得白,卻沒有往日的剔透。
宮人們搬來茶具,一進一出,帶入了不少寒風,将火盆中的火苗吹得晃動不止,連帶着明蘇的心也略略爬上了絲絲煩躁。
她面上不顯,待茶具擺好,方坐直了身,做了個請的手勢:“娘娘請。”
鄭宓看她一眼,明蘇毫不退卻,回視了一眼。
鄭宓心中微微嘆了口氣,着手烹茶。
烹茶分兩種,一是煮茶,一是沏茶。煮茶便要繁瑣些,滋味也十分挑人,如今愛煮茶之人已不多了,鄭宓所行,便是後者。
明蘇在旁看得目不轉睛,尤其是沖泡的手法,更是看得格外仔細。
與阿宓一模一樣。
待奉茶,明蘇接過茶盞,縱然急着欲品,她也克制住了,先觀茶色,再聞茶香,按着品茶的規矩,一步一步,分毫不差,半點不亂,好似她是真的單純想飲皇後一杯茶。
直至最後品茶,茶湯入口,香氣遍布唇齒,舌尖微苦,卻帶一股清香,咽下之後,片刻,方是回甘。
茶的滋味因茶葉不同,有所變化,可風格卻是改不了的。
明蘇緩緩地飲下一盞,而後将玉盞放下了,望向皇後,笑道:“娘娘好手藝,兒臣許久不曾飲過這樣好的茶了。”
她說罷,狀似随意道:“敢問娘娘自何處習得的技藝?”
作者有話要說:關于逃亡那部分回憶,有些讀者不喜歡看。
其實之前想過把逃亡那部分回憶放番外堆到最後的。
但是後面過情節的時候,發現這樣情節就不連貫了,所以還是把它放在了正文當中。
逃亡部分已經只剩程池生視角的一小段了,篇幅大約在小半章左右。
如果不喜歡的話,到時候我在內容提要裏面标注一下,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