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兩座被圍困的城池, 譬如兩座孤島,雖彼此鄰近,卻無法觸及。

四國大軍重重包圍之下, 兩座城池有了不同的結局。

易詞聽過這場戰役, 在那場戰争中, 顧政親率大軍,以秦國一國之力打得四國潰散奔逃。自此四國衰敗, 六國之中再無一國擁有對抗秦國之力。

雖然知道這場戰争的結局, 但其中內情易詞卻是不知曉的。聽顧政這麽一說, 易詞似乎隐隐抓住了什麽, 卻不敢繼續往深了聯想下去。

顧政銳利的眼眸像是穿透了易詞的身體, 看到了更遙遠的地方。即便是顧政這般性格冷酷沉穩之人,在提到那場戰争時依舊瞳孔中有着震蕩。

當封閉的城門終于打開,一座城池的人疲憊的面容流露出欣喜, 他們歡欣雀躍,彼此擁抱流淚, 慶幸自己終于扛過了這場圍城之戰。而當顧政來到第二座城池時,沉重的城門緩緩開啓, 不知為何,顧政的心中浮現出不詳的預感。

腐爛腥臭的氣味從封閉的城門中湧出, 讓顧政變了臉色,也讓顧政身後跟随的将士們得勝的喜悅凝固在了臉上。

他們驅馬緩緩進入這座死氣沉沉的城池, 仿佛進入一座人間煉獄。

屍體!血跡!

一堆被剜去血肉的屍體堆積在坑裏,蒼蠅亂飛, 蛆蟲蠕動,濃烈的腐臭味便是從其中傳來。讓人只看一眼就胃液翻湧,控制不住想要嘔吐。

城池中存活的下來的人麻木地看着入城的軍隊, 沒有劫後餘生的喜悅,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空洞。

城池中的人完全切斷了與外界的聯系,只能靠着城池中僅存不多的糧食渡日。但很快,糧食不夠了。剩下的糧食優先供給了守城的士兵,而城內的百姓只能忍受着饑餓與口渴。

如此餓了十天,已經有不少人餓死。那些屍體無人打理,就這麽丢棄在街上。

又過了五天,終于有人扛不住蝕骨撓心的饑餓,開始率先向那些屍體下手。

于是駭人聽聞的事情就這麽發生了。

要想活下去,只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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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詞眼眸浮現出深深的駭然,他的胃強烈翻湧,想要嘔吐。他用一只手捂住嘴,眼裏滲出了淚液。

顧政問他:“為何一座城池的人能夠安然無虞,另一座的城池卻發生了這種慘劇,你知道其中的原因麽?”

易詞的腦子很混亂,說不出一句話來。

顧政道:“因為一座城池有運河流經,糧食等補給物可以通過運河輸送進城,是以這座城池的人雖然糧食不多,卻不至于短缺到那種程度。但另外一座城池,則完全被包圍得密不透風,糧食無法輸送進去,才醞釀出了人間慘劇。”

眼前這條小小的溝渠,似與寬廣的運河重疊起來。看似普通的一條水流,卻決定了無數人的生死。

大抵是看易詞此時太難受了,顧政沒再講話。

易詞手指緊緊捏住缰繩,兩眼帶着濕潤的淚意,茫然地看着前方,仿佛透過眼前的景象看到了當年城池中的慘景。

一雙溫熱粗粝的手掌握住了易詞捏着缰繩的手,強勢地将手與缰繩分開。顧政話語具有讓人無法違抗的力量,打破了易詞的思緒,“好了,別想了。”

易詞從那種狀态中驚醒過來,無措地看向顧政,雙眼兀自還挂着一顆淚珠,濕潤的睫毛就像是打濕了的蝶翼。

他的眼睛幹淨無垢,宛如世間最美麗的寶石。

這樣一個近乎天真的人似乎就該居住在華美安靜的宮殿中,每日寫書繪畫,不用去想那些民間疾苦。

被易詞這雙茫然帶淚的眼睛一望,顧政發現自己冷酷堅硬的心竟詭異地變得柔下來,不忍再對易詞講述這些事情。

易詞唇色蒼白,追問道:“那、那些人安葬沒有?”

顧政扯了扯一邊嘴角道:“埋在坑裏,一并燒了。”

顧政解釋道:“死者的親人也并不想看到那些殘破的骸骨,對活下來的人來說,遺忘比銘記更加重要。”

易詞抿唇。

顧政的手忽然觸碰到易詞帶着淚痕的臉,易詞一驚,渾身僵硬着沒有動彈。顧政粗糙的手掌一點點擦拭掉易詞眼睛周圍的淚水,這不可思議的舉動讓易詞睜大了眸子。

顧政忽然道:“易詞,其實你不适合當一個皇帝。”

易詞聞言心一顫,濕潤的睫毛眨動了兩下。

這樣的話,他的父王也同樣對他說過。

顧政用冷靜得近乎冷酷的話語直言道:“你太仁慈、太心軟,多愁善感,總能理解他人的苦楚,不夠果斷,不夠心狠,這樣的你并不适合當一個皇帝。”

易詞無力反駁。

顧政的話如一柄冰冷的利劍直指他的內心。

僅僅依靠仁慈是成不了一個合格的皇帝的。這世間的事情太過複雜,一環緊扣着一環,牽一發而動全身。普通人的一個決定能影響自身以及周圍,皇帝的一個決定牽連的卻是整個天下。

整頓朝政,改革舊制,每一項舉措都會波及一部分的利益。當你同情得勢者的時候,你的仁慈反而會成為懸在弱者頭上的一把刀刃。但當你揮刀向另一部分人時,你又如何能狠得下心?最終仁慈反而會成為你的羁絆,将你拉扯進千絲萬縷的麻煩中,讓你處處制肘。

如何破局?

只能以鐵血手段破之,以寬廣胸懷容納。

譬如顧政所作的一切,統一文字、度量衡、貨幣、車軌,将秦國的制度推行至全國,任由全天下的罵他殘暴獨斷專橫,他始終不為所動,如同鎮壓在人世間的一座讓人喘不過氣的高山。

顧政翻身下馬,靜靜地站在溝渠前面,厚重的裘衣披在他肩上,他的背影挺拔高大。

顧政道:“你看這溝渠,能影響幾百戶上千戶人的存亡,一條運河,能影響一城池的人的存亡。浩大一國,無盡疆土,又有多少個像這樣的缺水之地?”

顧政談論着這條溝渠,放眼的卻是整個天下。他指着這條溝渠,話語中的雄心壯志穿透語言的桎梏直達人的內心,仿佛已經描繪出未來的宏偉藍圖,“倘若朕修建出一條浩浩蕩蕩、貫通東西的大運河,能讓每一處渴水之地都能得到足夠的水源,每一處城池都有運河流經,那會是怎樣一副光景?”

易詞怔怔地看着顧政的背影。

他的思緒随着顧政的話語飄蕩到了遠方。想必那時,一定是人人豐收,商業繁華,來往便利的美好景象。

易詞忽地回想起他父王,終于明白父王想讓他成長成的樣子。

或許就是顧政這樣。

易詞答道:“那一定是一副很好的光景。”

顧政點頭:“不錯,這幾日朕一直在與相國商讨運河的事情,朕已決定要修建出這樣一條運河。”

易詞回過神來,低聲道:“這是相國的提議麽?”

易詞聽到顧政滿意的肯定。“他是一個好相國!”

良相遇良君。

魏玉舒與顧政的相遇真就像是千裏馬遇上了伯樂,定然會譜寫出一曲千古佳話,締造出一個萬年盛世。

易詞勉強扯了扯嘴角。

什麽亡國之仇好似都被深深壓抑在了心底,一直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不該那麽自私,這明明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好事,為什麽易詞卻覺得鼻頭發酸,有濕潤的淚意在眼眶流轉。

是他太自私了。

他怎麽能自私地想着魏玉舒只忠誠于他一個人,為他一個人而活。玉舒他也應該有自己的理想與抱負,能夠借由顧政的手來實現自己的抱負,他應該為魏玉舒感到高興才是。

顧政留意到易詞許久的默不作聲,他轉過身,幹燥有力的手掌握住了易詞冰涼的手,一雙銳利如鷹隼的眸子在易詞臉上巡視,“怎麽了?”

易詞的睫毛抖動了兩下,将所有的情緒都收斂。他內斂清冷的性子具有一定的欺騙性,當他垂下睫毛擋住眼睛時,很少有人能透過他那副清冷漂亮的皮相看穿他的心思。易詞垂眸看着顧政拉着自己的手,輕輕搖了搖頭:“只是想到你說的這兩件事情,心裏有些難過而已。”

顧政敏銳的直覺察覺到了易詞話語中的言不由衷,卻根本不曾想到過易詞與他這位相國的聯系,只當易詞是有別的心事,也就不再追問。

之後,兩人騎馬回到了宮中。

顧政上朝去了,易詞則回到了自己的宮殿。

易詞失魂落魄的回到自己的房間,将房門緊閉,把自己關了起來。

邱涼推開房門鑽了進來,發現易詞的情緒低落消沉,一時有些慌了神,他問道:“怎麽了這是?怎麽回到一趟就變成了這樣?是顧政對你做了什麽?”

一連幾個問題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讓易詞眉頭緊蹙,他不想說話,無力道:“你能不能讓我靜靜?”

不得已,邱涼離開了房間。

他的心擔憂不已,以為易詞身上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情。但易詞始終閉口不談今日發生的事情,邱涼也無可奈何。

就這樣等到第二日,顧政要修建大運河的事情傳來,邱涼一下便明白了易詞昨天情緒不對的原因。

解鈴不如系鈴人。

邱涼知道這其中必定有誤會。與其他苦口婆心地勸告易詞,還不如讓魏玉舒自個兒寫信解釋個清楚。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欠下的更新……

今天的晚上十二點再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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