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這念頭一起, 便再也遏制不住。
始作俑者,害得多少人喪了性命,家破人亡, 怎能任憑他心安理得地享受榮華富貴, 在一座富麗堂皇的宮城之中頤養天年。
鄭宓對太上皇的恨意從未消過, 只是忍了又忍。
昨日自賢妃口中聽聞之事,化成了最後一根稻草,将她的隐忍全部擊潰。
這樣的人實在不配為人, 他活着,便是明蘇心頭永遠的刺, 只會越紮越深, 絕不會有釋懷的那日。
“娘娘……”雲桑入殿, 手裏捧着一柄玉如意,笑着行了一禮, 道, “是陛下命人送來的,經高僧開光,在佛前供了七七四十九日,剛取了回來。”
鄭宓起身,走了過去,雲桑雙手捧着如意呈上,口中又道:“送如意來的那位中官傳了陛下的話,說是給娘娘安枕之用。”
玉如意的成色極好, 通體碧綠剔透, 無一絲雜色,雕琢更是精細,必是出自名家之手。
這個時辰, 明蘇還未散朝,定是上朝前,她便命人去佛堂,将這柄如意取了來。
她知道她昨夜未得安眠,知道她害怕,她想讓她寬心。
即便她自己都在煎熬之中,但她仍是努力地,想與她一份安心。
鄭宓擡手,在如意上撫過,自語道:“我與她說了,要一同用晚膳。”
那便務必要在晚膳回來,不能誤了與明蘇用膳的時辰。
雲桑不知她話中之意,只笑道:“既是要一同用晚膳的,陛下也太心急了,晚膳時親手獻與娘娘,豈不正好,可見是得了寶貝,便迫不及待地要讓娘娘也瞧瞧,這才讓人先送來的。”
鄭宓笑笑,接過了如意,與雲桑吩咐道:“我要去一趟上華宮,選幾個信得過的跟着。”
雲桑一怔,不知太後為何特意強調信得過,她小心地瞧了眼太後的神色,太後娘娘的那雙眼眸好似深淵一般幽深不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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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她看過來,鄭宓一笑,道:“快一些。”
雲桑不敢耽擱,亦不敢深思,忙去辦了。
太後入主中宮這般久了,又掌着宮中大權,要尋幾個信得過的人,自是不難。
但她特意指出要信得過的,雲桑明白,這是要心腹中的心腹。
她一退下,鄭宓又召了她宮中的內侍首領來,問道:“平日給上皇請脈的是哪幾位太醫?”
她一向留意上華宮,上華宮中的一舉一動,不止會呈禀給皇帝,也會禀與太後。
故而內侍首領不假思索道:“是王、趙、董三位院使,有時也會命太醫院院首親去診脈,幾乎回回都是不同的太醫。”
鄭宓聽出來了,是太上皇害怕只用一位太醫,會讓這位太醫被收買,加害于他,故而每回都召不同的太醫。
她眼中流露譏諷,與內侍吩咐道:“你這就去太醫院盯着,過會兒,若上華宮有人來召太醫,不論召的是誰,都只許院首奉召。”
內侍聽明白了,道了聲:“是……”便立即去辦了。
不多時,雲桑也安排好了。
鄭宓自她寝殿中的一木匣子裏,取了青花瓷的小瓷瓶,放到袖袋中。
自大內往上華宮,不算太遠,但也不近。鄭宓城宮車,出了宮門。
她倚靠在車中,暗自思索着。
太上皇極為惜命,不止太醫,每回都召不同的,一日三餐,他都會親自查驗,而後命宮人當着他的面嘗過,方會食用。
可再是惜命,再是謹慎,又能如何,從前無事,只是沒人想要他的命罷了。
宮車行了半個時辰,到了上華宮宮外,突然停住了。
鄭宓睜開眼,正欲問,出了什麽事。這關頭,可不能節外生枝。
車外雲桑便禀道:“娘娘,是淑太妃娘娘的車駕。”
鄭宓一怔,轉瞬便明白了什麽,她掀開門簾探身瞧去,只見淑太妃車駕的門簾也掀開了,她望過來,對上鄭宓的目光,笑了一下,随即便是傾身一揖。
鄭宓回以颔首,二人皆未開口,卻就此心照不宣。
兩輛車駕一前一後地入了上華宮。
宮中,太上皇正預備着用午膳,親自取了銀針試過毒,又命一內侍,當着他的面,每道膳食,都嘗了一口。
實則,奉到太上皇面前的膳食,皆是試過毒的,但他不放心,必得親自再試一遍。
內侍嘗過,無礙。太上皇方才安心,拿起玉箸,由宮人伺候他用膳。
他喜好享樂,用膳的排場極大,邊上有四名宮婢專為他布菜,他朝哪道膳品多瞧一眼,便立即有人為他布上。
鄭宓與淑太妃到時,太上皇剛到半飽,聽聞她二人來了,嘀咕了一句她們怎麽一同來了。
随即面色不虞地擱下玉箸,擦了擦嘴,好似極為敗興,道:“撤下去。”
“倒也不必着急。”鄭宓入了殿,說了一句。
預備撤下膳食的宮人聞言,便立即停住了。
“退下……”鄭宓又道。
殿中原有的宮人齊齊行了一禮,不曾看過太上皇一眼,便立即如潮水一般退了出去。
太上皇正惱恨她在他面前發號施令,此時見原本的宮人都退下了,只餘下鄭宓與淑太妃帶來的宮人,他直覺不妙,立即慌了神,道:“爾等欲何為?”
鄭宓不答,命人關了殿門,方道:“臣妾來此,是侍奉上皇用膳。”她說着話,自袖袋中取出了青花瓷瓶。
太上皇大驚,他站起來,欲走,卻被按在了座上。
鄭宓看了一眼,是淑太妃帶來的內侍出的手。
“太後娘娘,這是什麽?”淑太妃仿佛沒看到眼前的幹戈,見鄭宓取出瓷瓶,問道。
鄭宓答:“鈎吻……”
淑太妃不明所以。
鄭宓解釋道:“便是斷腸草。”
淑太妃恍然大悟。
“你們……”太上皇大怒,正欲咆哮,便被捂住了嘴。
他到底上了年紀,縱使掙紮,被兩個身強體健的內侍按着,也動彈不得。
淑太妃瞥了他一眼,沖鄭宓搖頭:“太後娘娘這個,不好,不夠烈,配不得太上皇陛下的功勳卓絕,不妨用臣妾帶來的。”
她說着話,也自袖袋中取出了一小小的瓷瓶,一面打開了瓶塞,一面與鄭宓道:“這藥藥性極綿長,一服下去,先是腹痛如絞,接着肝腸寸斷。
而後五髒俱焚,七竅流血,卻不會斷氣,要折磨上一個時辰,方得解脫。”
她的語氣很淡,像是說一件尋常之事。可鄭宓卻自她漠然的眼中看出了濃烈的恨意。
這恨意仿佛存在了許多年,在日複一日的隐忍中,瘋狂生長,直到這一刻,終于爆發出來。
淑太妃在那一桌的禦膳上掃了一眼,将瓷瓶中的粉末全部倒入了一盅湯裏。她親自端了起來,用湯匙攪了攪,朝上皇走去。
她竟是要親自動手。
鄭宓面色一變,扯住了淑太妃的衣袖,阻止道:“太妃!”
對付這樣的人,何必污了自己的手。且她始終有一絲顧忌。
太上皇,到底是與了明蘇血肉之軀的父親。
淑太妃低頭看了眼鄭宓的手,她別了下身,輕輕地将衣袖扯了回來,看着鄭宓,道:“太後娘娘看着就好,臣妾這怨氣積了許多年了,不親自動手,恐怕不足以洩憤。”
她說罷,便走了過去,命人按住了上皇,将毒湯一勺一勺,往他嘴裏灌了進去。
“你這毒婦!”太上皇掙紮痛罵,湯水從他唇角流下來,狼狽不堪,但不論他咒罵,淑太妃始終不停。
他被迫吞咽,恐懼布滿了他的面容,眼睛裏迸發出血絲,惡狠狠地瞪着淑太妃。
而淑太妃卻像是什麽都沒看到,只顧着将毒湯喂他喝下去,甚至還騰出手來擦去他嘴角的湯汁。
太上皇的掙紮越來越弱,最終化作了對淑太妃的畏懼,他看向淑太妃的目光,便好似在看什麽可怕的鬼魅。
終于一盅毒湯都灌下去了。
鄭宓目睹了全部,她震驚淑太妃的恨意,但想到太上皇對明蘇所做之事,又覺理所當然,哪一個母親能對這樣的事容忍。
宮人松了手。
太上皇望着淑太妃,又望向鄭宓,低聲喃喃道:“朕是皇帝,天命所歸,你們怎可……”
話沒說完,他像是終于想起了什麽,忙将手伸進嘴裏,摳挖喉嚨,嘔吐起來。
他跪在地上,形若瘋癫,毫無尊嚴。
不一會兒他便捂着肚子,蜷曲了起來。
“太醫!”他喊道,“召太醫……”
無人理會。
他聲氣弱了下去,面若金紙,痛苦萬分,爬到她們腳下,抓她們的衣擺,痛楚使他面容扭曲,他含糊地說着哀求的話。
這情狀,實在令人不适。可鄭宓卻覺快意。
明蘇當年也是這般哀求。
鄭家滅門時,衆多老弱婦孺,慘遭欺淩時,也曾如此哀求。
但那時,誰人憐憫過他們。
淑太妃道:“走吧……”
她們走出大殿,關上門。
殿外寒風襲來,卻別有清爽之感。
“太後娘娘。”淑太妃望着遠處,溫聲說道,“昨夜,我思來想去,心中實在難受,于是便去了垂拱殿。”
鄭宓意外,昨夜無人通禀,她與明蘇,都不知她來過。
淑太妃望向她,目色甚是柔和:“宮人說你在殿中,我便未來攪擾,命人不必通禀,只在殿外待了一會兒,便走了。”
這是委婉說辭,待的只怕不止一會兒,是告訴鄭宓,她知曉她昨夜宿在垂拱殿中,未曾離開。
鄭宓一時驚慌,她忙道:“太妃,我……”
淑太妃搖了搖頭,示意她不必慌張。
此處只她們二人,許多話,也不必隐晦着說了。
“能有人陪她,愛惜她,我身為母親,很是欣慰。”
她沒有說,明蘇曾經傾心一名叫做鄭宓的女子,她也不知眼前的太後,便是鄭宓,她只以為明蘇終于能從過往走出來,能嘗試着去待別人好。
淑太妃很高興。
心中挂着一個永遠回不來的人有多煎熬,她明白,就像是日子突然間停住了一般,每時每刻,皆是度日如年,生命失了色彩,失了歡欣,萬物都沒了光彩,五感都似消失了,嘗不出滋味,嗅不了芬芳,也看不進世間一切的美景。
這一世其實早就結束了,就結束在那人離去的那一刻。
之後的歲月不論多悠長,都只是熬,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回憶當年,活在過去的時光裏,夢中歡笑,醒着卻是連淚都流盡了。
她明白這滋味,她已熬了這些年了。故而明蘇若能走出來,她自是高興的。
至于皇帝與太後的身份之別,女子與女子有違倫常,與一世困苦思念相較,都是末流而已,何必在意?
“今日之事,太後娘娘只做不知,都是我做的。”淑太妃又道。
太上皇不慈不愛,歹毒卑劣,但畢竟是明蘇的父親。
枕邊之人殺害了她的父親,不論明蘇是否在意,都不必讓此事留下痕跡。
鄭宓先是驚愕,随即感激不已:“太妃……”
淑太妃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不必多言:“後面的事,我都安排了,太上皇是自己摔了一跤,心悸而亡,娘娘便說是才來,恰好遇上了,什麽都不知道。明蘇那裏,我會去說。”
她這番好意,鄭宓記下了,她點頭道:“多謝太妃。”
“不必見外。”淑太妃說道,她回頭看了眼殿門,心想,謝什麽,她盼着這一日,盼了許多年了。
這麽多年,唯有今日,是暢快的。
今日天清氣朗,陽光映照在白雪上,反光有些刺眼。
淑太妃回過頭,看到眼前這片開闊的天空,與金燦燦的陽光,難得的感受到,一切都是如此美好。
但下一刻,她便覺心中空了下來,眼前的光景再好,都與她無關。
她所愛已不在,所痛恨之人也要不在了。
唯一關心的明蘇,也有心愛之人,會慢慢忘記過往的苦楚,随着歲月朝前走。
她似乎什麽都不必牽挂了,像是飄然伶仃的浮萍,孑然一身,無愛無恨,只是活着。
作者有話要說:這段感情得到了婆婆的認可。
太上皇總算下線了,斷更的這些日子,我每天都想怎麽讓太上皇下線,真的太礙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