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離京

李長治對高展明有了新的估量,他知道高展明恐怕并不是全心全意為着高家的,心裏倒是很想将高展明這個牆角挖過來,要是能幫着他暗中對付高家,那就再好不過。可惜高展明不會答應。

既如此,李長治用不了這個人,留給高嫱監視自己也不好,那最好的選擇就是讓高展明離開京畿是非之地了。

高嫱知道了這件事以後,十分生氣。

原本也不是什麽大事,不過就是冊封一個生了皇子的寶林,那寶林若敢鬧起來,弄死了也沒什麽可惜的。可偏偏高展明當衆認下罪來,許多人都看在眼裏了。又不知是哪個嘴碎的散播的消息,這件事情傳得很快,沒多久整個宮裏的人都知道高展明竟然寫錯了冊封嫔妃的冊文。

高展明才剛剛進了翰林院幾個月,他雖是三元及第選出的新科進士,卻飽受是非争議,先前殿試的時候他明明被皇帝當場落卷,轉頭卻又成了狀元,他這三元得的究竟是否清白一直被人诟病。今次連皇宮內冊封嫔妃的冊文他都能夠弄錯,是非流言更是塵嚣直上。

具體事情究竟是怎麽回事,并沒有幾個人真正清楚,可但凡有那徇私舞弊、烏龍錯亂的事,人們總是愛聽愛談論的。

太後不許宮人再談論此事,卻也禁不住人們的口舌,高展明到哪裏都要被人指指點點。

于是高展明又一次被高嫱叫到了仙居殿。

高嫱問高展明:“這事你何苦往自己身上攬?”

高展明故作惶恐道:“侄兒聽聞此事是華尚堂哥一時疏忽所致,皇上震怒,想要處罰堂哥。侄兒全是受了太後和安國公的照拂才能有今日,侄兒心想堂哥定然也不是有意為之的,又聽說堂哥身子不好,他在禮部新官上任還沒站住腳跟,如果挨罰,萬一惹得他心氣郁結可改如何是好?侄兒想來想去,伯父的恩情不能不報,所以自作主張,認下此事……”此事若非牽扯到高華尚,他也未必敢那麽做,畢竟不好對高嫱交代。可如今他做出一副受恩反哺的模樣,此舉雖蠢,卻能叫高嫱不懷疑他的動機。

高嫱痛心疾首:“你怎麽那麽傻,這本也算不上什麽大事,就算擱到華尚身上,他好歹也是個禮部侍郎,難不成就能因為區區一個寶林革了他的職?哀家又不是死的,皇帝也不敢這麽判案!到時候,把那手底下辦錯事的揪出來辦了,華尚那裏罰三月俸銀也就頂了天了。而你這才剛進翰林院,做官還不到半年,禮部的人弄錯了儀制,也是辦事的胥吏的職責,你寫錯冊文,就全都是你的不是了。你先前因科舉的事頗受了不少質疑,這下你可算把自己置于風口浪尖了。哀家想偏袒你,卻又不能平息衆議。”

高展明忙道:“是侄兒考慮不周。”

高嫱道:“你真真是考慮不周!這事你若先來找哀家商量,難道還愁哀家不能将事情壓下去?你偏要去充英雄,哪裏就輪到你去頂罪!這下可好,你當衆認罪請罰,話都傳開了,現在就算說不是你辦砸的事,也沒人信了。”

高展明誠惶誠恐:“侄兒令姑媽失望了,姑媽責罰侄兒吧。”

高嫱連連搖頭,心中惱火極了。費了這麽大的功夫,好容易把高展明安插進了翰林院,居然就因為一個寶林,把事情弄成了這樣。她倒是想偏袒,若是別人倒也罷了,偏偏是高展明,她若硬是将這事壓下去,只怕高展明日後的處境會更尴尬,且壓不住對他們高家的非議。

高嫱道:“罷,罷!量你也是一片孝心,哀家就不跟你算賬了。事情已鬧成了這樣,你須得回家去避避風頭,先停了你的職,過上半年哀家再重新下诏召你。”

高展明猶豫道:“姑媽,這一年半載我便閑賦在家?”

高嫱瞪了他一眼:“那你還想如何?”

高展明道:“侄兒不想回家閑賦……”

高嫱道:“若是不停你的職,那也得降旨,你被放到下面,豈不損了顏面?過些時日,哀家再召你回來,讓你平遷。”

高展明道:“姑媽,不然,現就将我平遷吧。”

高嫱怔了怔,道:“除非将你外放出京,說是平遷,實則也是降了,若不然,如何好向外人交代?”

高展明道:“那就出京,侄兒願意出京。侄兒現在畢竟還年輕,想多學學怎麽做事,過兩年,京裏的風波過去了,侄兒也做出些成績了,姑媽再召侄兒回來為姑媽做事。”

高嫱驚訝地合不攏嘴:“你願意出京?”這些權貴子弟們,凡是在京城中長大的,哪個願意出京?就是家業置在外鎮的兄弟們也要将子弟送進京城來,一則京城物華天寶人傑地靈,二則在京城任官就更接近權勢的中心。別說是貴戚子弟,就算是選上來的進士們都擠破了頭想要留在京城做官,怎麽偏偏高展明卻願意出去?

高嫱道:“你可想清楚了,別犯傻,離了京城,誰能照拂你?山高皇帝遠,就算頂着咱們高家的名號,在外頭也未必管用。外頭那些山野村夫,蠻橫得很。”

高展明道:“侄兒不怕。留在這京城裏,總有人對侄兒指指點點,說我沒有真才實學,辦事的時候也不肯服我,對我陰奉陽違。我想出去幹幾年,證明自己的才幹,若能做得好,待我回來的時候,便沒有人再敢說三道四了。姑媽升我的官,也更名正言順。”

高嫱不語,盯着高展明打量片刻,道:“你倒是個想辦實事的,咱們高家缺的便是像你這樣的人。可惜你總把心思放在什麽農耕田賦上,官場上辦事的法子你卻沒學到多少,要是學到了,今日也不會出這個事。要是你真能替哀家辦點實事,哀家就更欣賞你了。”

高展明失笑。對于高嫱來說,只有勾心鬥角争權奪勢才叫實事嗎?只怕不止是高嫱,還有安國公,甚至是趙家許家那些權貴勢族,心裏八成也都是這麽個心思。這才是他想外放出京的原因呢。

高嫱道:“你當真願意出去?”

高展明忙道:“是,侄兒在朝堂上,總是受人指指點點,實在心氣郁結,若能有機會出去透透氣,對侄兒而言也是好的。”

高嫱嘆氣:“罷了罷了,你先回去吧,此事哀家再想想。”

高展明謝了恩,便退了出去。

高展明走後,高嫱回想前話,突然一驚:“又是想證明自己?這孩子該不會是故意的吧?”

然而事已至此,深究也無意義了。

過了幾日,吏部發了公文,将高展明外放到嘉州做判官。

打從高展明開始用他的文章在權貴中嶄露頭角之後,便有不少人對他的一舉一動都十分關注。短短的一年,從參加科考到三元及第再到入翰林任職,高展明的每一次重要舉動或是官職的變動無不令人出乎意料。原本有人猜測高家會硬将這件事掩過去,也有人猜測高展明會被暫時停職,卻沒有人料到他竟然會被左降出京。一般被左降出京的官員都是犯了公罪或是失勢得罪了權貴,才被趕出京城,但高展明顯然不是。

總而言之,官府調任的公文也下了,人們就只有拭目以待,等着高展明哪一日再被召回來。

離開京城到嘉州做判官還有一個月的時間,高展明趁着一個月的時間處理了不少家事。

他去年開的新生意非常紅火,蹴鞠館子和京郊的馬毬莊一再擴建,已成為京中不管男女老少都喜愛的娛樂,再加上先前太後扶植他幫着搶回了不少原先被趙家和其他人擠兌掉的生意,又将宮廷供香的生意交給他來做,到如今一年的時間,他不僅賺回了本,更已盈利整整兩萬兩白銀!

高展明趁着閑賦在家的時候和劉大一起算好了帳,并定下了規劃。他離開京城後,京裏的生意便不能親自管着了,只能全權托付給劉大。好在劉大是個會辦事又忠心的,托付給他,高展明也放心。

高展明道:“我在京城外,你每年給我寄一次總賬便可。京裏的生意,你照着看管,我相信你,就按着這勢頭平平穩穩地做,當利潤達到我和你說的,你就可以再擴建鋪子的規模。若有你有把握的營生,來不及跟我商量,你就放手去做,只要不動搖咱們家的根基就行。現今這些外業的進賬,養活咱們府上的人,讓我在外頭方便活動,倒也還夠,因此你不必為我焦心。若府上或是外業真出了什麽岔子,就去隔壁國公府請他們幫忙,看在親戚面子上,他們總還照顧我們幾分。”

劉大問道:“夫人那裏……”

高展明道:“絕不可讓夫人看帳,不能讓她知道我們家的營生究竟多大的規模,她若一定要看,你就照着從前唐乾做的假帳改改給她就是了。她要花銀子,但凡不是太過的,就可這她花吧,量她也花不了太多。”

劉大應下,眼淚汪汪地抓着高展明的手:“爺,你在外頭要是吃苦受累,可怎生好啊。聽說那嘉州,民風彪悍,離京又甚遠,奴才便是想去看爺都看不成。”

高展明笑道:“我過幾年也就回來了。你若真擔心我,就替我看好這些田地鋪子,我以後總不虧待了你。”

劉大抹着淚道:“爺多帶些銀子家什出去,再帶幾個奴才,京外的人粗鄙,怕伺候不好爺。”

高展明道:“不必那麽麻煩,我沒有那麽嬌貴。京外不比京裏,若是太過鋪張,碰上劫道的如何是好?你替我多備些銀票,衣服質樸的弄幾套就行,有了銀子,什麽都好置辦。奴才我只帶一個引鶴,其餘的都不用。”

劉大雖說不舍,可他極是敬佩高展明,只要高展明吩咐下的,他就全都照辦。因此他應了之後立刻就去替高展明置辦行裝去了。

離京之前,高展明又去拜訪了幾家長輩。安國公對他稱不上極好但也不太壞,畢竟是嫡親的親戚,面子上總是要過的去。

他又去看了李绾,李绾不知實情,還以為他當真在翰林院裏辦錯了事,對他好生安撫一番,并說會給自己在嘉州的朋友寫信,請他們照拂高展明。

除了安國公和李绾,高展明還去拜訪了蘇瑅。他一直都很仰慕蘇瑅的才學,而且他能得意高中,蘇瑅也功不可沒。蘇瑅雖與高家不容,卻還是公正行事的,當日若不是他對高展明會試的卷子起了疑心,并且執意要重審,怕是高展明的墨卷讓人換了也就換了,連伸冤都無處可去。

蘇瑅見到高展明,沒等高展明開口,他先嘆了口氣:“我聽到你被左降出京的消息,才知道當日你為何要在殿上認罪。”冊文的這樁案子,禮部送上來的東西他都是一一檢查過的,确保翰林院沒出任何差錯。因此高展明緣何攬罪,他心裏十分清楚。

高展明笑了笑,只作聽不懂,道:“我在翰林院的時候,多虧了蘇翰林的照拂,蘇翰林是我的恩師。”

蘇瑅盯着高展明看了一會兒,道:“他當初說你絕非籠中之鳥,我還不信。他說過你的話,竟都被他說中了,他看人,果然有幾分眼色。”

高展明奇道:“他?”

蘇瑅搖了搖頭,遞給他兩本書,道:“這是我這些年寫的文章詩詞,尚未公之于衆。待你回京,我想聽聽你的見解。”

高展明謝過蘇瑅,收了書,兩人告別後走了。

高展明出京那日,并沒有叫誰來送,只帶了一個引鶴。他在朝廷派來的官兵護送下出了城門,沒走出多遠,忽聽背後馬蹄急促,扭頭一看,來的竟然是高華崇。

高華崇一路馳馬來到高展明面前停下,并不下馬,居高臨下地看着高展明。

引鶴驚詫道:“二爺?”

高華崇冷冷道:“你們都讓開,我有話對他說。”

衆官兵面面相觑,然而高華崇畢竟是安國公的嫡子,又是宮裏的郎官,他們便是對高華崇倨傲的态度不滿也不敢做聲,只好乖乖讓開。

待衆人都退遠,高華崇這才從馬上翻身下來。

高展明微微蹙眉:“你不是在宮裏當差麽,怎麽竟出來了。”

“我告了假。”高華崇冷冰冰地盯着高展明的雙眼,“你為什麽要替我哥頂罪?”

高展明好笑道:“二爺不會以為,我攬下罪責,是因為二爺吧?”這些纨绔子弟們還真是叫他頭疼,一個兩個還真拿自己當天了,誰都該圍着他們轉。

高華崇緩緩道:“你離京,是為了躲我?”

如今高展明也要出京了,他不必再忌諱高華崇什麽,只淡淡道:“二爺好大的臉。”

“你!”高華崇瞪目怒道,“你敢說,你把韓白月拉下水,你替我哥哥頂罪,不是為了我?你不過就是想要我重視你,何必非要出京?你這是要逼我挽留你?”

高展明無所謂地攤了攤手,道:“高子輝,你想聽,我就說給你聽。我摸着良心說的實話。我所作的任何事情,都和你無關。”

高華崇咬牙切齒道:“你胡說!我承認,我心裏是有你的,可你也做的太過火了!”

“你心裏有我?”高展明笑了。他不知道,如果是從前的那位高展明,聽到這句話,心裏會是什麽感受,可是他的心裏平靜的一點波瀾也沒有:“可我心裏沒有你。”

高華崇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究竟從什麽時候開始,高展明一點一點離他越來越遠?他今日放下了所有尊嚴和驕傲來到這裏,竟然卻被高展明狠狠地踐踏了他的驕傲!

高展明不再與他糾纏,與他擦肩而過的時候,低聲道:“你心裏的那個人,你把他推出去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我只送給你四個字,自作自受。再見,堂哥。”

高展明說完這句,再不理睬高華崇,走到引鶴身邊,翻身跳上馬。

高華崇站在原地,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意氣紛發的高展明策馬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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