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關城內往來複雜,朝廷鞭長莫及顧不上這邊陲之地,號稱“九土之土”的大土司穆赫便順勢掌管了西北西南的大片地方。此趟在別人的地盤上緝捕朝廷要犯,葉千琅雖不欲瞞穆赫眼目,倒也不打算與這土司大人過從甚密,所以着羅望尋了一家不起眼的客棧,暫且洗洗風塵,歇歇腳。

正是尋常人家置酒用膳的時辰。風雨欲來,長天色暖,擡頭見得流霞三分紫伴七分紅,恰似一位麗人披羅衣,舞長袖,為這邊陲古城平添幾許旖旎風華。

小二雖不識得這身飛魚服,卻也能從這二十餘人的神态氣勢一眼瞧出,這些絕非能招惹的客。當下聽從吩咐,笑眯眯地收下對方遞來的金子,将店內寥寥數客一并攆盡,又好酒好菜地置備着。

抖落一身塵沙,換上一襲尋常錦袍,葉千琅獨在房內,閉目盤坐于榻上。

正是運功療傷的緊要關頭,萬萬不容外人打擾。羅望自覺持刀立于房門口,眉眼凝重頗帶煞氣。

若置北鬥于體內要穴,琁玑玉衡各自歸位。氣走天突、氣舍、膻中,沉之水分、天樞、丹田——忽感真氣行之不順,反倒驚蹿了體內的寒氣,葉千琅四體俱顫,面色忽白忽绛忽紫,又強行運功片刻,甫一睜眼,便吐出一口暗色的血。

自将錦袍扯開,只見心口處已凍得青紫,渾似與生俱來的一塊胎記。

“大人!”羅望見了,心憂如焚下也不顧禮數,當即沖入房內。

二話不說便躍至榻上,盤腿坐于葉千琅身後,輕推兩掌,将自己的真氣源源不斷灌入對方體內。

羅望自幼練得一門神功曰“乾坤十二經”,分《乾六經》《坤六經》二部,乾主陽,坤主陰,須陰陽合一兼收并蓄,方能令武功大進。只是近兩年葉指揮使的寒毒發作日益頻繁,這羅千戶便漸棄了坤六經,單攻其陽剛一路。

羅望氣走得急,恨不能将自己這一身功力全瀉過去,然而無論掌間的真氣耗損多少,只覺渾似泥牛入海,葉千琅體內的寒氣既不稍減一分,也不排斥相抗,反有一絲絲極為綿柔的寒意逆施而來,細若蛛絲毛發,不斷尋隙鑽入骨中……

“你內功修為太淺,何必白費力氣——”

話音未必,體內寒氣突地暴增,一直阖目運功的葉千琅臉色一變,兩眼一睜,反身一掌便襲向羅望的面門。

羅望下意識出掌去接,可他本就不是葉千琅的對手,此刻對方寒毒發作,神智近于全失,手下勁力便更顯獰惡。

勉強擋了兩掌,羅望已被葉千琅壓于身下,衣襟被一把扯開,對方埋臉于他脖頸,一口咬下——汩汩熱血自頸間流出,陣陣寒氣又同時激入體內,羅望咬牙強忍,不過片刻光景已凍得面青唇紫,連眉毛上都覆上了一層白霜,他竟還心忖若能将對方寒毒治愈,這樣倒也不錯。

葉千琅體內寒氣平息,抹了抹嘴邊血跡,重又盤坐運功,而一旁的羅望已力盡伏倒,凍得像一條臘月裏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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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才勉力爬起,竟還責怪自己道:“卑職一得空便修習乾坤十二經,奈何卑職資質平平,始終未能參破此經奧義,不能為大人驅散寒毒……”

“你非是資質平平,卻是想的太多。”葉千琅再次睜開眼睛,雖說臉色比方才稍好了些,可看着還是白森森的若個死人。

眼下倆人挨得近,葉指揮使寒毒發作險些入魔,也難得卸下了那身高高在上的威風,一雙眼睛掃過去,倒定在了對方臉上。

羅望忙低頭道:“卑職不敢。”

忽感右眼一亮,原是葉千琅撩開了他一片擋臉的頭發。

只見那發片下掩着一塊燒傷疤痕,肉芽猙獰,生生毀了一張本當英俊的臉。

這只手美若寒玉,指尖毫無溫度,蜿蜒摩挲過他的面頰。

許是沙暴之後常見暴雨,屋內悶得異常,幾欲令人呼吸停滞。

一雙漆黑鳳目近在咫尺,羅望心虛自己樣貌太醜,不敢撄其目中鋒芒,只垂着眼睛岔話道:“便是一個月前,卑職還能以乾六經的內功為大人稍禦寒氣,如今卻毫無作用,莫不是這五陰焚心決的陰毒已周流全身了?”

葉千琅以手指撫摩對方臉上疤痕,語氣淡漠得仿似議論別人的生死:“這些年我幾乎修習遍天下所有純陽的武學,可惜無一有用,只怕這體內的寒毒最多也就能再克制三個月。”

“三個月後呢?”

“三個月後非瘋即死。”

羅望心急道:“大人,難道就無別的法子?”

“法子倒或許還有。”葉千琅看似并不願就此多言,擡手于對方臉上輕拍一下,面上薄薄帶了兩分倦意,“你且出去守着。”

又閉上了眼睛,這下卻非是再修習什麽春秋刀法裏的內功,而是兩掌向上置于膝上,看似入了禪定。

人已入定,心卻難得不太平靜。

葉指揮使生來就是冷性情。想這一路遷升、幾易其主,大半也要歸功于這對人不親、不信的性子。實則倒不是為了名利曲意為之,想他幼時遭遇“禾稼不登,人皆相食”的災年,親眼見父母姐姐挨個餓死,還能靠着刨樹根、掘鼠洞等法子活下來,可見這人對人間親情雖無十分執念,求生的本能倒如獸類一般。

眼下寒毒發作苦不堪言,葉千琅不由想起先前與那人并掌之感,按說他十七歲已任職錦衣衛,期間見過各類武功各色高手,卻從未見過這般渾厚精湛的內力,至陽至勁,恰與五陰焚心決相生相克……

一刀連城。

即便沒有鹿臨川,自己也是要找上門去的。

“大人……”見葉千琅臉色恹恹,吐納亦無聲息,羅望将後話咽下,輕嘆了口氣,轉身守在了房門口。

日頭漸漸向西,投下一片斑駁光影于窗前地上,複又歸于一絲金線。泥窗後,一只老鸹撲棱棱突入長空,啼聲凄厲綿邈,許是店小二已置備好了酒菜,一嗅鼻子,盡是勾人的肉膻味。

窗前的光亮攸地消失,油燈還未點上,客棧裏極黑,極靜。立在這一片油膩狹小的暗處,羅望靜靜等着一場暴雨,心眼卻驀地一亮,不見這天啓末年的荒涼西域,倒看見了萬歷三十八年的一地牡丹。

大明朝盛極而衰,萬歷帝不郊、不廟亦不朝,朝中,文官與文官互相傾軋,後宮,宦官與宦官各自邀寵,彼時大明朝最得勢的還不是今日的九千歲魏忠賢,而是擢司禮秉筆太監的王安。

便是太監也懂養兒防老之道,王安在京裏某一處大宅裏種了萬株牡丹,又收了一撥孩子,遣人教他們武功,因他素來與東林黨人走得近,還從中揀了幾個出挑的送去左光霁那裏讀書。

羅望便是那時候第一眼見到了葉千琅。

猶記得那日牡丹花好得罕見,可對這人的初見印象卻是平平,想當時羅望年滿十五,正是這一撥孩子中最年長的一個,而初入王府的葉千琅卻是其中最小一個,一個八九歲的奶娃子,餓得皮包着骨,一張臉還大不過一朵開到極處的牡丹花,任人忍住不欺負他都難。

殊不知這奶娃子養了幾天便脫胎換骨,變得臉如瓷碟臂似嫩藕,更會讨巧。別的孩子都管不怒自威的老太監叫“廠公”,唯獨他管王安叫“阿公”。只要王安來宅子裏探望這些小的,他必跟認親似的黏着不放,怯生生扯拽着王安的衣角,一口一聲“阿公”,走哪兒跟哪兒是寸步不離。

也不知是不是這一字之差的親昵與慰藉,王安确也格外喜歡葉千琅,每逢見他,都要把他抱在自己膝上,有時與他講些忠君體國的道理,有時與他講些宮禁裏的趣事兒,一白發老頭與一軟糯團子親昵相偎,頗有點含饴弄孫的意思。

可惜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天啓帝即位不久,王安失勢于魏忠賢。魏忠賢窺伺東廠大權,與客氏同謀鏟除王安,順便就得抹去他那一宅子“餘孽”。

一府數十口,除去幾個老仆,餘下的都是王安收養的孤兒寡女。大的弱冠有四,小的也就十來歲,一個個正慷慨激昂,合計着該當如何殊死一搏,葉千琅卻不見了。

再見之時,牡丹花被暴雨摧折一地,錦衣衛高手已将這處老宅密密圍住,而進門來的第一人竟是一個少年番子——

身上的飛魚服已為雨水澆透,葉千琅倒提着繡春刀,眉眼清俊,殺意凜凜。

大雨中,他一字一頓道:王安已死,降者赦,逆者殺。

有人敢當這悖逆的頭雁,別的雛兒怔過,驚過,也就降了。

可降是降了,卻有個眉眼伶俐的年輕姑娘先起了頭——放下刀劍之後,她走過葉千琅身前,冷不防朝他啐去一口。

除羅望外,餘下十來個也紛紛效仿,葉千琅不争不辯亦不動,平心靜氣地受下了十餘口唾沫。

魏忠賢本欲斬草除根一個不留,但見葉千琅武功高絕可堪一用,又見他親手勒斃了王安,便沖手下揮了揮手道,這王安養的東西倒是能派上用場,倘還有願歸順咱家的,就留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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