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一名女官帶着兩名宮娥自花房出來。
兩名宮娥的手中都捧着一盆花, 是花房新種出的一品牡丹,色澤明豔,情态動人, 頗有幾分矜貴風流之态。
培植它的花匠将這品牡丹取名為冠蓋滿京華。
這是近兩日才培植的, 還未來得及上報, 誰知今早湊巧陛下經過花房,見了這株牡丹,便停下看了看, 饒有興致地問道:“這牡丹朕從前從未見過,可是新得的品種?”
女官不敢隐瞞, 忙道:“回陛下的話,正是。”
陛下揮了下手, 命人将花盆擡了起來,她湊近看了看。
女官躬身侍立在側, 唯恐陛下不喜, 便大着膽子悄悄擡眼看, 卻見陛下面上有幾分新奇,卻并無贊賞之意。
女官只看了一眼, 便忙又恭敬地低下了頭,只心內嘆了口氣,可惜了,若陛下喜歡,興許會厚賜花房上下。
“既然是從未見過的新品……”陛下開了口, 沉吟片刻, 語氣中染上一絲微不可查的笑意,“便送兩盆到慈明殿去,娘娘興許喜歡。”
女官忙應了是, 陛下便舉步走了。她身形清雅,步态怡然,讓女官看得出了神,只覺陛下與她所想的模樣全然不同。
若忽略陛下九五之尊的威儀,倒像是個溫文的書生。
女官不敢耽擱,忙令人收拾出兩盆開得最好的牡丹,又細細地看了好幾遍,剪了枝,方送出來。
此時便是往慈明殿的路上。
後宮多景,草木蔥茏,許多小路便掩映在草木之後,若隐若現的,很有幾分野趣。
只是這野趣是人有意堆砌出來的,聽聞陛下當年在外流亡,經過許多這樣的野徑,那時是驚心動魄。
而今想起,卻也覺懷念,便令人在宮中仿着江南的樣子,修築了這些叢林掩映的小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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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倒是容易,別的皇帝來了興致都是修宮殿修盛景,他們這位陛下居然是在宮中修小徑。
原以為陛下淡泊了這些年,終于忍不住要大興土木的大臣将高高提起的心安放回原處,修幾條小徑,倒是不費什麽錢。
不止不費錢,工期還短,不到一月,那一處便照着陛下親自描畫的圖紙上的模樣建成了。
幾位在陛下面前得臉的親王郡王上趕着奉承聖意,向陛下讨了恩典攜妃同來觀景,觀了一圈,贊不絕口,都說是匠心獨運,精巧雅致得很。
女官為了趕路,便走了這小道。她是江南人士,小時家中鬧了荒,被父母賣入宮的,還記得江南的模樣。
眼下走在這路上,倒是沒看出這出景哪裏就匠心獨運,精巧雅致了,只是她記憶中的家鄉一模一樣。
只是這話她是萬萬不敢宣之于口的,只在心中轉上 一圈也就罷了。
她們走過這長長的小徑,突然聽到一叢茂密的樹後傳來說話的聲音。
女官停下了步子,那說話越來越近,直到那叢樹後方停,想必是說話的人站在了樹旁。
她們興許是以為此地僻靜無人,竟一絲聲音都未壓。
“聽聞陛下昨日與幾位大臣又生嫌隙了?”是名宮娥的聲音。
“是啊,我在垂拱殿外灑掃,看到那幾位大人自裏頭出來時,唉聲嘆氣的,中書令倒還好,一名白發白須的老大人氣得渾身發抖,說老夫活了大半輩子,從未聽聞竟有如此荒誕之事!中書令斥了他……”
說話的是一宦官,聲音細軟,仿佛拿捏着嗓子,他停頓片刻,在與他一同的宮娥催促下,方帶了幾分得意接着往下說:“中書令斥他道,這話是能說出口的嗎?那老大人重重地甩了下袖子,便一聲不吭了。”
女官聽到這裏,便知不好,這不是她們這些宮人能知道的事。
她忙朝身後那兩個小宮娥打了個眼色,小宮娥會意,三人放輕了腳步,小心翼翼地走了。
直走出好遠,一名宮娥方大出了口氣,而後又頗為好奇地問道:“姑姑,他們說的是陛下與太後的事,令大臣們不滿了嗎?”
女官聞言,當即斥道:“這不是你我能置喙的事!”
宮娥也知失言,忙告饒道:“姑姑我錯了,不敢了。”
見她如此,女官也緩了容色,溫聲道:“你看除了那二人,宮中上下可有人敢議論此事?要謹言慎行啊。”
宮娥連聲稱是。
女官嘆了口氣,陛下并不遮掩,這些年下來,宮人們自然多多少少地見過一些陛下與太後相處的模樣,可誰敢議論呢?她想起方才那二人,心知他們恐怕兇多吉少了。
她猜得不錯,她們走後沒多久,九殿下明申正好自那處經過,他而今已進學了,知曉了不少道理。
平日下學,最愛的便是這條道,倒不是與那些宗親般欲讨好陛下,而是他當真喜歡這些小徑的質樸野趣,與他在別處見的都不同。
走了那條道,自然聽見了那宦官與宮娥的議論。
明申的臉倏地沉下,朝後一招手,他身後跟着四名內侍,見他有吩咐,為首的內侍便走上了前,這是數年前陛下替他挑的貼身近侍,平日裏很是忠心勤懇。
“将這二人拿下,而後你親去垂拱殿将此事說與玄過,他知如何處置。”明申低聲吩咐道。
內侍擡袖道:“是……”
那二人還不知大禍臨頭,正湊在一處,說得津津有味。
這宦官與宮娥是同鄉,二人相識已久,相互間有些情愫,宦官又是張揚的性子,最喜在心上人面前口出不遜,議論禦前之事,既是顯擺,也為顯出自己的能耐來。
明申聽得皺眉,又喚住近侍,冷聲道:“拿下了先堵住他的嘴!”
近侍應了是,方帶着人去了,想着,宮中的規矩,自來最要緊的一條便是守口如瓶,陛下跟前的事都敢洩露散播,往後這宮中怕是再見不到這二人了。
女官三人到慈明殿時,太後娘娘正與近身的宮人說着什麽,見她們入殿,望見她們手中的花,面上露出一個微笑來,站起身道:“這便是陛下說的牡丹了。”
女官忙跪下行禮:“請太後娘娘賞花。”
太後道了聲:“免禮……”緩緩踱步近前。
這還是女官第一次面見太後,前幾年宮中流傳太後與陛下之事時,她雖口上不敢與人議論,但心中也難免想過,是怎樣的女子,能讓陛下甘願舍棄名聲不要。
妖媚張揚的,清雅多才的,還是柔弱無助的,她都想過。
但還未等她猜出個所以然來,宮中便似一陣凜冽寒風席卷過一般,人人噤若寒蟬,再無人敢議論此事。
她本就是癡心于花卉的,見如此情形,也就沒再理會此事,一心撲在了那滿園的繁花上。
而今終于得見,卻是意外,太後娘娘似乎不是她想的任何一種模樣。
她模樣清麗,行止端莊,泰然自若得很,走到花前。
各看了看,面上浮現一點笑意,點了頭道:“就擺在這殿中吧。”
語氣溫和,卻不熱絡,看不出她是喜歡這花,還是不喜歡。
太後娘娘的性子有些冷淡,恐怕不好相與。女官心下暗道愈加恭敬起來,命宮娥将花原地放下。
她又聽太後道:“這樣熱的天氣,你們走一趟辛苦了,去喝盞冰飲再走吧。”
她一說,女官方發覺自己身上滿是汗意,她忙謝了恩,領着宮娥出去了。
一到殿外,便有一名慈明殿的宮娥命人将她們引去了廊下陰涼之處,捧了三碗清涼解暑的綠豆湯上來。
不多時又來了一宦官與她道:“太後娘娘口谕,你們培植牡丹不易,花房上下各賜一月薪俸。”
女官忙要行禮,那宣口谕的宦官笑着道:“大熱天的,別跪了,福一禮便是了。”
他敢這樣說,自是得過太後吩咐的。
女官又想,太後性子有些冷淡,為人卻是極好,很是體恤,她突然想起早上見的陛下,莫名覺得這二人其實般配得很。
女官剛走,明申便到了。
他今年九歲,年初陛下剛封他為晉王,也在宮外建了府邸。
不過他更喜歡待在宮裏,喜歡在太後娘娘身邊,聽她的教誨。
這時到了慈明殿,他絲毫不提方才撞見的事,行過禮,便待在鄭宓身邊,一點也不見外道:“這天快将兒臣熱死了,母後賜兒臣一盞甜湯如何?”
早備下了,都不必他說,宮人已下去端了。
鄭宓與他随意的說着話,問問他近日學得怎麽樣了,先生教得可好?
明申一一答了,又見殿中那兩盆花,都不必深想,便知是哪裏來。
他年幼時撞破過陛下與母後親近的秘事,那時不知事。
而今漸漸懂了,宮學中有宗室子弟,他偶然聽人議論,說陛下與太後如此行事敗壞人倫,有違綱常。
明申幾乎是太後驕縱下長大的,聽聞此言,自然氣得很,記住了那宗室的名姓,而後拿捏住他的把柄,将他趕出了宮學。
他進學這些年,有先生教誨,自然知曉何謂人倫,何謂綱常。
可他也時常見陛下與母後,見過她們相視而笑,見過她們相互關懷,也見過她們因小事而拌嘴,最後總有一人低頭認錯。
并無什麽聳人聽聞的事,皆不過尋常人間的相處罷了。
可偏偏如此尋常,卻又讓明蘇覺得人倫綱常哪及得上真心真意。
“這花可是陛下送來的?”明申端着玉盞,慢吞吞地喝着,口中還不肯閑着,仰頭去問鄭宓。
鄭宓摸摸他的腦袋,但笑不語。
明申想起早上在宮學聽聞那事,想了想,決定還是告訴母後。
“昨日有位老禦史頂撞陛下了,陛下動了怒,當着衆臣的面斥了他一頓,今日又将他的官奪了,眼下就在大理寺獄中關着。”
明申口齒清晰,三言兩語便将事情說明白了。
他倒不是告狀,只是覺得這樣的事,陛下恐怕不好受,她多半也不會告訴母後的,一個人撐着,多孤單呢。
果然他一說完,便見母後的神色凝固了,只是很快她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午膳也備好了,你多用些,下午還要聽先生講課的。”
明申懂事地點了點頭。
鄭宓到垂拱殿時,正是太陽最烈的時候。
玄過候在殿外,見她來,忙行禮,正要通禀,鄭宓擺了擺手:“我自己進去便是。”
明蘇早有吩咐,侍奉太後,便如侍奉她,玄過自不敢攔着,恭聲應了聲:“是……”
殿內置了冰,較外頭涼快許多,鄭宓推門而入,便看到了閉目養神的明蘇。
她并未坐在禦座上,而是坐在了禦座前的臺階上,也沒墊什麽,席地坐着,長長的雙腿伸直了,合着眼睛,聽邊上一名內侍念書。
那內侍念得專注,餘光見到太後,便是一驚,太後對他搖了搖手,內侍忙又穩住聲音,接着往下念。
鄭宓走到明蘇身前,緩緩彎身,捏住她的鼻子。
明蘇猛地睜開眼,見是她,眼睛一亮,甕聲甕氣地笑道:“你怎麽來了。”
鄭宓松了手,坐到她身邊,細細地端詳着她。
明蘇伸手捂她的眼睛:“不要看了。”
她的聲音裏,有些許羞澀。
鄭宓便禁不住笑了笑。
明蘇越來越有皇帝的威嚴了,她将宗親扶植了起來,卻并不多倚重,只令他們平衡朝堂,後又啓用了不少士人,将天下牢牢地掌控在手中,如今大臣已無人敢違逆她的心思了。
她們的事,即便大臣們猜到了,也無人敢當面說出來,他們只怕陛下哪日自己宣告于世,那時他們便裝不了糊塗了,為了臣節,哪怕拼死,也得勸谏。
而眼下,最大膽的大臣最多也只敢如昨日那位老禦史一般含沙射影地谏一谏,與皇帝之間維系平衡。
然而即便如此,也使得明蘇大動肝火,今日便将那禦史奪官下獄了。
如此看來她這皇帝當的甚是霸道,剛愎自用。
可只要不提此事,她平日是很敬重大臣的。
鄭宓看下來,只覺得這幾年,明蘇越發地像她年少時的模樣了,溫潤少言,好讀書,好鑽研,為人亦平和。
“牡丹可好看?”明蘇又問。
鄭宓有些含糊的沉吟道:“牡丹啊……”
明蘇便知她的意思了,禁不住笑起來:“我也不覺得好看,只是新奇,便令他們送去你瞧瞧。”
鄭宓眼中染了一層笑,她就知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