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皇後站在假山前, 唇邊淺淡溫婉笑意與記憶之中鄭宓的笑容重合。

若是前幾日,明蘇知曉, 她多半會失神, 可如今, 她卻是蝕骨的清醒。

阿宓不在了,旁人再像她,也不是她。

她走過去, 看了看那假山。假山大多都是一副模樣,重巒疊嶂, 清秀錯落。

眼前這座亦是如此, 可明蘇卻格外多瞧了兩眼, 方向皇後見禮道:“兒臣見過娘娘。”

她們靠得這樣近,相對而立着, 明蘇與她只隔了一個身子的距離, 鄭宓自是發覺她将這假山多看了兩眼, 她難免便起了希冀,道了聲免禮之後, 笑問道:“公主怎麽到這偏僻處來了?”

此地正處前朝往後宮去的必經之地上,自稱不上偏僻。

但這彎彎繞繞的假山後,若非有意,是走不進來的。

“來得早了,還未開宴,便随意走走。”明蘇随口敷衍了一句。

她們隔得這樣近,皇後留意得到明蘇的神采動作,明蘇自也能看到皇後的面貌神色。

皇後穿的是身青色的宮裝, 樣式與朝服很相近,卻又不那般嚴肅,莊重之間略略透着些溫婉柔和。這一身裝扮,用在今夜這除夕家宴上,恰到好處。

但明蘇格外留意的是皇後眼底的青黑,她以粉黛遮掩了,可走得近了,仍能瞧出端倪,使她瞧上去,有些憔悴。

“本宮也是信步閑逛,便逛到了這裏。”聽她是随意走走,并非特意來此,鄭宓不免失望,可也知原就是她奢望了,她細細端詳了明蘇的氣色,又見她着實清瘦了不少,厚重的大氅之下,好似只剩了把骨頭,便問道,“公主的病,可大好了?”

問完,她便想起,那晚北方狂風呼嘯、黃沙漫天的小城中,明蘇躺在她身邊,臉上又紅又燙,眼眸濕漉漉的,望着她,對她說:“姐姐,我為你病了。”

耳邊傳來明蘇的聲音:“多謝娘娘挂念,兒臣的病已好了。”

這情形下,她這樣一答,既像是在答她的話,又像是在對那夜的她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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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宓心下一酸,想道,你的病好了,可我卻為你病入膏肓。

她轉開目光,望着假山頂上積起的白雪,道:“好了便好。”

過得片刻,她似是不放心,又回過頭來,望着明蘇叮囑,“你要保重身子,不可仗着年輕便不上心。”

她這樣說話,便好似一很具閱歷的老人,在叮囑後輩,可她其實也只較她年長五歲罷了。

明蘇低頭笑了笑,溫聲道:“好……”

可她卻十分深切地難受起來,喉嚨像是梗了塊粗糙的石頭,磨得血肉生疼,而心中痛意早已麻木了。

她想,阿宓也是這樣的,她關切她的身子時,也總這般叮囑,她一面盼着她快快長大,一面卻又忍不住寵着她,縱着她,便像是要永遠地将她當做一個孩子來溺愛。

皇後聽她答應了,也不知是真記下了,還是只是敷衍,又唠叨了一句:“公主答應了,可別食言。”

明蘇點了點頭,她想起那日貞觀殿中的事來,她那般惡聲惡氣,出言傷人,可皇後卻只是安靜離去,如今再見,她也未記恨,依舊好好地與她說話。

明蘇心覺愧疚,道:“那日多謝娘娘照料兒臣一夜。”

鄭宓沒想到她會提起那日之事,很是意外,又聽她稱謝,她想到她那日的惡語相對,竟生出緊張來,不知明蘇此時稱謝,是真心,還是在譏諷她多事。

她沒敢開口,眼中透着些慎重,使得明蘇更生愧意,她溫聲道:“兒臣那日口出惡言,是兒臣的不是。”

她是認真在致歉。

興許是那日夢中感受到的氣息與阿宓一模一樣,又許是她太過想念她,盼着她回來。她睜眼時确确實實是以為,她真的會看到她的。

無論是活生生的人也好,魂魄也罷,她真的回來了。

可當真睜開了眼,才知原來夢到底只是夢。她那時全然失了理智,将怒氣發洩在了皇後身上。

其實她知皇後無辜,她怨的是自己,她竟将旁人當成了阿宓,且還真切地篤定了抱着她的人必是阿宓。

那一瞬間,她恨極了自己,卻連累皇後受了她一痛惡語相對。

但她真心致歉,鄭宓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明蘇見此,便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兒臣向娘娘請罪。”

鄭宓過了片刻,方道:“無妨,本宮也未曾怪你。”

明蘇看了看她,确定她說的是真心話,便笑了一下。

鄭宓愈加無措,她覺得明蘇今日格外奇怪,她與前些日子很不相同,身上似是沒了那股戾氣,又或是那戾氣沉得深了,深到外人瞧不出來。

若要細說,明蘇眼下的言辭舉止,很像從前的她,溫潤可親,對宮人也好,妃嫔也罷,時常是笑着的。

可鄭宓卻覺得有些慌,驟然的改變必是有事,她端詳了明蘇好一會兒,方問:“你那日是怎麽了?”

天色暗下來了,過不多久,想必便能開宴了。

明蘇說道:“做了場夢,魇着了。”

“是什麽夢?”鄭宓又問。

明蘇看了看她,目光落在她的眼睛上,笑着道:“是一場極好的夢,可惜醒來,夢便散了,兒臣生氣,沖撞娘娘了,請娘娘別見怪。”

她這樣說,鄭宓反倒不好再深問究竟是什麽情狀的夢了,問了倒好似她在怪她一般。

她便點了下頭,又叮囑她晚間早些歇息,不要熬得太晚。

明蘇聽着,可看到皇後像極了阿宓的目光,她又忍不住出神。

她還是想不通,為何那日夢中,她竟會将皇後認成阿宓,明明是兩個全然不同的人。

将旁人錯認成了她。若是阿宓知曉,必會很失望吧。

這幾日她翻來覆去地想,想了許多事,有真的發生過的,有她自己臆想的,床邊的鎖鏈,還放着,她不舍得拿下來,昨夜她睡不着,便将鎖鏈那端鐐铐鎖在了自己的腳腕上。

不知怎麽,竟有些安心。那時她才忽然想起,阿宓有好久好久沒有抱抱她了,她會不會有一日,忘了她抱着她是什麽滋味,會不會有一日連阿宓的氣息都忘了。

這樣想着,她便怕了,在床腳呆坐了一夜。

說來也怪,她像是不知什麽是疲倦了,接連數日未得安眠,她也感受不到一絲困乏。

若是長久如此,倒好了,能省出不少辰光,她也能将事情做得更快,更早與阿宓相見。

她一面分神想着,一面聽着皇後說話,待皇後說完,她方笑道:“時候不早,兒臣先退下了。”

時候确實不早,不好再多耽擱了,鄭宓便點了頭。

明蘇沿着方才來的路離去。鄭宓望着她的背影,很是不安,明蘇言辭和氣,态度也溫和,可不知怎麽,她看着她,卻覺得比往日或譏嘲或板着臉的模樣要疏遠得多。

她到底是怎麽了?鄭宓擔憂不已。

雲桑自假山後頭繞出來,提醒道:“娘娘,該走了。”

鄭宓點了下頭,走出兩步,不由又回身看了一眼,方走出去。

一到外頭,數十名宮人齊整地候着,見她出來,為首的內侍迎上前來,肩輿也跟着壓下。

“請娘娘登辇。”

至延福宮,殿中已亮起燈火,皇子宗親已到齊了。

鄭宓先去後殿,等了一會兒,待皇帝到了,方一齊入殿。

帝後一至,宴方開始。今日是家宴,到的都是皇親,且不分男女席,約有三十餘人,将大殿坐滿了。

鄭宓的目光在殿上一轉,有幾位皇親,她從前并未見過,雲桑便在一旁輕聲提醒,不多時,鄭宓便将人都認全了。

她的目光在明蘇身上略略停留了片刻,見她正與近旁三皇子說話,面上略略帶着些笑意,與漫不經心,與往常別無二致。

像是察覺了她的目光,明蘇望過來,目光随性,舉杯站了起來,沖着上首并列而坐的帝後,高聲道:“兒臣為父皇與娘娘上壽,恭祝父皇與娘娘新歲安康,鴻氣東來!”

說罷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皇帝道了聲好舉杯将酒一飲而盡,鄭宓也跟着飲了。明蘇與皇帝說了兩句,坐下了,轉頭又去敬淑妃。

鄭宓再三留意,确定她并無異常,方才假山後所見,便像是她過于擔心她而生出的錯覺一般。

殿中絲竹悠揚,歌舞升平。有明蘇這開頭,衆位皇親相互間開始敬酒,說話,皇子們也以長幼為次,接連為帝後上壽。

鄭宓從前見過皇長子幾回,但成了皇後之後,還是第一回見他。

皇長子穿的是朝服,可卻未戴朝冠,而是以一玉冠将發絲束了起來,兩鬓垂下兩绺發絲,瞧着飄逸出塵。

這是道士的裝扮。

他身旁也沒什麽人,便自飲自酌。

鄭宓只看了他一眼,便又與旁的妃嫔說話。

忽然,皇帝出聲道:“明蘇,你皇兄給了你什麽好東西?”

雖是家宴,歌舞悠然,可當着帝後的面,衆人哪有當真輕松用膳的,聞言,殿上便靜了下來,衆人不知是什麽事,只聽着皇帝的語意,不是什麽壞事,便皆帶了笑意,朝信國殿下望去。

明蘇拿出一小匣子,朝着上首笑道:“是大皇兄親自煉成的丹藥。”

“哦?”皇帝飲了酒,已是微醺,聞言,朝着明蘇那端探了探身,揚了下下巴,道:“打開看看。”

衆人面面相觑,殿中更是一點說話的聲響都沒了。

三皇子蹙了下眉,瞧着明蘇手中的匣子便似瞧什麽毒物一般。

五皇子則面上一緊,望向大皇子的眼中有些警惕。

大皇子則施施然坐着,像是什麽都不在意。

明蘇将手中匣子打開了,裏頭是一層軟軟的綢布,綢布之上是枚鴿子蛋大小的藥丸,棕黑色。

“兒臣方才還在與皇兄說,這麽大,如何下咽?”明蘇笑道。

皇長子擡了擡眼,道:“切開來,就着三春之水,每日口服一丸,可延年益壽,永葆青春。”

此言一出,衆皇親皆變了臉色,三皇子厭惡的目光更是自丹藥挪到了長兄身上。

煉丹求長生,是自古便有的,可也是朝廷諱莫如深的。

世人雖不敢明言,卻是人人心知肚明,天子若求長生,便與昏庸不遠了。

殿上情形頓時有些緊繃。

鄭宓腦海中冒出一個念頭,她望向了明蘇,眼中含着些猜測,明蘇朝她一瞥,略略将下颔往下一壓,這是一個極為輕微的,點頭的動作。

鄭宓心一緊,忽然一笑道:“三春之水可是有什麽講究?”

皇帝正眯着眼,遠遠地看着,他到底上了年紀,又飲了酒,看不清那丹藥究竟是何模樣,正失了興致,聞皇後所言,便道:“不錯,為何要用三春之水?”

皇長子站起身,身形清清飒飒,開口道:“班固《終南山賦》有雲「三春之季,孟夏之初,天氣肅清,周覽八隅。」故三春之水,既得複蘇之生氣,又得天下九州之王氣。”

皇帝一擺手:“笑話,水中哪有什麽王氣。”

衆人皆跟着一笑。鄭宓已知明蘇要做什麽了,心頭砰砰直跳,只她信任她慣了。

雖覺不妥,眼下仍是決定替她圓過去,待之後,她尋她來細問。

她想了一想,笑道:“陛下說的是,依臣妾看,煉丹之術,皆是虛妄,否則秦皇漢武,那般功勳,也遍訪了天下術士,為何不見長生?之後平庸帝王,更不必說。”

鄭宓知曉往事,自知皇帝心結,他自負自大,最恨有人禁锢,這樣的人必必然不會以為自己遜于旁人。她如此言說,他必會生出興趣。

衆人聞皇後所言,忙出聲稱是。

皇帝眯着眼,瞧了會兒,忽然道:“呈上來,朕瞧瞧。”

明蘇手中的丹藥便到了內侍手中,轉眼放到了禦案上。皇帝伸手,将丹藥拿到眼前細觀。

衆人屏氣凝神地看着。

皇帝看了好一會兒,又轉頭看了看皇長子,不知在思索什麽,他忽然将丹藥放到嘴邊。底下有人失聲道:“陛下不可!”

皇帝停住了,緩緩地将丹藥放回匣子中,大笑道:“拿回去吧。”

又望向皇長子,“若是十年後,吾兒依舊如今日貌,再來獻朕丹藥不遲。”

衆人頓時大松了口氣,紛紛笑着附和。五皇子更是道:“到時皇兄可千萬不要吝惜仙丹,賜臣弟一枚。”

他言辭之中盡是嘲意,皇長子又一向沒什麽聖寵,衆人偏着五皇子,更是大笑。

他沒聽出來,鄭宓就坐在皇帝身側,自是瞧出來了,陛下方才那句,并非嘲諷,而是真心話。

但殿中衆人都會錯了意,以為皇帝是在譏笑煉丹之術是無稽之談。

殿中歡聲笑語一片,終于有了新歲将近的喜氣。

明蘇端起了酒,輕輕抿了一口,心下很是惋惜,這開端極順利。

可惜阿宓叮囑過她,要她勿多飲酒,否則今日更該痛飲一夜。

但想起了鄭宓,她心中又微微地生出暖意。

阿宓,你看,你雖不在了,我仍聽你的話,便像你在時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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