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這豪門貴族的子弟,也不是那麽好當的

“爺,您慢着點。”背着書簍子的引鶴擔心地看着前面走的一瘸一拐的自家主子高展明。

高展明擦了擦臉上的汗,道:“再慢就遲到了。”

引鶴忙道:“遲一會兒也沒什麽,爺您有傷在身,教授應能體諒。”

高展明冷笑道:“教授體諒又如何?凡是學中有心之人,去宗正那裏告我一狀,只說我複學第一日便遲到,治我一個怠慢懶學的罪過,我豈不又要捱一頓棍棒?那都算輕的,我前些時日已在那些人手中落下了把柄,今次再添罪過,他們借此将我逐出宗學,我又能找誰伸冤呢?還是快些吧。”

高展明說着加快了腳步,卻牽動了傷口,疼得額上直冒汗。引鶴忙上前攙住高展明,主仆兩個跌跌撞撞往學堂趕去。

這高展明正是如今名動天下的高家子弟。當今天子李姓,可民間卻流傳着這麽一句話——“李與高,共天下”。可見高氏一族權位盛極一時。

實則這位高展明,卻不是真正的高展明了,而是借屍還魂來的。如今殼子裏的這位,原名劉志龍,是江南吳郡一個商戶家的公子,身死後卻在高展明這具殼子裏重又蘇醒過來。

當年劉志龍在民間的時候,對京中的高姓子弟如何不羨慕——莫說是他,這全天下有幾個不恨自己沒能投生在高家的?反倒是做皇帝的都沒這麽叫人羨慕。但凡對官場上的事明白一些的,都知道如今的天下不是掌握在李皇手中的,真正掌權的,其實是高家人。

高家本是晉地的高門大戶,行商起家,百年前因曾資助太祖起兵,在太祖得天下後,封王封侯,榮極一時。然而真正促使高家登上頂峰的,是二十五年前天家與高家的那場聯姻。仁宗皇帝娶了高家嫡女高嫱為後,高嫱生得傾國傾城之貌,更有一副铮铮手腕,勾的仁宗皇帝神魂颠倒,入宮幾年,便将仁宗皇帝的那些妃嫔盡數處置了,又為仁宗誕下了當今天子李長治。李長治被封為太子後,仁宗将高皇後所有在世的嫡親兄弟統統加封侯爵,而高皇後的胞兄高元照因有軍功,更是被加封為安國公。

這李長治也是昏庸無能之輩,因此仁宗去世、李長治即位後,朝政大權便被太後高嫱緊緊握在手中,朝堂上真正有實權的官位上坐的一半人都是傾向于高家的,而高氏一族手中更有京畿周圍十萬重兵在握,其權勢可謂傾盡天下。

這天下的讀書人,對高家大抵都是憎恨的。前幾個朝代就是敗在外戚亂政上,因此前朝的皇帝為了削弱外戚的勢力,而開創了科舉制度,選拔天下有志之士進入朝堂,為朝堂帶來一股清流。然而此舉大大得罪了原本的貴胄人家,使得天下動蕩,前朝也因此而滅亡。

本朝太祖即位後,依然沿用了前朝創辦的科舉制度,然為了不得罪豪門大戶,依然給貴胄子弟們的通仕之路開啓了一扇便宜的大門,貴胄子弟只要品德出衆便可被舉薦入朝為官。舉薦制度與科舉制度并存。

貴戚們的勢力被削弱自然不高興,在朝堂上大力排擠出身貧寒的讀書人,讀書人也看不慣這些靠門第吃飯卻無多少真才實學的貴胄子弟,兩方已鬥争了百年,從前朝一直鬥到如今。現在天下出了一個高家,養了一個昏庸的皇帝,朝堂上又被豪門貴胄暫時占據了上風。

當劉志龍發現自己竟然還魂到了高家子弟身上的時候,簡直喜出望外,還以為自己上一世積德太多,才有這一世享福的機緣,他甚至疑心這一切都是南柯一夢——這可是京城高家啊,名動天下的高家呵!

然而沒過多久,劉志龍就發現這個美夢破碎了。雖然他的确是京城高家嫡系子弟,雖然他現在跟當朝天子是姻親,可是那也只是表面看起來風光,實則高家子弟也不是那麽好當的。若是好當,這原生的高展明也不會叫人一頓棍棒打得直接駕鶴西去,讓他的魂魄來填上這個缺了。

引鶴在耳邊道:“少爺,宗學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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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志龍——如今是高展明了。高展明停住腳步,道:“把書簍給我吧。”

引鶴卸下書簍,小心翼翼地将書簍架到高展明背上。

高展明深吸一口氣,向學堂的大門走去。

當今世上,學生讀書有幾條門道。除去民間自建家塾供家中子弟讀書之外,朝廷亦創辦了不少學堂培養生員。中央有國子監、弘文館、崇文館,地方有州學、縣學。而各王府宗室亦創辦了宗學專供宗室子弟讀書。

當高展明還是劉志龍的時候,劉家因覺行商總是低人一等,若要出頭人地,到底還要走上官宦之路,因此曾送劉志龍到吳郡的州學念過書。而高展明是高家子弟,自然不可能和他們這些平民百姓一起念書。高太後的胞兄、聖上的國舅爺、安國公高元照在國公府左近辟了一處高門大宅作為宗學學堂,由國公府的教授、長史、紀善等朝廷命官兼任教官教授學生讀書。而宗學中的學生,除高家子弟之外,還有京畿地區一些位高權重且與高家交好的将軍、官宦的子弟也會送來讀書。

高展明走進學堂中,原本喧嘩嬉鬧的學堂突然安靜了,人人的目光都向他聚攏。高展明不動聲色,一一觀察這些年輕的子弟。雖然先前在自家府邸養傷的時候,他已有心從旁人口中打聽過這些同學,但這還是他重生之後第一回見到這些人,眼下還是人不動我不動為好,以免露出馬腳。

坐在前排一個衣着華麗、頭戴纓冠、相貌英俊的年輕男子冷笑道:“喲,這不是君亮堂弟麽。許久不見,你的傷可好的差不多了?”君亮是高展明的表字。

那說話的男子身邊聚攏了一些其他少年,而他是中心,看其他人的神态便是依附他的。他的胳膊正架在一個模樣十分秀氣,甚至有些女氣的少年身上。那少年靠在他懷中,臉上帶着不屑的笑容,一雙丹鳳眼睨着高展明,卻向先前說話的那男子道:“二爺,你沒看展明兄走路的時候一瘸一拐的,想是他的傷還沒養好呢。”

那被人稱作二爺的年輕男子道:“哦?既然傷還沒好,君亮堂弟你何苦急着複學?我向宗正禀明,讓你多休息一兩個月也沒什麽的。若是你帶着傷,走路時一不小心跌了撞了,傷勢又加重了,豈不是罪過?”

周圍的一群少年們發出嗤嗤的笑聲。

高展明察言觀色,心裏已明白了幾分。這位二爺,應當就是安國公家的二公子高英華了,而他胳膊摟着的那個,想必是安國公的連襟、禮部尚書韓海的公子韓白月了。

說起來,高展明之所以會被棍棒加身,受皮肉之苦,以至于一命嗚呼,這功勞還得記到高華崇和韓白月二人頭上。

韓白月的父親韓海因常年在禮部辦公,而他的正妻——也就是韓白月的生母早亡,因此韓海在韓白月年輕之時便将兒子托到安國公府寄養,順理成章的,韓白月年歲一到,就跟着高華崇進了宗學,和一群宗學子弟們一起讀書。

宗學裏只有男子,沒有女子,這些年少氣盛的年輕子弟們常年相處,吃喝念書都在一處,難免就興起分桃斷袖之風,年輕子弟互相慰藉,行那龍陽之事,都是常态。這種事,不光是在宗學之中,就是當年劉志龍念書的州學裏也是常有的。那韓白月分明是個男子,卻生得妩媚風流,因此便更得子弟們青睐一些。只是韓白月在國公府中就已委身于高華崇,而高華崇又是這群公子哥裏最有聲望的一個,因此其他子弟們對韓白月也都只是意淫,卻沒幾個人當真敢垂涎的。

劉志龍聽說,這從前的高展明也不曉得是被欲火沖昏了頭腦,還是腦子裏進了漿糊,竟然把主意打到了韓白月身上。一天傍晚,他把韓白月約至水榭後的假山中,竟欲對韓白月強行做那悖德之事。此事恰巧被高華崇帶人撞破了,一狀告到了統管宗學的宗正那裏。

宗正乃是高家支系裏一個德高望重且有些學識的長輩,他也一貫依附于安國公。聽聞了這件事,宗正那老頭勃然大怒,認為高展明此舉大大敗壞了宗學中的風氣,必須殺一儆百,因此對高展明實行了杖責三十、停課一月的處罰。

誰想這高展明原先就是個體弱多病的身子,挨了三十棍棒,打得皮開肉綻不說,還惹得他心氣郁結,也就一命嗚呼了,空留下這具殼子換了劉志龍的魂魄。

如今高華崇和韓白月這番話,卻是很明顯的挑釁了。什麽“走路時一不小心跌了撞了”什麽“傷勢又加重”,聽到高展明耳中,分明就是威脅。

其實這樁官司,在劉志龍心裏,十分的蹊跷。說這高展明觊觎韓白月的美色,意圖對他圖謀不軌?但凡高展明是個心智正常的人,他都不會那麽做!劉志龍借屍還魂後照過鏡子,他頭一回看見鏡中映出的相貌,驚得半天忘了喘氣。是,韓白月的确生得妩媚風流,可高展明這副相貌卻可說是天人之姿了!

當年劉志龍在州學裏也曾見過不少風流人物,如今這宗學中放眼望去,華貴公子更不在少數,但跟高展明一比,卻都成了凡品。高展明的相貌并不是韓白月那般陰柔的,他豐神色澤,風姿特秀,一雙劍眉星目如畫一般,五官挑不出丁點錯處。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高展明眉宇間蘊藏着一股郁結之氣,似是與生俱來的,也昭示着他的身世坎坷。

這般人品,卻去觊觎韓白月那種人物,劉志龍是不信的。

再則,全宗學的人都知道高華崇和韓白月的關系,連高展明的陪讀小厮引鶴都知道,高展明沒道理不知道。他但凡頭腦清楚,也不會引火燒身,去勾引韓白月,而且恰好又被高華崇捉奸當場。高展明這麽做,難道是活得不耐煩了想自尋死路嗎?!

因此劉志龍怎麽想都覺得這件事疑點太多,倒像是高展明因為另外一些事得罪了高華崇和韓白月,因此那兩人故意設下這個局坑害高展明,不僅讓他在宗學裏衆子弟間成了笑話,更讓他受棍棒加身之苦。

如今劉志龍已成為了高展明,他也有同仇敵忾之情,因此他看那高華崇和韓白月兩人怎麽看怎麽不順眼。可是如今具體是個什麽情勢,他心裏還不甚清楚,與其與人結仇結怨,倒不如暫且放低身份服個軟,總之好漢不吃眼前虧就是了。

于是高展明大方地走到高華崇和韓白月面前。周圍原先那些幸災樂禍準備看笑話的子弟們突然緊張起來,有幾個反應快的竟沖上來擋在高展明和高華崇中間。

高展明愣了一愣,才明白這些家夥大抵是怕自己動手揍高華崇和韓白月,因此趕緊出來向高華崇高二爺表起忠心來了。

果不其然,一個人高馬大的子弟伸手推了高展明一把,兇神惡煞道:“怎麽,你是嫌那三十棍不夠,還想滋事?!”

高展明身體孱弱,哪經得他推,不由向後跌了兩步,卻被另一個貴氣的子弟扶住了。高展明側目看向扶住自己的那人,只見那人生得也是一副英俊的好相貌,眉宇之間倒和高華崇有幾分相似。方才衆人見高展明進來,都是幸災樂禍的,這人卻是少數幾個目露擔憂之色的,看來他很可能是高展明從前的好友。高展明猜測,也許他就是忠世侯的嫡長子高天文了,也是高展明和高華崇嫡親的堂兄弟。因為引鶴曾說過,在這宗學之中,唯一對高展明友善的就只有這位堂兄高天文。

那人扶着高展明的肩膀,在高展明耳邊低聲勸道:“君亮,你且忍忍吧。何必與他們一般見識?”

高展明看了他一眼,對他投去感激的神色,然後輕輕地推開了他扶在自己肩頭的手。接着,高展明繼續向高華崇和韓白月走去。

衆人的神色皆變得詫異,方才高天文扶着高展明的時候,高華崇正眼神冰冷的打量着高天文,沒想到高展明竟然又走向自己,眼中不由閃過一絲訝異和不解。

那人高馬大的子弟又上前阻攔,高展明沒等他再次伸手推搡自己,便按住了他的胳膊,道:“宗學在我眼中乃是宗室子弟讀書的地方,絕非挑釁生事之地。我一句話未說,尊駕先認定我要滋事,我卻不明白,這宗學學堂在尊駕眼裏成了什麽?”

那子弟沒想到高展明竟會說這話,倒讓他的舉動顯得不倫不類了。他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正待發怒,卻聽後方的高華崇冷冷道:“岱武,讓開。”

那被稱作岱武的家夥惡狠狠剜了高展明一眼,不情不願地讓開了。高展明心中有數,看來這家夥便是兵部侍郎任勳家的公子哥任岱武了。

任岱武一讓開,其餘人也紛紛讓開,高展明和高華崇之間便形成了一條空曠的道路。

高展明不急不緩地走至高華崇和韓白月面前,用溫和謙卑的語氣道:“堂兄,先前愚弟與堂兄和玉桂兄之間有些誤會。愚弟這一月有餘在府中每日三省,已明白自己過去行為不端之處。日後愚弟自當洗心革面,先前種種,愚弟皆已忘卻,還望堂兄和玉桂兄亦能不計前嫌。”玉桂便是韓白月的字了。

高華崇一愣,挑眉,神情難以捉摸,玩味似的嚼着那幾個字:“不計前嫌?”

韓白月則是面色不善,靠在高華崇懷中,連看一眼高展明都懶怠。

高展明無視他們目中無人的态度,只是微笑。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他如今放低身段求和,即便不能将過去的恩怨借過,好歹也求得這二位爺給他一段清淨,一時半刻別再來找他麻煩。

沒想到,高華崇竟突然像是見鬼似的瞪圓了眼睛瞅着他,反叫高展明自己心中莫名:難不成我說錯了話?

正僵持間,忽聽有人叫道:“教授來了。”

于是衆子弟連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高展明對高華崇又一拱手,一瘸一拐地走到後排空位上坐下。

一堂課,高展明能感覺到,無數道目光在自己身上梭巡。有探尋的,有不解的,有鄙夷的……

高展明心裏默默嘆了口氣。這整個學堂裏幾十個弟子,認真說起來,幾乎都是血緣之親。姨表的、姑表的,甚至明明該是至親的同宗堂兄弟,這其中勾心鬥角,陰謀揣測,竟像是仇人一般,昔年劉志龍在商場上爾虞我詐也不過如此了。其實仔細想想,倒也不奇怪,高家是大家族,與高展明同輩的兄弟就有幾十上百個,嫡系的、旁系的,說是親眷,實則也沒有多少血濃于水之情了。整個高家的确是昌榮至勝,卻并不是人人都有榮華富貴。為了争權奪勢,同宗相殘、兄弟相殺,又有什麽奇怪?

這豪門貴族的子弟,也不是那麽好當的。

第二章 高展明不是想改變嗎?那就讓他改,看他究竟能改成什麽模樣!

教授講的是經史,高展明聽得十分認真。

前世他在州學之中,這些課也是聽過的。只不過州學裏的教官,無非都是一些壯志未酬的窮酸書生,若是當真有學識之士,早就掙脫那個囚籠飛黃騰達了,再不濟也能在地方撈個官位打理政事,而不會留在小地方的州學中給學生講課。而安國公府的老教授,從前是在政事堂過差的,後因年歲大了才從朝堂上退下來,被安國公聘來給子弟講課。高展明聽引鶴說過,宗學裏的這些教官可都是朝廷命官,他們所教授的不僅僅是書本上的知識,更有為官做人的道理在其中。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宗學中的這些貴胄子弟,便是腹中丁點墨水也無,靠着家族蔭庇,将來也能襲承爵位,進入朝堂中指點風雲,根本不像他們這些民間子弟需要從底層爬起,即便有幸能爬上高位也都已七老八十了。

然而這樣得天獨厚的條件,除了高展明之外,似乎并沒有多少人珍惜。高展明是堂上聽的最認真的學生,其餘子弟有的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有的在桌下交頭接耳,有的在課桌上塗畫,還有的目光滿堂亂飛,不知在想什麽心事。教授似乎對這些事已經習以為常,自顧自地講着。他一個堂堂朝廷命官,竟不敢對堂下這群十來歲的少年有任何指摘。

教授道:“我先前布下作業,令你們自習《孝經》,今日試墨義,問義十道,五道全寫疏,五道全寫注。”

堂上的子弟們正自顧自或說笑或開小差,聽聞教授此言,發出一片唏噓聲。

教授似乎對這樣的情形已經習以為常,走到堂下将問義之題紛發下去,命衆人書寫。

此時有人急匆匆地開始翻閱《孝經》,有人抓耳撓腮不知寫什麽,有人悄聲問身邊的人……

高展明匆匆将十道問義之題看完,只略想了片刻,提筆就寫。他并不曾翻書,因為整本書的內容已經都在他的頭腦之中了。

這天下的先生教學生念書,無論是天家的,還是民間的,方法都是相差無幾。先生将經書正史給學生,書未加标點,學生予以句讀,在此過程中了解典故、解析文中大義。高展明在民間之時讀書十分認真,曾将全部的經史謄抄過幾遍,予以标點,深解文意。他又是天生的好記性,凡是抄過的東西,便能背誦。儒家十三經,他早已倒背如流了。

課時一到,教授收走了學生們的試卷。他在堂上并未細看,只大致翻閱了一下,翻到高展明那份時愣了一愣,匆匆浏覽一遍,擡起頭向高展明投去贊許的眼光。

高展明謙遜地低下頭去。

教授收起講義試卷,道了聲收課離堂。在州學的時候,老師下課,學生們都要起立向老師致敬,這是尊師重道的表現。高展明本欲起身,沒想到周圍的學子們竟沒有一個這樣做的,教授還沒離開講堂,他們已大聲哄鬧喧嘩起來。高展明不認同地搖了搖頭,只有目送教授離開,以示尊敬。

時值正午,學生們下了課,便蜂擁去餐堂用膳。

高展明肚子也餓了,正向餐堂走,高天文跑過來跟到他身邊。

高天文道:“你的傷可好了些?”

高展明曾聽引鶴說過,在這學堂中,屬高天文這位堂兄對自己最好。說是他對自己好,而不是兩人交好,因為引鶴說,高展明從前性子十分古怪,清冷孤傲,不與任何人交好。就因為他這脾氣,在宗學裏得罪了不少子弟,所以出了韓白月那事,竟沒有人替他說話,他重歸學堂,衆人也是一副看笑話的模樣。

高展明對高天文溫和地展顏一笑,道:“好多了。”

高天文像是唬了一跳,身子竟然震了一下。

高展明奇道:“堂兄怎麽了?難不成我臉上有什麽東西?”

高天文失神地盯着他瞧,片刻後緩過神來,臉色微紅,連連擺手,竟顯得十分窘迫:“不、不,我只是,很少見你笑。”

高展明聽了這話,亦是十分吃驚。早聽引鶴和府裏的丫鬟說高展明性子清高倨傲,卻不想清高到了這個份上,竟連笑也成了稀罕事。難怪方才自己向高華崇和韓白月賠禮時,高華崇見了自己的笑顏亦是一副見鬼的神情。

高天文看着高展明,若有所思。一個多月不見,自己的這位堂弟此番回到學堂裏,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一樣了。他的性子是最清高自矜的,一個月前受了那樣大的委屈,要是他從此以後他再不願拿正眼瞧高華崇和韓白月,那才是合了他的性子,可他竟然會主動向高華崇他們示弱求和,雖說這樣的做法的确對他眼下的處境是最好的,自己原也想勸他暫且放一放身段,可他真做了,反倒是叫人匪夷所思了。難不成那一頓棍棒,反倒将高展明打得通曉世事了?

高展明見高天文起疑,忙給自己搭了個臺階往下,自嘲道:“堂兄,我這月餘呆在家中,想了不少事。我如今年紀也不算小了,奴才們管我叫一聲主子,我便該有個做主子的氣度,若不然,豈不是叫人看了笑話去?總之,從前愚弟行事多有失禮之處,還望堂兄海涵。”

高天文沒料到高展明竟會說這些話,驚駭地連連擺手,反倒一時不知怎麽往下接了:“沒有,沒有。”

高天文其實很憐惜自己這位堂弟。他也知道高展明性子古怪,可畢竟高展明身世坎坷,難免怨天尤人,也是理該的。再則高展明外表清明俊秀,風姿安詳文雅,又寫的一首好詩詞,是極有才華的。這般人品,如何不招人憐惜?他原還擔心高展明會因為高華崇的事遷怒于自己,從此變得更加孤高冷傲,連自己也不理睬,沒想到他的态度竟這般謙和,簡直叫人喜出望外了!

高天文嗫嚅道:“你這樣,真叫我不知如何自處了。先前那件事,我也知你是冤枉的,我和宗正求過情,只是……你也知道……我實在無能為力。”

高展明心中咯噔一聲。果然高天文也這樣說,看來自己亵渎韓白月一事,當真是冤枉的了。只是頭一個月高展明待在家中,身邊沒有知情人。引鶴畢竟只是個侍讀,學堂中的事情他并不清楚,只知道宗正當衆宣布了高展明的污穢罪行,命人打了他三十板子,還停了他的課。從前的高展明又是個有事只憋在自己心中的人,才會把自己憋出病來。引鶴聽了宗正的宣判,卻沒聽到自家主子的辯解,所以信以為真。高展明又是從他嘴裏套出來的話,更是對當日的事情全不清楚。

看來高天文是知道事情原委的。高展明本欲向他問個究竟,可話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其實也沒什麽可問的了,高天文短短一句話,已把能說的都說了。連他都說高展明冤枉,那高展明就一定冤枉。他又說他無能為力,那就說明高展明得罪的是一位比他大的主。高天文可是參寧侯家的嫡長孫,這些子弟中比他更位高權重的,那就只有安國公府家的這位二少爺高華崇了。

高天文的話印證了高展明的猜測,他感激地對這位堂兄抱拳道:“無論如何,堂哥,多謝你。”

高天文道:“你還謝我……你這一場大病,果真把性子全改了。”

高展明笑着打趣道:“改得好了,還是改得不好了?”

高天文感慨道:“自然是好的。我從前多番規勸你,少自矜些,你卻不聽。你若早這樣,能避去多少風頭?”

高展明道:“既是好的,那便好了。”他挽着高天文向餐堂走,邊走邊壓低了聲兒道:“堂哥,愚弟知道自己從前得罪了不少人,他們都等着拿捏愚弟的錯處,好看笑話。愚弟自知脾性古怪,在這學堂中沒什麽知心的人,只因堂哥心善,憐憫愚弟,還肯給愚弟幾個好臉色看。只望堂兄日後肯不吝指點,直言愚弟的錯處,愚弟定會改正。”

高展明說完這些,不聞高天文的回應,側頭望去,只見他呆呆地看着自己,不由怪道:“怎了?”

高天文愣愣道:“你從前不會說這樣的話。”

高展明道:“是。只是此番吃了大虧,終究……”說到這裏,不再說下去,只是嘆了口氣。

高天文握緊了他的手,道:“你既這樣說了,我被你尊一聲堂哥,日後能照料你的地方,我自當盡心。”

高展明笑道:“多謝。”

高天文望着高展明的笑顏,幾乎癡了。自己這位堂弟如今能有這樣的變化,他簡直感動極了。從前的高展明,根本不會對任何人說自己的心事,別說是心事,便是日常的話也懶怠與人交談。高天文曾偷偷讀過他的詩作文章,才對他的心事有些微了解。如今他肯撇開筆墨,對人敞開心扉,哪怕沒有自己的幫襯,憑他的人品,以後的處境想必也會比從前好許多。

兩人到了餐堂,尋了空位入座,便有小厮送上飯食茶水來。

這是高展明重生後第一回在宗學中用膳,待膳食呈上,他定睛一看,不由咋舌。不過一頓普通的午膳,食盒中竟有水晶肴肉、火腿鮮筍、肉糜夾藕,還有一道油爆蝦,共四道菜,做工精致更是不論。飯食是玉田碧粳米做的,還有一碗銀耳湯。想當初他在民間時,也是富商之家,這樣精致的菜肴,只有招待貴客時才會上,而玉田碧粳米更是貢米,日常哪有這般口福?

這宗學中所有弟子的日常用度都是安國公出資,可見高氏一族何等窮極奢華!

高展明正待一飽口福,餐堂另一隅突然哄鬧起來,原是幾個先到的子弟已用完了膳,正在玩鬧。

大約有人說了幾句玩笑話,得罪了誰,又不知是誰起的頭,幾名弟子竟然在餐堂中互相丢擲東西打鬧。

高展明夾起一筷火腿,還未送到口中,突然斜裏飛來一個文玩核桃,正砸中高展明的湯碗,碗中的湯當即潑灑了高展明一身,他筷中的肴肉也因受驚而掉在身上,印出好大一筷油漬。

有人驚呼出聲,但更多人拍手哄笑,一副幸災樂禍的姿态。

高展明低頭看了眼飛來的物事。乖乖,好一個掌珠,這等玲珑剔透,光亮如鑒,單一個就能賣到好幾十兩銀子,若是能湊成一對,少說五六百兩銀子都止不住。這等寶貝,這些貴胄子弟竟然拿來丢人?真真纨绔!

坐在一旁的高天文已面有愠色,正欲起身去教訓那幾個頑皮的子弟,高展明卻一把拉住了他,低聲道:“堂哥,讓我自己來吧。”

高天文看了他一眼,猶猶豫豫,又坐了下去。

高華崇就坐在不遠處,冷眼打量着高展明的反應。若是從前,高展明定然早已冷着臉丢下筷子走了,可如今,他竟然連愠色也無?真是奇了怪了。

高展明撿起那核桃,找到罪魁禍首,走了過去。周圍子弟們起哄的更厲害,摩拳擦掌要看好戲。

不曾想,高展明只是平靜地将核桃遞還給罪魁禍首,溫和道:“你的東西,還你。”

那罪魁禍首無意砸了人,本有幾分愧疚,沒想到砸到的人是高展明,他心中的情緒便複雜了。高展明在這個學堂中的身份十分特殊,由高華崇帶頭,人人都以欺壓他、戲耍他為樂,此番雖是自己不對,可若是自己向高展明道歉,反倒失了自己的身份。然他沒想到高展明非但不惱怒,還是這樣溫和的态度,實在不知該作何反應,只得讪讪接過那掌珠。

高展明依舊看着那人,那人面上一臊,小聲道:“對不……呃!”道歉的話甫出口,就被坐在一旁的任岱武狠狠踩了一腳,把話頭截住了。

任岱武站了起來,嚣張對高展明道:“便是砸了你又如何?”

高展明看了他一眼,對他明顯尋釁的行為視而不見,轉向他掌珠的主人道:“餐堂并非玩鬧之所,下回還請小心些。”

那人還沒開口,任岱武道:“我們偏愛在餐堂玩鬧,你算什麽東西,管得着嗎!”

高展明微微一笑,道:“任兄愛做什麽樣的人,愚弟自然是管不着的。別說是丢一兩個核桃,假若任兄喜歡殺燒搶掠,為非作歹,與那流氓盜寇同流合污,愚弟也一樣管不着。”他原本并不想惹是生非,可如今被人這樣嚣張地欺到頭上,若不能還其顏色,只怕以後別人更以為他是可以随意揉搓的面團。

“你!”任岱武撩起袖子欲發作。

高展明道:“任兄生氣了?愚弟原本以為,任兄為人随性自流,放浪不羁,連規矩都不在意,就更不會在意他人——譬如愚弟所說的話,因此愚弟十分仰慕任兄的氣度和潇灑。可是任兄如此輕易就動怒,難道是愚弟弄錯了?”

高展明這一番明捧實貶的話,說的任岱武臉上一陣紅一陣黑。他若是生氣,倒成了他沒有氣度。他性子急,平日不愛讀書,口才上自然是辯不過高展明的。此時餐堂已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盯着他們看,就連高華崇都看着他們。他素來愛在高華崇面前表現以博取高華崇的青睐,若是此時敗給高展明,他豈不要成為全學堂的笑柄?高華崇以後又怎還會重用他?

任岱武不管不顧,猛地揮起拳頭,恨不得将高展明這張犀利的嘴給打爛。

就在此時,高天文箭步上前架住了任岱武的拳頭,怒道:“這裏是什麽地方?嬉笑打鬧都算了,你竟還想動手嗎?少在這裏丢人現眼了!”

任岱武畢竟不敢得罪高天文,惱恨極了,只得不情不願地收回拳頭。

高天文輕輕推了高展明一把,解圍道:“你衣服弄污了,先回去換一身吧。”

高展明也知再這麽鬧下去對誰都沒有好處,頗有風度地一拱手,道歉道:“抱歉,方才是我言重了,我不了解任兄為人,卻妄加評論,還請任兄寬恕我的失禮之處。”說完便轉身向外走去。

任岱武也快步離開餐堂,路過高展明身邊的時候,他惡狠狠剜了高展明一眼,低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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