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奇怪的是,他此刻的感覺竟然更多的是麻木。失去思考的意識與能力,反而表現出一種異常的冷靜。

明煜擡起手看了一眼手表,九點二十八分。裏面的通話結束了,他應該等待,然後敲門。

相較于痛苦,反而是諷刺首先浮現出來。一種令人發笑的諷刺——命運總是喜歡與他開玩笑。确實夠好笑,在戀愛這一方面,誰能像他這樣精準地失敗呢?

慢慢地,他才想起來。想起他買好了明早的機票,想起他訂好的意大利餐廳,想起他以答辯的标準來準備的,向方舒楷陳述情況的說辭。

難以收場的荒唐。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命運對他也還算是仁慈。在一切搞砸之前警醒他,好叫他懸崖勒馬,不至于自取其辱。

如果停止在現在——他們還是可以做朋友的吧?

明煜深刻地明白,他應當及時止損,而不是懷有這樣自欺欺人的僥幸。然而他的手卻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說出這種話的應當是任何人,但不應該是他。

他明明說過會陪伴自己,會等待自己,會給自己一個機會。他當真了。

九點三十分。他敲了敲辦公室的門,李裕和揚聲說進來。他們聊了聊工作的事情,然後各懷心思地敷衍着。李裕和原本準備的話都沒得說了,又看明煜臉色發白,關切道:“明經理身體不舒服嗎?”

“有一點。”明煜笑了一下,“謝謝李總關心。”

“那早一點休息吧。”李裕和說,“工作辛苦也不要累壞身體。”

“……謝謝。”

他患得患失久了,因此總疑心別人的每句話都別有用心。明煜躺在酒店的大床上,盯着天花板,懶于去收拾明天回家要帶的東西。

該怎麽辦呢?他不明白了。到時候果真見面,只能落得個兩頭尴尬罷了。他不想一次次爽約,不想對方的期待一次次落空——但如果不這樣,又該怎麽辦呢?

只要斷絕對方所有的希望,就不會再有失望了。

[L:我們分手吧。]

一覺醒來,正準備充滿希望地開始新一天的方舒楷看到了這條消息。他愣了很久,起先以為自己還在做夢,揉了半天眼睛才确認屏幕上白底黑字,寫的是這五個字。

距離愚人節還有半年,這是什麽新型惡作劇嗎?方舒楷在房間裏焦躁地走來走去,回了一大串問號,卻沒有收到任何回複。

真的是感情騙子?!

一直以來強迫自己構築的信任就要崩塌了,方舒楷急切地問對方:“是喝醉了嗎?醒一醒,看看你說什麽醉話啦!”

但好在終于有了回複。

[L:就是字面意思。]

[登閣夢憶:??????]

方舒楷再好脾氣,此刻也抑制不住憤怒了。他打下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富攻擊性的話語:“玩我很有意思嗎?你有病嗎?”

[L:……]

[L:你就當是吧。]

完全是油鹽不進的樣子!方舒楷甚至不知道怎樣下手,但有一個念頭是堅定的:“想分手可以,當面聊。”

[L:……不可以。]

[登閣夢憶:那你多少給我個理由?]

[L:不想談了,網戀很不靠譜。]

[登閣夢憶:你這話能說服你自己嗎?主動加我的是誰,幾次主動提見面的又是誰?一年多吊着我讓你很有成就感,對嗎?]

[L:……對不起。我可以賠償你精神損失費。]

[登閣夢憶:我他媽不稀罕你的錢!]

他感到自己腎上腺素飙升,心跳加速,清晨的困倦被一掃而空,大腦異常清醒。

稍加冷靜後,方舒楷意識到自己的咄咄逼人,放緩了語氣:“如果你有什麽苦衷,你可以選擇告訴我。之前說要我等你,我都說了可以。不管你是缺錢還是有什麽別的困難都不要緊,我可以等你解決,或者幫你一起解決。”

[L:沒有困難。]

[登閣夢憶:那為什麽不見面呢?]

[L:是為了你好。]

去他媽的為了你好!他直接把語音通話打過去,當然沒有人接聽。再發消息,也沒有回音。

方舒楷站在窗邊喘氣,看着下面來來往往的人。車是一個一個小塊,人是一個一個小點。L是否就在這些人之中呢?

可那些人都離他那麽遠,他看得到,卻沒法碰到。他感到令人絕望的無力——好像所有他想留住的人,都離開了。

畢業以後,在遇到L之前,他像所有C大醫學院的優秀畢業生一樣去了C大一院。同科室的一個醫生在校時就與他認識,算是他的師兄,對他照顧有加。

師兄是整個科室裏最拼命的一個。拼命地收病人,去外面講課賺外快,總之只要能夠賺錢的地方,都有他的身影。但科裏的同事都對此表示寬容,因為雖然大家都不容易,卻知道師兄格外不容易。

他是從大山裏考出來的,全家省吃儉用供他讀書,就指望他能光耀門楣,帶全家翻身。師兄也不負衆望,當上一院的醫生,風光無限。

老家的親戚朋友看病都來找他,家裏缺錢了來找他,親戚的孩子找不到工作也要來找他。大城市裏當醫生,門路哪能少呢,賺錢哪能少呢?

這些都是他和師兄成為親密的朋友後才知道的。師兄面對領導,面對病人,總是笑臉迎人。偶然在燒烤攤喝酒的時候,才在他面前哭過一次。那時候是深秋的夜晚,燒烤攤門庭冷落,烤串八折,啤酒七折。

在外人面前,在家人面前,他絕不會有抱怨——他是全家的希望。尤其是父親病倒,病重,住進ICU。錢一天天地在燒,家裏的弟弟結婚還沒有買房子,他除了工作賺錢以外沒有別的選擇。

方舒楷也是這時候知道師兄确診了重度抑郁。C市腦科醫院的診斷,國內權威。

他不知道應該怎麽辦了。他勸說師兄請病假好好治病,可以在社會上募集捐款,或者他能拿到錢先墊上。

師兄很輕松地對他笑了笑,說他也是醫生,當然會好好治病。還說精神疾病也是可以治療的,叫他不要大驚小怪。

方舒楷當然無法不大驚小怪。他向父親借了一筆錢,準備先替師兄交掉,先斬後奏,然後再想辦法讓師兄休假。無論如何,他不能讓師兄也嘗到面對親人離去無可挽回的痛苦。

然而在他之前,意外已經發生了。師兄出了一點小小的醫療事故,雖然主任出面擺平了,然而他精神狀态的失常已經瞞不住了。

主任态度強硬地找他談話,要他休息一陣子,家裏的事情會想辦法幫忙解決,不要擔心。

在那之後,方舒楷明顯感到師兄的狀态好轉了。某天下午下班,師兄笑着對他說:“給我個擁抱呗,最後一個夜班了,值完我就放假去了。”

方舒楷嘴上說着,他已經換了衣服,才不要和沾滿病菌的白大褂抱,然而還是笑嘻嘻地抱了抱。

“祝你今晚一個病人也收不到!”他說。

果然一夜沒有病人,連小護士都睡了一個安穩覺。第二天,方舒楷早早來醫院交班,推開值班室的門,看到高低床上挂着一根繩子,和一個人。

後來他離開了一院,也做了無數次心理疏導。然而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要是他能早一點,強硬一點去幫忙,要是他能發現師兄的異常,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下載了MeetU,想要放浪形骸,一炮解千愁。然而聊來聊去,到底還是臨陣退縮了。這時候,他遇到了L。

他沒能留住母親,沒能留住師兄。這一次,不能連一個戀愛對象都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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