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可憐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金子面前誰還顧得上遵禮法、守道義,你抓我的面皮,我扯你的頭發,一個個醜态畢現,唯恐落了人後。那十八番僧方才還渾似一尊怒目金剛堅不可破,眼下被這一衆見錢眼紅的百姓沖得七零八落,竟也無可奈何。

也有篤信神佛的教徒,真似見了大羅菩薩一般,面向一刀連城所在的塔頂久跪不起,一邊磕頭如搗蒜,一邊高呼:“一刀連城必乃佛祖化世來渡我等,他是真佛,是活菩——”

然話音未畢,一刀連城刀鋒斜走,又出一刀——也不見他多使幾分氣力,這柄未開刃的鈍刀竟似快刀切豆腐般,将佛像頭顱輕松斬下。

高高佛剎之巅,法幢排排高豎,香色的絲帛款款飄拂。

白袍人斜倚斷首的釋迦巨像,放聲大笑。

葉千琅微微攢着眉,遙遙看着塔頂上的身影。

酉初的日頭幾欲落了,先前一刀連城還如沐一身聖光,此刻卻半身被斜陽濡染,一半似披金,一半似帶血,整個人看來陰陽向背,如剖兩半,也愈發襯得他亦正亦邪,半神半魔。

先前叩拜之聲此起彼伏,此刻卻噤若寒蟬,無人再多言語。葉千琅一聲冷笑,心道百姓愚頑透頂,這人既無菩提心,亦無菩薩行,更談不上什麽普度衆生的救世怙主,分明只是樂見衆生因他成癡成魔。

一刀連城便也轉臉看着他,兩人的目光方才相接,只見他眸中笑意一深,佛首金像夾于脅下,足下一點,人已騰身而去。

既然來了,又豈容你說走就走?在自己手上失了鹿臨川,葉指揮使自是不肯善罷甘休,料定此刻街上亂作一團,羅望尋隙脫身應是不難,當即也施展輕功遁入空中。便見兩道人影一白一青,一先一後,一個輕若鴻鶴,一個疾似丸矢,轉眼就消失于落日餘晖之中。

前頭的白袍人越古剎、跨石壁,仿似有心逗弄一般,身形飄忽,忽快忽慢。偏偏今兒葉指揮使耐性好極,打定主意要瞧瞧這人又賣什麽關子,于是對方快了自己則多運一分力,對方慢了就稍收一收,也不非上趕着把人拿下,就那麽不遠不近、不疾不徐地追足了半個時辰。

合着這地方詭誕得很,入眼的景致本是越見荒涼,哪知葉千琅跟着一刀連城先後掠過一座石壁,眼前竟突兀而起一片城寨——四下怪石林立,黃沙漫漫,可這城寨半大不小,周圍倒遍植山茶,花繁密,葉葳蕤,還俱是難以一求的稀罕品種。這紅翠相映的漠北風光,竟與這時節的江南水鄉別無二致。

見如此反常景象,葉千琅自不敢掉以輕心,身形一挫便急停下來,如掠水驚鴻般穩穩落于城寨外頭。

擡眼一看,城寨下橫着一塊漆黑的檀木匾,匾額上頭褪盡最後一點殘陽,徒留下“一阕紅閣”四個大字。

筆意雄健,名字也雅,可這地方卻是個妓寨。

葉指揮使二十有四,自是不可能沒逛過窯子,只不過這荒蠻邊地竟也有這麽一處紅樓綠酒的溫柔鄉,确在意料之外。他耳力好,遙遙聽見一陣急促蹄聲,辨認出是自家的雪魄,便也不急于進這窯子一探究竟,只耐心等在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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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約莫小半柱香的光景,方見羅望騎着雪魄出現,他傷勢不輕,勉力才能縱馬疾奔。

雪魄雖是畜牲,卻也乖覺不遜一個八九歲的孩子,平日裏從不容人靠近,可這回似是知道羅望要去尋找主人,竟肯纡尊降貴成了對方的坐騎。

一阕紅閣門外豎着一只偌大的酒缸,酒缸旁立着一個模樣機靈的小童,但凡要進門的男子,必得先飲一碗這缸中的烈酒,還得在臉上戴上一只銅質面具。

葉千琅接過小童遞來的酒碗,這酒既稠又渾,既烈又劣,撲面一陣刺鼻的酒味,卻未能掩住其中一絲若有似無的奇異香味。葉指揮使統領整個錦衣衛,幹的就是殺人害命的活計,什麽手段沒使過,什麽毒沒見識過。他微眯了眼眸細細一辯,說是毒也不盡然,不過就是催情丹、春宮散一類,想來這妓寨的主人頗會鑽營,管他來者何人,先灌他一斤兩斤的媚藥,屆時欲火上熾,何愁對方不乖乖掏銀子?

門口的小童見來人遲遲不肯飲酒,便問道:“你難道是疑心酒裏有毒?”

葉千琅反問:“難道沒有?”

“有呀。”小童一排碎玉也似的牙,口齒也十分伶俐,“色催人命,酒斷人腸,既然人言溫柔鄉是英雄冢,這酒曲芽子便是穿腸毒藥,我的酒當然也是有毒的。”

葉千琅不動酒碗,微微一笑:“便連一個看門的童子都這般有趣,看來這一阕紅閣我是非進不可了。”

“你這公子生得這般金貴好看,可行事卻這般婆婆媽媽,說話又這等陰陽怪氣——我說你莫不是個太監吧?”實是這小童火眼金睛,這葉指揮使雖不是太監,卻也是太監的半個兒子,這些年耳濡目染魏九千歲的行事作風,自個兒也差不離了。他一邊說着話,一邊伸手拉扯,“你若強行闖進門去,我自是打不過你,便只好喊出大夥兒來評評理,你這麽個大人欺負我一個孤苦小人兒,沒臉沒皮,羞是不羞!”

羅望見這小人兒胡攪蠻纏,當下怒道:“松開你的手,莫自讨苦吃!”

“我當哪兒來一陣屁,一臭及十裏——我跟你主子說話,要你這狗東西吠個什麽勁?”言罷還眨了眨眼睛,作出臭不可聞之态扇了扇鼻子。

羅千戶天生好脾性,不會與一個口無遮攔的毛頭孩子一般見識,葉指揮使自然也不會受這激将之法,以他的性子,就是血洗了這個寨子又當如何?只不過眼下他心裏系着的是一刀連城,懶得再與這稚子諸多糾纏,于是大大方方舉起酒碗,一飲而盡。

羅望見葉千琅飲下烈酒,也就不再多言語,當即一口飲幹了碗中酒,又接過小童遞來的一雙銅質面具。

怎料這西域的媚藥藥性極其生猛,羅望方跟着葉千琅一腳踏進寨子,便感胸中竄起一股火,還沒多走出兩步,已是氣喘不暢,背上熱汗淋漓。

他轉頭望着葉千琅,忍不住便想起同在王安府裏的小時候,彼時他呼他小名,他喚他大哥,倆人行則手挽手,寝則足抵足,可謂兩小無猜,親密無間。

“大人……阿琅……”羅望強捺心火,見葉千琅吐納絲毫不亂,一張臉仍皎若冰雪,白璧無瑕,不禁又想起那日府中失火,為救對方脫險,自己将那粉團兒一般的小東西牢牢裹進懷裏,結果卻被大火燒毀了半張臉。

“阿琅……”羅望愈加情難自控,又喚了對方一聲名字,便伸手去牽葉千琅的手。

羅千戶絕非城府深沉之人,葉指揮使更非不通情事的童蛋子,對方那點心思他早瞧了出來,卻向來只當瞧不見。他冷冷看了羅望一眼,将自己的手自那汗津津的手掌中抽出,俄而道:“你且先忍着,若一會兒瞧見喜歡的,我買來贈你便是。”

天邊一輪好月,邊地夜涼如水,這一阕紅閣內卻油膩燥熱,烏煙瘴氣,既有男妓也有女娼,既有漢女也有胡姬,有人坐着,有人卧着,有人飲着,有人啖着,少說也有百人之衆。而這些人又大多戴着相同的銅質面具,只餘半張臉露在外頭,乍一眼望去渾似一個模樣。

可也奇了,這芸芸衆生,千人一相,葉千琅竟一眼瞧見了寇邊城。

穿了件棗色的內坎兒,輔之一件金絲鑲邊的玄色外袍,遠看道是平平無奇,可若走近裏一瞧,便知衣裳上頭以彩線繡出了一幅晚唐滕昌的《山茶家鹩圖》,花工鳥巧,惟妙惟肖,極盡精工細考。

這人懶懶散散卧于席上,一雙絕色美人一左一右伴在他身側,因大半張臉掩于面具之後,只能瞧見那雙天底下最妙絕的眼睛,也正脈脈含笑,望着自己。

這一回再見,他已無那日雨夜相逢的潦倒落拓,瞧着既不似官宦,亦不像豪紳,倒有幾分莫名的帝胄之态,軒昂逼人。

左邊的美人葉千琅在客棧裏見過,右邊的倒是副生面孔,生得螓首蛾眉,櫻唇貝齒,左眼下綴着一粒殷紅砂痣,宛若針尖兒點出的血,怕是嫦娥臨塵、西子再世也未嘗及得上她一半妩媚。

這名喚“桃夭”的舞姬見身旁的男子心不在焉,一雙眼睛總往別處游移,于是一撇那荊桃似也的小嘴兒,道:“你這雙眼睛都快滴出蜜來啦!到底是望着哪個小妖精、狐媚子,何不引來與我見見?”

“不過是個朋友。”寇邊城飲了一口碗中酒,笑道,“只不過我那位朋友性子兇殘,人皆稱怕,你還要見他?”

“縱是脫胎的惡鬼,桃夭也要拼死一見。”循着寇邊城的目光,桃夭朝葉千琅所在的地方投去一眼,可哪有什麽小妖精、狐媚子,便連一個女人也沒瞧見。她只當對方存心拿自己打趣,半嬌半嗔又道:“我便不信,這世上還有人能比我與子持姐姐美些,能叫你這般柔情蜜意魂不守舍?”

寇邊城以食指掂了掂那美人的尖俏下颌,輕聲笑起:“你雖不甚醜,但若與我那位朋友相較,卻有霄壤之別,雲泥之差,你若再提及‘比美’二字,可就是自取其辱了。”

可憐這名動西域的絕色美人,雖能歌善舞姿容傾城,竟也只落得個“不甚醜”的評價。

許是練武之人耳目極佳,旁人未必聽見,又許是那人本就有心說給他聽見。葉千琅落座于離寇邊城不遠的地方,兩人雖不交談言語,卻眉來眼去熱絡得緊,更不時隔空對飲一杯。

妓寨的正前方搭着一個戲臺子,卻無優伶戲子登臺表演,原是鸨頭有心圖個熱鬧,每天必安排一兩個新來的美人當衆出賣,讓大夥兒出價争搶。這會兒一個小厮正将一位蒙着紅蓋頭的美人抱上戲臺,下頭登時一片嚣哄之聲,都嚷嚷着要一睹芳容。

這美人一襲白衣已有些髒污,雙手雙足皆被麻繩牢牢捆縛,在那小厮強迫下面向臺下衆人,跪在了地上。

這廂葉千琅微凝眼眸,隐隐覺得此白衣人的身形有些眼熟,那廂寇邊城卻施展身法倏忽而起,一下挨近于他。

“倘使這臺上的美人葉大人瞧着合意,只管開口要了,便算在寇某賬上。”聲音慵懶奢華,似已醉了五六分。

葉千琅搖了搖頭:“不必。”

“‘三世長於百年,三千廣於赤縣。’這人生在世囫囵一遭,又何必自己局促籠檻之中。”言罷輕輕一嘆,倒似真心實意替他惋惜。

葉千琅又搖頭道:“葉某自是沒有寇兄這等好福氣,朝歌夜舞美人相伴,葉某此番前來,只為找個人。”

“找誰?”

“一刀連城。”

兩人同時笑起,惹得一旁的羅望大為不解,這倆打一相見便古怪得很,不過是簡簡單單你問我答,到底哪裏值得一笑?

寇邊城眸光深邃,輕咳一聲止住笑意,道:“聽聞那一刀連城是個嘯聚山林、殺人越貨的賊人,竟能勞煩大人這般惦記,實是三生有幸得很。”頓了頓,又道:“現下他人在這裏?”

葉千琅微一點頭:“是。”

寇邊城明知對方說的是誰,卻不急于點破,只笑道:“人言一刀連城從不以真面目示人,此處人人皆戴面具,只怕大人就是此刻瞧見了他,也認不出了罷。”

“有人說那一刀連城身長十尺頭頂祥雲,渾似三頭六臂的異人,也有人說他目如炬火面似銀盆,倒像個兇神疤面的煞星。可旁人說的不足信,不巧,葉某幾日前恰與他照過一面——”葉千琅面現惋惜之色,輕輕嘆道,“果是蓋世豪傑,英雄無雙,只可惜,葉某也未嘗有幸得見真容。”

“那賊人不過區區凡愚,葉大人之言,當真太看得起他了!”寇邊城大笑,以目光指着不遠處一個高頭大馬的漢子,問道:“這人又是不是一刀連城?”

葉千琅循着對方的目光望去,只見一個昂藏七尺、珠寶滿身的漢子,許是與身邊人一言不合,一掌橫出,便将那人拍飛出丈遠,顯見功夫不弱。

他搖一搖頭,語氣甚為肯定:“不是。”

“葉大人既言并未見得那賊人真容,如何能确信不是?”

“越自尊大,越見器小。”葉千琅朝寇邊城瞥去一眼,一雙薄似刃的唇挑起一抹笑,“這人外強中幹,便連一刀連城的一根指頭也比不上。”

寇邊城一連又問幾人,皆是這裏的出挑人物,然而葉千琅只是淡淡掃看一眼,便搖頭道,不是。

兩人正說話間,戲臺上又出現一人,葉千琅心中有疑,不禁側眸看了寇邊城一眼。

一襲白袍罩住高大健美的身形,臺上男子肩扛一柄黑布包裹的長刀,辮着一頭小辮兒,戴着一只黃金面具,尤是露在外頭的一雙眼睛,顯與一刀連城十分相似。

忽然間他起袖揚手,裹刀的黑布順勢落在地上,一柄烏金長刀顯露出來,頓時刀光滿堂,引來陣陣驚呼。

葉千琅微微瞠目一驚,這刀正是那柄未開刃的溯冥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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