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雨後空氣濕漉漉，清晨陽光透過層層柳葉，像墜了細小銀絲。

校長闫非凡眯着眼哼着歌，在教學樓後的柳林裏散步抽煙。這是他每天固定的享受時分。

聽着樓裏朗朗書聲，又望着這所氣派、體面的學校，他那捏着煙的、修得幹幹淨淨的指尖，也不由笑得發顫：這是他一手創辦的學校，小明城最知名的、升學率最高的貴族中學。

多少豪門貴族開着名車，紛紛将他們孩子一個個的送進來，又有多少知名校友一個個從這裏走出，成為小明城上流人士。

只是想到昨天晚上學校論壇的那個帖子，讓他心情略為糟糕。

【我也想知道我和校長之間發生了什麽。】

【哦，要刷評論才可以吧。】

【姜瑤瑤碧連天。】

她是真不記得了，還是在裝傻充愣？那準備爆料的樓主，到底知道多少？

好在帖子很快就被人删掉了，這短短的提到他的幾句話，也很快會被人視為無稽之談吧。

他回想起姜瑤瑤哭泣的模樣來，淚珠顆顆往外湧，像是收不住閘的：“校長，留我好好學習，我是我們全家最大的希望。”

這小姑娘生得極漂亮，身材也好，她不明白自己的容貌才算是最大利器，卻一門心思好好學習，真是死腦筋。昨天晚上，她恐怕是被人逼急了，才在學校論壇裏那麽回複吧。

闫非凡把煙灰彈在空中，忽然聽到柳林盡頭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什麽人？

這時候，保安老楊在教學樓那兒溜達，門崗老徐也在門口那兒填資料，小明城高中每個學生刻苦念書，加上校風極嚴，斷斷不會做出跳牆逃課這種事。

……他看到一個女孩子穿着校服，蹭蹭蹭蹬上一棵歪脖子柳樹，丸子頭緊致靈巧，仿佛在一呼一吸間，就跳到了牆上。

這簡直是膽大包天啊！居然敢在早自習時就翹了課！

闫非凡三步并兩步奔過去：“你，哪班的學生！給我站住！”

女生沒有理會他，像只輕巧的貓兒一樣從後牆躍下，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闫非凡看她的身材像是姜瑤瑤，但又不可能。

姜瑤瑤能翹課？除非小明城高中倒閉喲。

與此同時，小明城高二六班的微信群炸了鍋。

【班長：@姜瑤瑤 ，今天怎麽沒來上課？@李茹，她昨天說要請假了嗎？】

【李茹：沒有啊。】

【李茹：哦對，不過瑤瑤昨天回宿舍後很奇怪，一直看手機到後半夜。是心情不太好吧，@姜瑤瑤，沒事兒，不就是論壇那些破事兒麽。】

【何蓮蓮：同桌，你不要在群裏說這個了。瑤瑤挺可憐的。】

如此刷了大約二十條後……

【姜瑤瑤：那個圈圈……是在叫我嗎？】

【姜瑤瑤：我有事情出去了。要搞錢。】

【班長：…………………………你開玩笑？】

【姜瑤瑤：家族危難之際，我哪有心思逍遙在外，必要盡自己的能力，解救姜寧和陶明于水火啊。】

【啓夏：你以前不是說好好學習才是你最大出路嗎？】

【李茹：我去，學神，你不要理姜瑤瑤啊………你快好好學習啊，不要被我們打擾】

【姜瑤瑤：學習再好，家就要散掉，還有什麽路。對了啓夏，你真沒有九千萬嗎？我覺得這對你來說很好掙啊。】

【姜瑤瑤：不和你們說了，我忙去了。】

【李茹：？？？？姜瑤瑤你啥意思？】

姜之瑤給這部三星按了個靜音，覺得手機真是不好玩。昨天，她從抽屜裏發現的這部小機器，聽李茹他們的挖苦，她推斷出姜瑤瑤原是個刻苦學習的小呆子，白天從來不帶手機，只在晚上回到宿舍才開機，看看家裏的情況。

祖奶奶玩了大半夜手機，切了幾個鐘頭的西瓜，到最後翻了翻論壇，才發現啓夏是個全校知名的人物：學神，狀元預定，各個小姑娘的心頭白月光。自己頂着他的ID在論壇發帖子，實在是給人家添麻煩。

走在路上，姜之瑤嘴角一撇，這輩子的啓夏不僅狗，而且比上輩子還狗啊。上輩子他活到這歲數，別說給家裏掙九千萬了，已經率領全家奔着富可敵國的路線走去了好嗎。

把昨晚從抽屜裏摳出來的硬幣丢到公交投幣口，她腹诽道：一代不如一代不如一代，這輩子誰跟姜夏過日子誰倒黴，反正她不願來第二回 了。

公交晃晃悠悠，到了城西小公寓。下車後，滿目荒涼。

與其說這裏是居住區，不如說是好大一片的荒地野村。破爛房子随處可見，掉漆的斑駁牆壁千瘡百孔般。

循着記憶，姜之瑤沿着一排危牆走了幾米，才在一棟小樓裏找到了自己姜家的最後一代“府邸”。

她嘆一口氣：姜家大院，最光輝顯赫時，曾經占地80畝。現在，小屋子大概超不過80平。

昨天晚上，姜瑤瑤在論壇上講的沒錯，姜寧跟好友買了一批明黃家具，結果這古家具是假，坑慘了兩個人，共計損失九千萬。姜家才被債主搞得賣掉市中心的兩居室，搬到這小破地方來。

站在門口，她捏起拳頭正要捶門，正聽到裏面争吵：

一道洪亮嗓音很是抑揚頓挫：“老姜！九千萬欠條，你吶，今天必須給我簽上，全責！那明黃家具我也全給你拉來了，嗐！就扔在後面那山坡上，你愛要不要！不要的話，你自己一把火點了也成！”

姜寧的聲音滿是疲憊：“劉争鳴，當初買這批古董家具，我們可不是這麽約的，一人一半，各擔風險。”

劉争鳴：“呵呵，風險。你損失能有我損失大？我老婆孩子跟人跑了，廠子也沒了，你這不還好好的？”

那邊壓低了聲音，繼續道：“你不簽字？好嘛……你也知道，你老婆被人給撞了。我聽說，你閨女胳膊腿兒現在還挺好的，漂漂亮亮的。”

巴掌拍桌“砰”的一響，姜寧暴怒：“你，你要是敢動我女兒，我……！”

”咚咚咚“三聲，有人敲門，正在吵架的兩個人止住聲兒，姜寧也不知道這窮鄉僻壤的，還有誰能找到自己。

打開門，是姜瑤瑤。

兩個男人：現在分明是上課時間，這女高中生怎麽出現在這裏了？以及，她都聽到什麽了？

姜瑤瑤走進來，仰望着那一米八左右的劉争鳴，将眉毛蹙起，道：“劉叔，我胳膊腿兒是挺好的，姿色也不錯。”

劉争鳴：……

他有些尴尬。雖然剛才已經豁出來了，說了胳膊腿兒什麽的，也不懼怕後果。但作為劉叔叔，他可是每年都給姜瑤瑤發紅包，是看着這個小朋友長大的。

劉争鳴的臉紅白交錯：“瑤瑤，叔就是那麽一說。我也真沒，真沒……”真沒撞你呢不是。

姜瑤瑤點了點頭，上下打量了一圈劉争鳴，沉吟道：“你緊張什麽。那，你關心我健康狀況，又誇我漂亮，是想娶我嗎？”

吧嗒一聲，劉争鳴把手裏的啤酒罐給不小心摔地上。

姜寧一口氣沒捯饬清楚，卡在喉嚨噎着。

姑娘走到劉争鳴身旁，離他更近，呵氣如蘭：“你關心得好，我也覺得你應當娶我。你方才不是說你老婆跑了嗎，這樣臨危就甩手的妻子，不要也罷啊！還是我好，我馬上要十八了，古人到這個年齡，也早嫁人了。我比你老婆年輕，還比你老婆心誠。兩個人同甘共苦，不愁重建偉業呀。”

接下來，屋子裏兩個男人，都沒料到她會做出如下舉動：

姜之瑤伸手擒住劉争鳴手腕，拿起來甩了甩：“嗐，你如何一臉的不情願呢？你既然被老婆甩了，也不願娶我，該不會其實是喜歡男人吧，我說為什麽你總纏着我爸爸呢。”

劉争鳴的臉終于垮掉，迅速将手撤了出來，大力一甩：

“姜寧，你女兒瘋了吧，好好管管！今兒……我先走了，回頭你趕緊給我把欠條簽了！”緊接着推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屋門關閉，安靜許久。

回想着剛才的一地雞毛，姜寧臉上的淚終于淌了下來，由黯淡無光的眼睛湧出，顆顆經過一張頹喪的臉：“瑤瑤，爸爸沒用，爸爸對不起你。”

他深深彎下後腰，雙肩無力地顫抖着。

姜寧和陶明一生辛苦賺錢，都是為了把這女兒富養起來，不想讓她吃半分的苦，只想讓她念最好的學校、考最好的大學，過最幸福的人生。

誰知道，在女兒這麽花一樣的年紀，最應該燦爛笑着的年紀，怎麽能遇上這麽大的變故？還得要她用這樣的荒誕方式，甩開曾經是自己好友的敵人。

他哭了一會兒，沒聽到姜瑤瑤回應。擡起淚痕斑駁的臉，才看到女兒站在窗前，對着後院荒坡上的那些破爛家具微笑。

慢着……微笑？

女孩子啓唇，此時的口吻比起方才變了一種——如果說方才是甜嫩的，故作無辜的，那麽現在就是沉穩的、極有城府的：

“姜寧，你記住兩件事。其一，軟肋永遠不能示于人前。你看，小劉就是知道你在意家人，才能拿捏着要挾。幸好呀，我随便走了步棋，就把這區區小犢給吓跑了。”

“其二，不管有沒有提前告知風險，但這教人投資九千萬，的确有你的責任。這個觀點，我也和同學講過。“她語氣加重了幾分，“姜寧，我姜家自古以來光明磊落，不可被人按抑。桌上那張欠條，你給他簽了吧。”

姜寧首先不明白女兒為什麽管他劉叔叫“小劉”，也不知道為什麽這事兒能扯到自古以來的姜家，尤其她還要簽欠條，簡直無可理喻。他走到姜瑤瑤邊兒上，摸摸她的光潔額頭：

“閨女，你最近是不是給吓傻了？”

姜瑤瑤覺得後代他極為狼狽：身上穿了個吊帶背心，蹬了雙拖鞋，毫無姜家主公應有的斯文氣質。一雙眼睛被激得血紅，又或者是熬夜熬的，還淌着淚。屋子裏滿地淩亂的煙頭和啤酒罐子，讓人幾乎無法下腳。

“我沒吓傻，你要再這麽下去，我可被你氣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