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在這一刻,一切的事物仿佛都變得緩慢起來,那只雞的神态動作被無限地放慢,每一片羽毛的抖動似乎都清晰落入易詞眼中。

鳴叫時的姿态,撲棱翅膀将飛不飛的姿态,環顧四周的姿态,昂首站立的姿态,這一切的姿态在易詞的心中構建出了一只鮮活靈動神氣十足的五彩錦雞。

一股氣自易詞的胸口湧出,流通遍全身,讓易詞有種躍躍欲試的沖動。他迫不及待轉頭進了房門,門重重地關閉,留下外面大眼瞪小眼的邱涼蘭氏兩人。

一番折騰之後,兩人終于把三只錦雞給抓住了。兩人氣喘籲籲,腦袋上都粘着幾根紅色的羽毛,看着狼狽至極。

邱涼緊緊抓着兩只錦雞的翅膀,一雙眼睛發亮道:“終于有肉了,這雞是該烤着吃還是炖了吃呢?”

蘭氏稍稍平複氣息,一聽邱涼這話想都不想就拒絕了:“不行!好不容易才不知從哪兒飛來三只雞,吃了就沒了。我看這三只紅腹錦雞,分別是兩母一公。不如把這只公的拿去給大人炖湯補補身子,剩下的兩只母的養起來,留着下蛋給大人吃。”

邱涼咽了咽口水道:“那幹嘛不把母的吃掉一只,留下一公一母來生蛋,孵出更多的小雞呢?”

蘭氏:“……”

仔細想了想,好像也沒什麽不可以。

不過,蘭氏回想起抓雞時小宮女那生龍活虎、上蹿下跳的身影,一時有些怪異道:“你怎麽這麽虎?不像個女娃,反倒像個男娃。”

邱涼身體一僵,讪笑道:“從小就追雞攆狗,是比別人要靈活點。”

……

易詞關上房門,滿腦子都是五彩錦雞的神态與模樣。

他鋪開畫絹,研磨好墨,提筆靜靜閉上眼眸沉思了一會兒,在腦海中構建出一副畫面來。

深山肅清,山間還有晨露濕潤,遠處是一片陡峭嶙峋的石壁,石壁上有一棵姿态健美招搖的青松,而近處則是一塊怪異的大石,石頭腳下有蘭草郁郁。石頭上面一只色彩鮮紅的紅腹錦雞正神氣十足地站立着。這只錦雞神态靈活,姿态悠閑,仿佛正在接受晨光的沐浴。

構圖完畢,易詞早已是胸有成竹,提筆沾墨一氣呵成,用精細的線條将整幅畫面勾勒在畫絹上,而後又用蛤粉調制而成的白色均勻地鋪在絹布的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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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步名為“托色”,原是因為絹布輕薄不易上色,故而需要在絹布的背面塗以白色來襯托絹畫正面的色彩。

做完這一步後,易詞轉回絹畫的正面,依次用淡墨鋪色,層層暈染,用調制好的顏色反複上色,最後又用上筆尖稍硬朗的石獾筆勾線……

在經過一系列繁瑣而精細的步驟之後,這幅《松石錦雞圖》已然是完成了。

只見一只錦雞色彩鮮紅,呈現于畫面的正中心,活靈活現,仿佛下一刻就要從山林中飛出畫絹來。錦雞身後,古松、雲霧與陡峭層疊的山巒相映相發,使畫面更有一種幽深飄逸之感。

易詞長吐出一口氣,再看窗外,已經是深夜了。不遠處的桌上還放着一碗涼掉的湯,整間屋子燈火明亮,而邱涼正趴在長桌的另一邊,早已經睡着了。

等到易詞叫醒邱涼,邱涼這才一下驚醒過來,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道:“天亮了?”

易詞搖頭:“還是深夜。”

邱涼想起之前他見到天快黑了,仍然不見易詞出來,于是他便推開房門進來把燈點上了。那個時候易詞正在專心作畫,根本沒注意到他,現在易詞主動叫醒他,莫非是……

“你畫完了?”

邱涼跳了起來,沖到畫桌前一看,見到這畫的忍不住嘆道:“太好了!現在只要讓洛安把這幅畫帶給魏玉舒就好了,剩下的就交給他了。”

第二日。

絹畫已經幹透,易詞将這幅畫緊緊卷起包裹起來,叫來了洛安。

當天這幅畫就送到了魏玉舒手中。

魏玉舒這一月多以來,喬裝打扮成一個模樣平凡的文士,很快得到秦王身邊親近的大臣郎中令李閏的賞識。

有了李閏的極力引薦,魏玉舒已經與秦王顧政見面兩次。

然而魏玉舒這兩次面見秦王顧政,非但沒有顯露自己的真才實學,反而做出一副迂腐保守的模樣。這讓秦王顧政厭煩不已,連帶着看到李閏都有些煩了。

魏玉舒之所以如此,正是在拿喬,也有試探秦王的求賢若渴的真假和治理好國家的決心之意。

這兩次見面交談下來,魏玉舒看出顧政的确是為求人才不惜代價,胸中更是有一腔熱血想要進行一場變革,來實現自己的抱負,這讓魏玉舒對他也有了幾分欣賞。

魏玉舒正在房裏思考第三次面見秦王時該說出何種言論,是一語中的指出秦國現存的危機?還是針砭時弊,提出目前秦國最需要的治國舉措?

就在這時,房門外傳來一聲敲門聲。

短促響亮的敲門聲後,外面陷入沉默之中。

魏玉舒知道,是洛安來了。

他打開房門,鋒利的視線第一時間注意到洛安背後背着的長卷上,眼瞳收縮了一下,表情卻并沒有什麽變化,平靜得近乎冷酷。

他從洛安手中接過那副被嚴密包裹着的長卷,快步拿到長桌邊上攤開。

魏玉舒動作不徐不疾,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指下手十分輕柔,仿佛在觸摸心愛之人的臉。

待到這幅半人高的長卷徐徐展開在他眼前,魏玉舒見着這幅易詞連夜畫出的《松石錦雞圖》,一雙清冷理智的目終于有了變化,透出淡淡笑意,還算滿意地道:“倒是有了些長進。”

不過,當魏玉舒視線落到這幅畫的最下端,卻輕輕皺起了眉頭。

這幅《松石錦雞圖》不管是畫還是字都堪稱技藝雙絕,唯獨少了一樣東西——蓋印。

沒有蓋印,就無從知曉此畫是何人所做,沒有作畫者的名字,也就無從積累名氣了。

洛安見魏玉舒收下了畫,便準備離開。

魏玉舒出聲叫住了洛安,對洛安吩咐道:“這幅畫沒有蓋印。你回去之後傳話給易詞,讓他想一個化名,将化名寫給我,我按照他的字跡給他刻一個章。”

洛安點點頭,飛身躍起,幾個落步消失在此處。

……

“化名?”易詞一時間蹙眉思索。

一想到自己的書畫就要拿去售賣,因此必須取一個化名,易詞的心中又是緊張又是慚愧。

緊張的是擔心自己的畫無人欣賞問津,淪落成為笑柄;慚愧的是他自诩清高,如今卻像個商人一樣,擔心自己的畫是否能賣個好價。

邱涼倒是理解不了易詞這複雜糾結的心思,兩手交叉放在腦後道:“這不是很正常嘛?賣得價錢越高,想買畫的人越多,不就越證明自己的畫有價值嗎?”

易詞被邱涼說服了一些,眉頭雖然還是緊擰着,卻也開始老老實實思索自己今後的化名了。

化名很重要,相當于他的第二個身份,一個不受拘束的,完全脫離第一個身份而存在的身份。

易詞回想起以往躲躲藏藏在深夜作畫練字的情形,如今他可以想怎麽書畫就怎麽書畫了,沒人能指責他玩物喪志了,只是父王留給他的國也亡了……

易詞只覺得鼻頭一酸,悲從中來,不可斷絕,忍不住仰天一嘆道:“如今我已是閑人一個,不若就叫萬悲閑人吧!”

易詞奮筆疾書,一氣呵成,寫完之後看也不看,将宣紙交給洛安,悲怆道:“拿去吧。”

邱涼忍不住道:“你這樣好像那些不得志的老頭子啊。”

易詞:“……邱涼你想挨板子了是不是?”

……

當魏玉舒拿到易詞寫的化名時,平靜的面容似乎有些崩裂,但很快恢複一副古井無波的冷靜模樣對洛安道:“你明日辰時再來我這裏,随我去一個地方。”

等到洛安離開後,魏玉舒關上房門,取下自己帶在手上的薄如蟬翼的人皮手套,露出一雙雪白得能清晰看見每一條藍色血管的雙手。

這雙如美玉雕成的手一寸寸在牆壁上摸索着,最終從牆面上取下一個石塊。

石塊後有一處空當,放着一個棗紅色雕刻得精細美觀的木箱子。

随後,魏玉舒依次從木箱裏取出一小塊沉香木的木料,數十把刀頭大小不一的雕刻刀,就着這塊散發出清雅濃郁香味的沉香木,極為專注地雕刻起來。

一直到夜半三更,魏玉舒終于将這一枚兩指長寬的印章雕刻好了。

這枚印章不僅僅将易詞所書寫的“萬悲閑人”三個字完美地複刻在了印章上面,同時造型簡單優美,于細節處臻于完美,堪稱巧奪天工。

魏玉舒手指摩挲着這枚印章,自語道:“這樣他應該會喜歡吧。”

第二日,這幅蓋着萬悲閑人印章的《松石錦雞圖》被送到了年逾六十的陽雪閣主人松雲老人手中。

松雲老人在文壇畫壇中皆有極為尊崇的地位,于書畫方面的造詣高深,堪稱一代大家。同時松雲老人也是收藏大家,擁有一雙能辨別凡俗的毒辣慧眼。

這位精神矍铄、受人尊敬的老者一見到洛安手中徐徐打開的畫,雙目緊緊盯着畫卷片刻,竟是騰地一下站立起來。

他立馬走上前湊近了端詳這幅畫絹,越端詳就越是驚嘆。

越是懂畫之人越能品味到這幅圖的精髓所在。

這幅《松石錦雞圖》不論是繪畫本身,還是題在畫上的幾行字跡,技藝都達到了十分的高度。更絕妙的是這幅圖上的題字與整幅圖的意境構圖達到了水乳交融的程度,相映相發。

題在畫上的字補足了整幅圖的大片留白,同時将畫的意境表達得更加深遠,兩者相得益彰,韻味悠長。

松雲老人銳利的眼神一下注意到畫上的蓋章,忍不住撫着胡須長舒口氣:“好一個萬悲閑人!這蓋章上的字疏狂勁瘦,力透紙背,由此字可以想象這萬悲閑人該是何等的傲骨铮铮!想來應該是位隐居山林如閑雲野鶴般的高人!”

松雲老人緊接着追問魏玉舒道:“這幅畫你是從何處所得?這萬悲閑人究竟是何人,為何擁有如此技藝,天下卻未聞其名?”

魏玉舒扮做的富商讓擡手洛安收起畫卷,轉頭看着松雲老人不卑不亢道:“萬悲閑人正如老者所言,是一個隐居在山野的高人。在下機緣巧合得以認識到這位高人,同樣驚嘆于萬悲閑人的技藝,不忍讓這些字畫蒙塵。于是在我的萬般勸說之下,萬悲閑人終于答應将這些字畫交給在下,讓在下為這些字畫尋覓一個好去處。”

松雲老人眼中閃過一道光亮道:“這麽說,不止這一幅畫,以後還有許多字畫得見?”

魏玉舒點頭笑道:“那是自然。”

松雲老人也笑了起來:“如此,看來有必要為這幅《松石錦雞圖》辦一個品畫大會了。”

松雲老人既是書畫大家、收藏家,同時也是天底下最富有的商人之一,經營着天下皆知的陽雪閣。他自然聽懂了魏玉舒話語中的意思,也在同時嗅到了巨大的機會。

只有讓萬悲閑人這個名號真正起來了,後面的萬悲閑人的字畫價格自然會水漲船高,受到人們的競相追捧。

品畫大會的日子定在一月之後。

而這個日子,就在易詞與顧政大婚的日子後七天。

松雲老人不僅花易詞想都沒想到的價格拍下了他的畫,還決定專門為他的畫舉辦一個品畫大會!

這個價格,就連曾經是國君的易詞都覺得太高了。

得到洛安傳回來的消息,易詞當夜竟然有些睡不着覺。

他躺在床榻上,黑暗中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只覺得一切都好像做夢一般。自從亡國之後,他的心情從未像今日這般,輕飄飄好似在雲端。

原來他的字畫,竟然值這麽多錢。

對于一月之後的品畫大會,易詞的心思湧動,他想要去參加這品畫大會,但他如今困在宮中,沒有顧政的命令,是絕對出不了宮的。

但要怎麽樣才能讓顧政同意他出宮呢?難道要讓他對顧政服軟不成?

不!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易詞心中蹭地燃起仇恨的怒火,顧政滅了他的國,他怎麽可能腆着臉無恥地對顧政服軟!

想到此處,易詞的心情一瞬間低落下來,扯了扯被子包裹住自己,輕輕地嘆了口氣。

作者有話要說:  顧政:什麽時候輪到我出場?怎麽五章了我還沒娶到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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