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羅望向一阕紅閣的小厮扔出一錠銀子,命他牽來一匹快馬,見葉千琅仍立在原地不動,便喚他道:“大人不必惱恨,寇邊城既言‘後會有期’,你定與他‘來日方長’。”
實則他小看了葉千琅。且說他當日倒戈投了魏忠賢,魏九千歲為了考驗此人忠心,特令侄子魏良卿設下了“刀山火海”一刑——實也變态得很,鋪設一地赤紅炭火,又命魏府中的刀客分置兩旁,只要人來便刀劍伺候——葉千琅蒙眼赤足生生走了一遭“黃泉路”,面色淡漠如許,心跳不快一分,還能在為他接風的席上不計前仇地與魏良卿對飲,足見這人能忍常人之不能忍,斷然不至于為這點小事就心懷惱恨。
只不過他此刻體內寒氣驚竄,仿佛正有百十隊人馬在經脈間東來西去,逢人就挺刃交兵,既亂騰又兇險,于是不敢貿然而動,只得先勉力運功将寒毒壓住。
羅望不知其中蹊跷,嘴裏仍絮絮念些什麽,葉千琅已無耐性去聽,艱難調勻一口真氣,打斷道:“你扶我上馬。”
雙手剛剛觸上那身石青色寶相花錦袍,羅望便猛一激靈,葉千琅的肢體冷硬如冰,只怕堕入八寒地獄裏受苦也比他現下好受些。
放眼望去盡是茫茫戈壁,石山稠疊,寸土難覓,葉千琅一路也無言語,只徐徐打馬而行。倒是羅望,想的是彼時還在王安府裏,花前煮酒月下對劍,蓮塘泛舟竹林策馬……想了一通不該想的,悄悄在心裏嘆了口氣。
迎面忽然飄來一枚紙錢,葉千琅停下馬,凝神道:“小心。”
荒灘戈壁,憑空冒出一隊送殡之人,粗計三十有餘,一些人缟衣白冠,手扶柩車哭個不止,還有一些紅袍黃帽的僧侶,正念經超度亡靈。
白色紙錢灑了一路,随夜風忽上忽下地飄旋,白天見這般景象都瘆人得慌,何況還是四壁無人的夜裏。
哭聲凄厲似老鸹在叫,經聲聽着更教人不痛快。這隊送殡的人馬忽地散開,乍看還道人頭松散陣勢零亂,細究之下才知其間方位步法棋布錯峙,精妙無匹。
轉眼來人已将羅葉二人牢牢圍住,渾似漁人收網一般越攏越近。
葉指揮使時時警覺如臨危之獸,倘是平時,百步之外就能辨百鬼衆魅,只是眼下他重傷在身自顧不暇,自然也就無暇他顧了。
羅千戶胯下的快馬一個踯蹋将人甩在地上,自己跑了。
“不中用的畜牲!”羅望一個骨碌從地上起來,卻見葉千琅也已翻身下馬,晃了晃身子,站定道:“你與雪魄先行,這些番僧為我而來,必不會攔你。”
葉指揮使自知根本無力縱馬疾馳,羅望更擋不住這些番僧,只怕跑不多遠仍得被人追上,免不了還是一場人毀馬亡的惡戰。他雖不願死,倘真要死了,不替自己惋惜,倒心疼起自己的馬兒來。
“可是……卑職誓與大人同生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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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功夫不精,于我只是累贅。”葉千琅将他抛上馬背,冷聲道,“走。”
揚手于一人一馬之後輕推一掌,雪魄與主人靈犀相通,當即四蹄奮力,帶着馬上的羅望突出重圍,那些番僧果真不與他們為難。
比之白天圍困羅望的人數又多一倍,三十六人的本覺大密陣,不動時如蓄洪待發,稍一動則若山崩地裂,莫說一個活生生的人,縱是一只大鵬鳥,也決計飛不出去。
然而這些番僧雖占得我衆敵寡的絕對有利形勢,卻忌憚此人厲害,不敢貿然上前。如此對峙片刻,反是被圍之人面現淡淡倦色,開口道:“人言本覺大密陣乃西域第一的克敵陣法,尤勝中原的少林羅漢陣,葉某正想讨教。”
見對方仍空張聲勢圍而不動,葉千琅臉上不耐之色更顯,催促道:“來吧。”
寇邊城拍馬而到之際,恰見這一幕——
葉千琅被圍于番僧中央,數十金剛杵對他輪番圍剿,三角杵頭十分尖利,已在那身青花錦袍上紮下數個血窟窿眼,可他不避亦不讓,視圍攻自己的僧人如無物,只猛攻其中一人。
寇邊城見葉千琅目眶血紅,妖冶似以朱砂畫了眼尾,面上更不時掠過一道令人懾畏的紫氣,顯是已近瘋魔,然而他身形行如流水,出掌一招一變,快而不亂,不由又在心裏暗贊了一聲。
葉千琅倒也明白,莫說自己此刻寒毒發作,縱然無痛無恙,也斷殺不出這銅牆鐵壁,只有殺了其中一人,亂其嚴密陣法,方才有破陣可能。于是以自身為餌幾番試探,試出三十六僧中武功底子稍遜的一個,便一意對其猛攻。
殊不知他真氣逆行已至瘋魔邊緣,恰能破除自身武學極限,最大程度激發五陰焚心決之威。
又一番群襲而來,不顧四周的金剛杵如暴雨點子般砸在身上,葉千琅尋隙握住那僧人的杵頭,任其刺入掌心肉中,倒不見血。他渾身驚顫,掌中氣若白虹,瞬間将那僧人連杵帶臂與自己凍結粘連——餘下衆僧見那僧人已凍得面疱生出,眼珠脫眶,便連杵頭上那微笑着的佛面也似扭曲了面容,更着力反撲。
正值生死旦夕間,寇邊城倒不急于攪入戰陣,只隔着數步之遙望着葉千琅,笑道:“葉大人,才分開便想你得緊,我們果然又見面了。”
葉千琅一手對陣一人,另一手則與衆僧較量,分明處境兇險萬分,自己也狼狽不堪力盡在即,卻毫無求人相助之意,只道:“寇兄權作壁上觀,倘小弟功夫還能入眼,不妨替小弟喝一聲彩——”
倏然間氣沖發冠,束發的青白玉冠砰地炸開,餘勁迸散,生生将圍攻他的衆僧震開丈遠。
一頭黑發随之瀉下,風中蜿蜒拂過面龐。
襯着那冷煞的眉眼,冷煞的臉,寇邊城卻感氣血上湧,微微有些心驚。
偏偏這麽個人,白地黑線,也逾於斑斓衆生。
又豈能真作壁上觀,腳下一磕馬镫,便似一道電光倏忽躍入陣中。
兩人的內功路子雖一陰一陽大相徑庭,卻又似出自一脈,互相彌補促進,更增彼此淵博。此番聯手破陣,一招出則相輔相成,百般變化,拆了三十餘招後更是默契自如,形如一人。
銅牆鐵壁之間,一雙人似白鹄連翩輕鷗下上,交頸共游青雲。
又拆數十招,本覺大密陣不得不轉攻為守,更被逼得露出瞬間破綻——
“葉千琅!”
甚至無需這聲示意,葉千琅便心領神會,趁寇邊城獨對衆僧,他掌風圈轉破陣急進,接連劈向方才那凍傷手臂的僧人,一舉送其歸西。
兩人都不是什麽活菩薩、善茬子,一旦斬殺一人便勢如破竹,三十六位僧人,無一得在他們手下生還。
便是最後一個僧人絕命之時,兩人竟都不由自主向對方遞出一只手掌——兩掌對接複又兩手緊握,四眸凝視,其間的濃烈激蕩已不必言,只餘掌心間傳來的力量與熱度,直透肺腑。
他們非是沒機會與人同生共死,只是覺得旁人不配,卻不曾想這破天荒的頭一回與人聯手抗敵,竟是這般知音難遇的珍貴,這般酣暢淋漓的痛快。
只是痛快過後,葉千琅頓感自己靈臺一暗,仿佛最後一寸燈芯耗盡也似,阖上眼睛,仰面向後倒去。
寇邊城将對方抱于懷裏,方才發現這人氣若游絲,已凍得石頭一般。聽他神志不清地喃喃自語:“阿姐……十九好冷……好冷啊……”
抱着那半死之人飛身上馬,他扯開衣襟,以胸膛肌膚溫暖他僵冷的身體,貼着他耳邊輕聲而堅定道:“葉千琅,我不讓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